
摘 要:我國反壟斷法中的經營者認定標準缺乏一致性,原因在于經營者的定義未能體現反壟斷法的特性,難以有效界定經營者的范疇。經營者的反壟斷法特性需要從主體間存在市場競爭關系與主體行為具有市場競爭性兩方面體現,形成主體獨立地位要件與市場競爭行為要件相結合的經營者認定標準。對于主體獨立地位要件,基本標準是控制權標準,即產生決定性影響的范圍,輔助標準是壟斷協議與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制度中的市場競爭環境因素;對于市場競爭行為要件,基本標準是競爭關聯性標準,即行為與市場競爭存在關聯性,補充標準是排除不具有市場競爭性的社會公益行為與行政行為。為了完善規則體系,應當在優化經營者定義的基礎上,為兩要件的認定標準制定程序規則。
關鍵詞:反壟斷法;經營者;主體獨立地位;市場競爭行為
中圖分類號:DF414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5.02.02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目 次
一、引言
二、我國反壟斷法中經營者認定標準的適用現狀與困境根源
三、我國反壟斷法中經營者認定標準的理論澄清
四、我國反壟斷法中經營者認定標準的規則完善
五、結語
一、引言
2024年全國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完善落實‘兩個毫不動搖’的體制機制,支持民營經濟和民營企業發展壯大,激發各類經營主體的內生動力和創新活力。”【《習近平在參加江蘇代表團審議時強調 因地制宜發展新質生產力》,載《人民日報》2024年3月6日,第1版。】為了落實對經營主體的支持,需要先明確其法律主體定位。法律主體的主要區別,在于其在法律關系中扮演的不同角色。根據經濟法調整的經濟規制關系,經濟法主體可以劃分為經濟規制主體與經濟規制受體。【參見楊紫煊:《論經濟法主體的概念和體系》,載張守文主編:《經濟法研究》第14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頁。】經營者是重要的經濟規制受體,規制經營者的前提是明確其認定標準,認定標準的制度基礎則是經營者的定義。經營者等經濟法主體的定義通常由兩個要件組成:其一,具備參與相應法律關系的主體資格;其二,在此基礎上從事相應的法律行為。通過上述要件的結合,可以定位主體在法律關系中的角色。【參見焦海濤:《經濟法主體制度重構:一個常識主義視角》,載《現代法學》2016年第3期,第79頁。】
具體到反壟斷法,該法旨在保護市場競爭秩序,調整反壟斷規制關系,規制受體包括經營者、行業協會與行政主體,其中,經營者處于核心地位,對經營者行為的規制是反壟斷規制的根本著力點。【行業協會與行政主體是通過干預經營者間接影響市場競爭的法律主體。參見焦海濤:《壟斷協議達成中的組織與幫助行為》,載《中州學刊》2023年第2期,第46-47頁。】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以下簡稱《反壟斷法》)第15條的經營者定義在主體資格與主體行為兩個要件上未能體現經營者與市場競爭的聯系,必然導致經營者認定標準缺乏堅實的制度基礎,使市場競爭關系與反壟斷法之間出現耦合困難,影響對主體角色的準確定位。本文擬從反壟斷法中經營者的特性出發,分析當前實踐中對于經營者的理解分歧,闡明反壟斷法中經營者的應然內涵,剖析其主體資格與主體行為兩個要件的理論構成,基于此,完善理論構成要件與具體法律關系相結合的經營者認定標準,并提出具有實際指導價值的法律規則完善建議。
二、我國反壟斷法中經營者認定標準的適用現狀與困境根源
我國反壟斷法中的經營者認定標準缺乏一致性,原因在于經營者的定義未能充分體現反壟斷法的特性,難以有效界定經營者的范疇。因此,應當從主體資格要件與主體行為要件兩個方面體現經營者的反壟斷法特性,形成體現反壟斷法特性的認定標準。
(一)經營者認定標準的適用現狀
《反壟斷法》的經營者定義過于泛化,導致經營者認定標準與復雜的市場競爭關系之間出現沖突。為此,我國反壟斷執法機構對經營者的認定標準進行了闡釋,但越過成文規則直接訴諸理論的做法,進一步引發了適用困境。
1.經營者定義的泛化
經濟法單行法的經營者定義方式有以下三種:一是由“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以下簡稱民事主體資格)要件與“從事商品生產、經營或者提供服務”(以下簡稱市場經營活動)要件組成的基本定義;二是通過描述市場經營活動要件對經營者予以間接定義;三是突出該法的調整對象,在市場經營活動要件中體現行業特征的行業經營者定義(見表1)。前兩種定義方式體現了經營者作為經濟規制受體的基本特征,第三種定義方式則突出了行業特殊性,但其內涵并未超出經營者基本特征的范疇。這些定義方式均脫胎于經營者的經濟法主體角色,法律本質趨同。
《反壟斷法》采用的基本定義方式,使其經營者概念與一般意義上的經營者概念重合。從一般法理出發,該定義方式體現了經營者作為經濟規制受體的共性,具有基礎性與普適性。但從特殊法理出發,該定義方式過于泛化,忽視了單行法中主體角色的差異性,并未凸顯經營者作為反壟斷規制受體應有的市場競爭性。【參見張守文:《經濟法中的法理及其類型化》,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3期,第41-44頁。】實際上,經濟規制受體與反壟斷規制受體不同,符合基本定義的“經營者”實施的壟斷行為未必受反壟斷法規制。例如,關聯企業間的壟斷協議可能不會破壞市場競爭秩序;非營利性主體從事的市場經營活動往往具有特殊的社會經濟職能,其經營邏輯由非競爭因素主導。當然,若能通過法律解釋對此予以回應,則經營者定義的泛化不過是理論層面的“書齋式”問題。然而,由于法律實踐的復雜性,該問題并非僅靠法律解釋即可解決。
根據經濟法的“主體—行為—責任”法律關系分析框架,主體認定是判斷行為性質、確定法律責任的基礎。然而,《反壟斷法》的經營者定義無法充分回應實踐中將關聯企業視為整體以承擔法律責任的趨勢。【參見王健:《我國反壟斷罰款制度的革新— —基于整體主義理念的研究》,載《法商研究》2022年第1期,第32頁。】以跨國公司為例,截至2024年年底,我國公開了22起跨國公司參與的壟斷執法案件,罰款基準均為其在境內市場的銷售額。【本文列舉的壟斷執法案件數據,均根據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官網公示的案件統計。】然而,案件中存在兩種主體認定方式:一是某企業集團及其旗下6家子公司被共同認定為當事人【參見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工商競爭案字〔2016〕1號行政處罰決定書。】;二是僅將企業集團在中國的全資子公司認定為當事人。【參見北京市市場監督管理局京市監壟罰〔2022〕06001號行政處罰決定書。】可見,公司組織形式與當事人認定標準之間的關系尚不明確,當事人與經營者是否等同的問題,亦語焉不詳。此外,《反壟斷法》涵蓋了經營者、行業協會與行政主體三類規制受體,三者的交匯點是公共職能組織。公共職能組織的行為具有多變性,實踐中極少被作為經營者予以考察。【參見李俊峰、張穎:《論我國競爭中性規制的主體構造— —兼論新〈反壟斷法〉增補條款之完善》,載《上海財經大學學報》2023年第3期,第89-90頁。】以行業協會為例,截至2024年年底,我國公開的54起行業協會參與的壟斷執法案件中,將行業協會認定為經營者的,僅“北京市圍棋協會案”一件,即便此案中也出現了將協會旗下各協會認定為經營者的特殊情形。如何區分不同的“協會”,超出了基于共性的經營者基本定義所能指導的范圍。總之,解決上述矛盾的前提是深入解構當前泛化的經營者定義。
2.主體資格要件的主體獨立地位標準分歧
由于民事主體資格要件的表述在理論上涵蓋了所有民事主體,因此,該要件在法律實施中僅具有形式意義。然而,民事主體并非天然具有反壟斷法意義上的經營者主體資格,為了準確界定主體間的競爭關系,還需進一步考察其是否具備自主決策能力。基于此,反壟斷執法機構發展出了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用以考察關聯企業是否共同構成經營者。例如,在“葡萄糖酸鈣原料藥案”中,涉案主體間員工交叉任職、財務聯系緊密、行為受到統一指示,作為“共同主體”構成經營者。【參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市監處〔2020〕8號行政處罰決定書。】又如,在“某某江藥業案”中,涉案主體是違法行為的決策者、實施者和監督者,因此構成經營者,其子公司的行為因缺乏獨立意志而被視同母公司的行為。【參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市監處〔2021〕29號行政處罰決定書。】
但是,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認定標準并不明確,其適用呈現非制度化特征。其一,反壟斷執法機構常以法人獨立性的認定替代主體獨立地位的認定。例如,在“爆破器材行業協會案”中,全資母子公司分別構成經營者,該關聯關系對主體獨立地位的影響被忽視。【參見浙江省市場監督管理局浙市監案〔2022〕6、7、8、9、10號行政處罰決定書。】又如,在“某網案”中,共同實施壟斷行為的三家公司共同構成經營者,并被處以上年度境內銷售額17.52億元5%(計8760萬元)的罰款,然而,處罰決定書并未談及三家公司的共同母公司。【參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市監處〔2022〕87號行政處罰決定書。】若將該母公司認定為案件經營者,則罰款基數為其上年度境內銷售額(約284.56億元),是原有罰款基數的16倍以上。其二,反壟斷執法機構對于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考察,局限于涉案主體是否實施壟斷行為,忽視了其關聯企業產生的間接影響。在“撲爾敏原料藥案”中,涉案企業之一的子公司被認定為實施壟斷行為的經營者,但是,該涉案企業對另一涉案企業具有一定的控制力,并非置身事外,不應貿然認定其子公司具有主體獨立地位。【參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市監處〔2018〕21號行政處罰決定書。】此外,反壟斷執法機構在不同案件中使用了控制地位、共同主體、關聯主體、獨立意志等不同概念來描述該要件,認定標準嚴重缺乏一致性。總之,反壟斷執法機構普遍認同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價值,但仍然存在對于該要件的理解分歧,出現了“同案不同判”現象。
3.主體行為要件的認定標準普適性爭議
主體行為要件的主要適用爭議在于,如何將非市場主體認定為經營者。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非市場主體也能從事市場經營活動,此時,其主體角色與經營者相同。基于此,反壟斷執法機構發展出了不再關注主體資格,而是單獨考察主體行為的經營者單要件認定標準,《國務院反壟斷反不正當競爭委員會關于行業協會的反壟斷指南》中就涉及了該內容。【參見焦海濤:《行業協會參與壟斷行為的反壟斷法應對》,載《甘肅政法大學學報》2024年第2期,第55-56頁。】
但是,該標準忽視了主體行為要件應有的市場競爭內核,切斷了主體資格與主體行為兩個要件之間的聯系,無法有效回答市場經營活動是否具有市場競爭性的問題。因此,反壟斷執法機構產生了對于該標準普適性的懷疑,嘗試重建主體資格與主體行為的聯系,通過主體組織形式輔助判斷主體行為的市場競爭性。實踐中,存在大量將從事市場經營活動的學校認定為經營者的案例。【參見李友根:《修訂法律應尊重與吸收司法經驗— —以〈反不正當競爭法(修訂草案)〉經營者定義為例》,載王先林主編:《競爭法律與政策評論》第3卷,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34頁。】但是,反壟斷領域缺乏類似案例,截至2024年年底,我國公開的14起教育系統壟斷案件均為教育主管部門行政性壟斷案件,其中,要求學校購買指定廠家生產的校服的案件,均忽視了學校作為受強制或變相受強制的經營者的角色。【參見國家反壟斷局編:《中國反壟斷執法年度報告(2022)》,中國工商出版社2023年版,第145-156頁。】同時,也未對學校自主決定的強制推行“一卡通”等市場經營活動進行反壟斷調查,可見,反壟斷執法機構對于將學校認定為反壟斷法中的經營者持保守態度。反壟斷執法機構受部分國有企業不適用競爭中性原則等觀點的影響,認為《反壟斷法》第8條所指的經營者從事市場經營活動的市場競爭性不足,僅形式上將其納入經營者的范疇,怠于進行實質性分析。【參見王聰:《中國對外開放與國有企業競爭中性原則》,載《國際經貿探索》2023年第2期,第93頁。】在體現產業政策的經營者集中領域,截至2024年年底,我國審查的未獲無條件批準的案件共66起,其中,63起被附加限制性條件批準,3起被禁止,僅有1起案件的當事人雙方均為國企。【參見《市場監管總局關于附加限制性條件批準上海機場(集團)有限公司與東方航空物流股份有限公司新設合營企業案反壟斷審查決定的公告》,載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網,http://www.samr.gov.cn/fldes/tzgg/ftj/art/2023/art_b22512c79afb44a8b6e5674d6d89983b.html,2024年9月18日訪問。】此外,獲無條件批準的當事人雙方均為國企的案件,也多存在流程簡化、信息披露省略等情況。【例如,對于軍工領域的案件,相關材料并未完全披露其市場狀況。參見《中國兵器裝備集團有限公司收購安徽軍工集團控股有限公司股權案》,載北京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網,http://scjgj.beijing.gov.cn/ztzl/jyzjzajgs/jyzjzjyajgs/202305/t20230517_3105448.html,2024年9月18日訪問。】總之,反壟斷執法機構構建了經營者單要件認定標準,但對其可適用性存在爭議。
(二)經營者認定標準的適用困境根源
針對經營者認定標準的適用困境,需解決經營者的定義與其實際內涵脫節的問題,并對主體資格與主體行為兩個要件的缺陷予以反思,從而構建主體獨立地位要件與市場競爭行為要件相結合的經營者認定標準。
1.經營者定義的特性缺失
“經營者”在經濟法中最初指代作為經濟規制受體的市場主體,強調基于法定主體資格的“營利性行為”特征。【參見葉姍:《經營所得個人所得稅納稅義務之構造》,載《環球法律評論》2021年第4期,第62頁。 】但是,市場主體具有私法自治與主體平等屬性,在我國語境下,與經濟制度轉軌緊密相關,具備自由市場特性。經濟法是社會本位、追求實質正義的法律,經營者是受政府干預、管理的角色,與市場主體并不完全符合。因此,現行經營者的定義比市場主體的定義更寬泛,不再要求“以營利為目的”。經營者單要件認定標準順應了經營者定義的演進方向,從先驗地關注從事市場經營活動的主體資格轉向后驗地關注法律關系中的主體行為,只要主體從事市場經營活動,即可成為經營者。在此基礎上,作為反壟斷法主體的經營者,需要進一步凸顯反壟斷法的特性。經濟法與反壟斷法中經營者的區別在于,前者不一定能自主參與市場競爭,但后者必然遵循市場競爭機制,自主參與市場競爭。因此,反壟斷法中的經營者定義應側重市場競爭,將關注重點由主體是否從事市場經營活動轉向主體從事市場經營活動的市場競爭性,將經營者由經濟法中的一般概念限縮至反壟斷法的涵攝范圍。
由經濟法主體上升為反壟斷法主體,是反壟斷法中經營者定義的應然演進方向,但我國立法對此并未回應。我國《反壟斷法》中的“經營者”概念某種程度上受了美國法與歐盟法的影響,美國法與歐盟法分別用“個人”與“企業”指代反壟斷規制受體,并通過判例法明確其范疇。這兩個概念的早期內涵與市場主體基本一致,強調主體營利性,認為非營利性主體不具有市場競爭性。此后,兩者均摒棄了主體營利性要求,轉向單獨考察主體行為是否構成“商業活動”或“經濟活動”。在此基礎上,為了進一步明確主體的市場競爭性,美國法發展出了主體獨立地位要件,認為無獨立地位的主體無法自主從事壟斷行為,不能構成個人;歐盟法提出了“單一經濟實體”原則,認為個案中共同受到控制的主體之間不存在競爭關系,共同構成企業。【See Wouter P. J. Wils, The Undertaking as Subject of E.C. Competition Law and the Imputation of Infringements to Natural or Legal Persons, 25 European Law Review 99, 99-116 (2000).】可見,比較法中的經營者定義經歷了從參照市場主體定義到單要件定義,再到兩要件定義的發展過程。基于域外理論與實踐,我國的經營者定義學說主要分為移植自域外的“兩要件”說,以及結合我國現狀形成的“三要件”說。前者認為經營者由主體獨立地位與市場經營活動兩要件構成【參見王曉曄:《反壟斷法》,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77頁。】;后者認為經營者由主體類型、主體獨立地位及市場經營活動三要件構成。【參見焦海濤:《論〈反壟斷法〉中經營者的認定標準》,載《東方法學》2008年第5期,第147頁。】對于主體資格要件,兩者均強調了主體獨立地位的重要性,區別在于前者認為民事主體資格要件不具有實際價值,不再需要保留;后者則認為需要對民事主體資格要件加以改造,強調主體類型的區別不影響主體行為的性質,明確了主體行為要件的適用基礎。對于主體行為要件,兩者均未突破傳統框架,忽視了該要件對于體現經營者市場競爭性的意義。
上述域內外研究表明,經營者的定義應基于主體獨立地位和市場經營活動兩個要件構建。然而,現有研究仍存在有待討論之處。從主體資格要件出發,主體獨立地位更能反映反壟斷法的特性,對主體類型的強調是經營者作為經濟法主體的特征,在反壟斷法中僅起到法解釋學作用。從主體行為要件出發,現有研究均強調了經營者從市場主體到經濟法主體的內涵擴張,卻忽視了經營者從經濟法主體到反壟斷法主體的內涵限縮。特別是經營者的定義不再包含營利性要求之后,判斷主體行為的市場競爭性,只能通過解構市場經營活動予以實現,但現有研究并未回應該問題。總之,應當在相關研究的基礎上優化構建以市場競爭為核心的反壟斷法經營者定義:主體資格要件是主體獨立地位,主體行為要件是從事具有市場競爭性的市場經營活動。通過主體資格要件排除不具備實施壟斷行為抽象可能性的主體,通過主體行為要件排除不具備實施壟斷行為現實可能性的主體,從而認定主體是否構成反壟斷法中的經營者。
2.主體資格要件未能體現市場競爭關系
對反壟斷法中的主體獨立地位要件進行溯源可知,在美國反托拉斯法中,與法律上的所有權相比,“個人”的內涵與外延關注的是其在經濟學意義上的控制權歸屬。【See Herbert Hovenkamp amp; Christopher R. Leslie, The Firm as Cartel Manager, 64 Vanderbilt Law Review 813, 815 (2011).】歐洲法院也指出,歐盟競爭法的“企業”概念并非源自公司法,而是脫胎于制度經濟學。【See Okeoghene Odudu amp; David Bailey, The Single Economic Entity Doctrine in EU Competition Law, 51 Common Market Law Review 1721, 1721-1758 (2014).】因此,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認定標準應當求諸經濟學理論。根據產業組織理論,企業與市場是進行資源配置的兩種方式,企業內部行為替代了市場競爭機制,企業外部行為才影響市場競爭機制。企業內部依賴上傳下達的控制權,控制權的界限即企業的邊界。【參見[英]羅納德·H.科斯:《企業、市場與法律》,盛洪、陳郁譯校,格致出版社2014年版,第5頁。】控制權構成了反壟斷法中經營者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基礎,經營者對內具備自我控制與決策能力,對外獨立參與市場競爭。若主體在經濟學意義上并非實質獨立,則其在控制權內部的行為不會實質性妨礙有效競爭;其在控制權外部的行為可能受到控制權影響,無法獨立參與市場競爭。總之,準確界定經營者市場競爭關系的基礎,在于全面引入主體獨立地位要件。
雖然主體獨立地位要件在我國缺乏制度基礎,但《反壟斷法》實質上通過經營者集中制度的規則涉及經營者主體獨立地位的考察。根據相關規則,改變經營者控制權,進而改變主體獨立地位的行為構成經營者集中,不會實質性妨礙有效競爭的“集中”不構成經營者集中。這些規則間接說明,認定主體獨立地位是明確經營者外延的前提。然而,所有壟斷行為制度對于主體獨立地位的要求在理論上是統一的:明確主體獨立地位,是界定經營者市場力量的前提,經營者集中制度會引發競爭擔憂,是因為市場力量集中可能引發排除、限制競爭的其他壟斷行為;其他壟斷行為會引發競爭擔憂,則是因為當市場力量集中到一定程度后,特定行為會排除、限制競爭。【參見[美]丹尼斯·W.卡爾頓、[美]杰弗里·M.佩洛夫:《現代產業組織》(第4版),胡漢輝、顧成彥、沈華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07-656頁。】因此,對壟斷行為進行競爭分析的首要步驟均是明確主體獨立地位,我國《反壟斷法》將主體獨立地位要件人為割裂,使其無法統攝整部《反壟斷法》,無疑與反壟斷法理論相悖。
3.主體行為要件未能體現市場競爭性
經營者主體行為要件的內涵與時代背景高度相關,我國對主體參與市場經營活動的態度從正面清單、事前管理轉向負面清單、事后監管,主體行為要件也摒棄了對于法定經營資格的先驗性要求。然而,主體行為要件的表述仍與過去高度趨同,且市場經營活動的意涵本就存在歷史慣性,難免因此引發爭議。反壟斷法中經營者的特殊性又加劇了爭議,主體行為要件此前的演變強調了主體構成經營者的可能性擴張,將可能性轉化為現實性,則需要結合主體的具體行為以體現其經濟性,主體的行為不同,產生的社會經濟風險不同,其經濟性自然不同。【參見薛克鵬:《法典化背景下的經濟法體系構造— —兼論經濟法的法典化》,載《北方法學》2016年第5期,第112頁。】在反壟斷法語境下,經濟法的經濟性應當體現為市場競爭性,經營者在市場經營活動中必須追求自由交易、公平競爭等市場經濟原則,從而將經營者從經濟法主體上升為反壟斷法主體。經營者單要件認定標準無法準確界定作為反壟斷法主體的經營者:其一,該認定標準忽視了主體獨立地位要件對于體現市場競爭性的意義;其二,市場經營活動這一表述容易引發對“營利性”要求的誤解;其三,該認定標準可能將僅具有經濟性而不具有市場競爭性的行為納入其中。在主體資格要件已然被改造為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前提下,主體行為要件的滯后必然導致兩個要件脫節,加深對于經營者認定標準如何體現市場競爭性的觀點分歧。
因此,構建反壟斷法中經營者主體行為要件認定標準的關鍵,在于強調主體行為的市場競爭性,以消除表述誤解,限縮行為范疇。具言之,主體行為要件是“主體—行為—責任”分析框架中主體要素的組成部分,與行為要素存在分工合作關系。主體行為要件的目的是回答何種主體行為具有被反壟斷法規制的可能性,在法律關系分析中起到形式審查作用;針對反壟斷法中的行為要素,則需要分析行為是否具有排除、限制競爭效果,以判斷行為的違法性,進而確定法律責任,在法律關系分析中起到實質審查作用。因此,應當將主體行為的市場競爭性審查拆分,讓主體行為要件起到形式審查作用。可以借鑒訴訟法中舉證責任倒置的邏輯,在法律關系分析初始階段的主體要素分析中,無須確定實際競爭效果,但仍需證明主體行為與市場競爭之間存在關聯性(以下簡稱市場競爭行為),篩選出應當進行實質審查的行為。事實上,經營者的主體行為要件本就是為了對具有受規制可能性的主體行為進行初步篩選,但是市場經營活動要件無法有效解決為了逃避疑難案件而不審查復雜行為的假陰性現象,以及對所有涉嫌行為均進行實質審查的假陽性現象,使該要件的篩選功能失效。可見,將市場經營活動要件改造為市場競爭行為要件,有助于明確審查模式,實現主體行為要件的應然功能。
三、我國反壟斷法中經營者認定標準的理論澄清
反壟斷法中經營者的特性需要通過主體獨立地位和市場競爭行為兩個要件來體現,但這兩個要件的認定標準存在模糊空間,缺乏針對具體法律關系的明確指引,故需要對兩要件的認定標準進行理論澄清。
(一)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經營者控制權標準
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認定標準,應當聚焦主體邊界變化對市場競爭的影響:基本標準是控制權標準;在壟斷協議與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制度中,將市場競爭環境作為輔助標準,考察主體間的控制權方向及實際競爭關系。
1.經營者控制權標準的認定
控制權范圍是認定主體獨立地位的關鍵。控制權標準,即多個獨立法人通過關聯企業或代理關系構成相互影響的主體,在個案中共屬同一控制權范圍時,應視為整體從事市場競爭行為,共同構成經營者。但是,控制權的形態復雜,需要綜合多個維度認定。
比較法中通過案例對控制權進行了闡釋。美國的“科普威公司案”提出了控制權標準,認為個人內部協議是加強其競爭力的必要手段,不應被視為壟斷行為。控制權是劃分個人邊界的核心標準,不應禁止存在控制關系、追求共同利益的全資母子公司間的內部協議。【See Copperweld Corp. v. Independence Tube Corp., 467 U.S. 752 (1984).】“美國針織公司案”進一步確認,存在控制關系且追求整體利益的協議均屬個人內部協議。【See American Needle, Inc. v. National Football League, 560 U.S. 183 (2010).】歐盟競爭法通過“帝國化學工業公司案”確立了單一經濟實體原則,認為子公司行為受母公司控制時,母子公司應當被視為單一經濟實體。【See Case 48/69, Imperial Chemical Industries Limited v. Commission [1972] ECR 619.】后續案例進一步明確了該原則,即當主體的市場經營活動受到控制時,控制權范圍內的主體不存在競爭,共同構成單一經濟實體。【See Case C-97/08 P, Akzo Nobel v. Commission [2009] ECR I-8237.】
在我國,經營者集中制度圍繞控制權展開。該制度可能移植自歐盟法,但未如歐盟法一樣,將控制權標準完全應用于經營者認定。因此,可以將我國經營者集中制度的控制權標準推廣至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認定。根據《反壟斷法》的表述,判斷主體獨立地位的控制權與決定性影響呈并列關系,但實際上決定性影響是對控制權這一經濟學概念的法律解釋。對主體產生決定性影響,即對主體的資產、機構、決策等多方面產生決定性影響,受到決定性影響而無法自主決策的主體不具有獨立地位。決定性影響可通過股權、資產、協議、雇傭、代理等多種方式實現,并需結合股權處分、資產收益、重大決策、管理者選擇、經營計劃、投資方案等多角度進行判斷。【參見李鑫:《單一經濟實體的反壟斷法認定標準》,載《現代法學》2024年第5期,第140頁。】《經營者集中審查規定》借鑒了歐盟法的控制權判斷標準,故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控制權標準可以參照適用。當然,制度層面不可能窮盡考查因素,實際適用時需要從法律與事實兩個視角進行綜合分析。
從法律視角出發,主要考察基于股權、協議、代理等法律關系擁有主體決策權的情況,個案中需要考察最終決策權出處。例如,我國平臺企業普遍采用可變利益實體(Variable Interest Entities,VIE)架構,控制權主體與經營主體在公司法意義上獨立,境外上市主體通過控制權掌握架構內主體的決策權,實現對經營活動的控制。這類平臺企業在全國層面進行業務決策與競爭,在關聯市場進行“生態化布局”,作為整體與其他平臺企業展開市場競爭,因此,我國的平臺企業壟斷案件均將具有最終決策權的境外上市主體認定為經營者。【參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市監處〔2021〕28號行政處罰決定書;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市監處〔2021〕74號行政處罰決定書。】又如,在代理關系中,無論直接代理或間接代理,只要代理人為被代理人行事,就不構成經營者。反壟斷法視角下判斷代理關系的關鍵,在于代理人是否確實受到決定性影響:一方面,代理人忠實執行被代理人的指示且不承擔額外財務風險;另一方面,代理人為實現代理目的而融入被代理人的組織體系。【See Case C-266/93, Bundeskartellamt v. Volkswagen AG and VAG Leasing GmbH [1995] ECR. I-3477.】
從事實視角出發,需要判斷決定性影響的實際來源,特別是企業表決權與實際決策權錯位等規則無法窮盡的情況。典型形態是通過非強制形式實現決定性影響,以規避反壟斷監管。例如,在“撲爾敏原料藥案”中,涉案主體已就收購事宜開始接觸,由于收購條件尚未成熟,又轉為通過協議進行合作,且發布了擬收購公告,表明涉案主體間存在間接影響。【參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市監處〔2018〕21號行政處罰決定書。】又如,英國競爭和市場管理局對微軟注資OpenAI是否導致控制權變更的調查,重點關注了微軟在OpenAI董事會中作為無投票權的觀察員對OpenAI決策產生影響的可能性。【See Microsoft Corporation’s Partnership with Open AI,Inc.Invitation to Comment: 8 Decmber 2023 to 3 January 2024, Competition amp; Markets Authority,http://assets.publishing.service.gov.uk/media/6572e71858fa300013b14107/MS_OpenAI_-_ITC_.pdf,last visited on Sept.10,2024.】總之,個案中需要綜合認定間接影響是否達到“決定性”的程度。
2.經營者控制權的輔助認定標準
雖然主體獨立地位的基本標準是控制權標準,但不能忽視控制關系的復雜性。基于施加決定性影響的主動性,控制關系分為積極控制與消極控制;基于具有控制權的主體數量,控制關系分為單獨控制與共同控制。【參見曾晶:《以“控制”彌補“經營者合并”的缺陷— —兼論以“控制”為標準構建反壟斷法“經營者集中”的審查制度》,載《政治與法律》2014年第3期,第128頁。】在消極控制與共同控制等情形中,控制權主體并非單獨、持續、主動地對被控制主體實施決定性影響。經營者集中制度的控制權標準關注通過行使控制權產生市場力量集中的可能性,而在壟斷協議與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制度中,存在控制權的主體間的競爭目標未必一致,在市場上未必一體化。因此,不應僅憑存在控制權而認定主體不具有獨立地位,而是需要結合具體法律關系判斷是否因行使控制權而形成市場力量集中。在壟斷協議與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制度中,需要引入輔助標準,構建基于市場競爭環境的實際控制權標準。輔助標準分為控制關系標準和競爭關系標準:前者考察主體間的控制權是雙向或單向;后者考察主體間是否存在實際或潛在競爭,評估主體是否因控制權而喪失自主決策或競爭自由。
控制關系標準旨在界定控制權方向:對于雙向控制情形,主體間的利益考量可能不同,個案中的控制權未必實際存在;對于單向控制情形,被控制主體的獨立利益有限,更可能接受指示以實現共同利益。后者的典型即可能作為整體承擔“守門人責任”的數字平臺經營者。【參見胡曉紅:《反壟斷法視域下我國平臺經濟領域“守門人”義務之構造》,載《學海》2023年第2期,第165頁。】例如,涉案主體旗下的購物平臺只是單純接受決策的被控制主體【參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市監處〔2021〕28號行政處罰決定書。】;雖然壟斷行為僅發生在餐飲外賣平臺服務市場,然而,處于涉案主體VIE架構內的企業均因受到整體指揮決策而缺乏獨立性。【參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市監處〔2021〕74號行政處罰決定書。】
競爭關系標準考察具有控制關系的主體間是否存在或可能存在競爭,域外稱之為競爭互補性。【See Dean V. Williamson, Organization, Control and the Single Entity Defense in Antitrust, 5 Journal of Competition Law amp; Economics 742, 750 (2009). 】主體在個案中可能存在不同決策并具有獨立地位,例如,能源、電信等行業的央企間顯然具有不同決策、存在激烈競爭,競爭互補性明顯。需要指出的是,基于國企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的特性,為了避免將所有國企整體認定為經營者,國企間的經營者集中也應當適用輔助標準,以國家是否實際行使控制權為判斷標準。【See John Zhuang Liu amp; Angela Huyue Zhang,Ownership and Political Control: Evidence from Charter Amendments, 60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Law and Economics 105853, 105858 (2019).】又如,在品牌因不同特許經營模式產生的不同法律關系中,若被特許人無自主經營權,實質上作為特許人的代理人,則品牌內部不存在競爭互補性;若被特許人有自主經營權,自行承擔部分經營風險,則品牌內部存在競爭互補性。
(二)市場競爭行為要件的競爭關聯性標準
市場競爭行為要件的基本標準是競爭關聯性標準。一方面,應客觀評估主體行為的競爭關聯性,不能主觀預設其性質;另一方面,應明確競爭關聯性的補充標準,排除實際上不具有市場競爭性的市場經營活動。
1.競爭關聯性標準的認定
競爭關聯性標準旨在排除具有獨立地位但行為缺乏競爭關聯性的主體,可以從主體行為的無因性與市場性兩個方面進行分析。主體行為的無因性指不應基于主體組織形式或主觀目的預設其競爭關聯性。從比較法出發,美國反托拉斯法中,“弗吉尼亞州律師協會案”開啟了非商業領域適用反托拉斯法的先河,法院認為協會的行為是以金錢交換服務,不能以專業服務為由豁免。【See Goldfarb v. Virginia State Bar, 421 U.S. 773 (1975).】在“美國機械工程師協會案”中,法院認為協會成員與行業內其他公司存在競爭關系,協會拒絕給予其他公司認證的行為應當受到規制。【See American Society of Mechanical Engineers v. Hydrolevel Corporation, 456 U.S. 556 (1982).】在“布朗大學案”中,法院指出,適用反托拉斯法只需要主體行為具有商業性質,主體是否具有公共性在所不問。大學以獎學金吸引學生,屬于以金錢交換教育服務的市場經營活動,應當受到規制。【See United States v. Brown University, 5 F.3d 658 (1993).】歐盟競爭法則禁止將農業與軍工等明文規定的特殊行業以外的主體先驗地排除出企業范疇。在“霍夫納案”中,對于德國聯邦就業局的活動是否屬于企業行為,法院認為,主體的公權力屬性并不影響其行為性質,應當關注主體行為是否與市場競爭相關,并區分了行使公權力的國家主體與從事市場競爭行為的企業,前者將獲得競爭法豁免。【See Case C-41/90, Hfner and Elsner v. Macrotron [1991] ECR I-1979.】在“法國保險總公司案”中,法院指出,企業在市場競爭機制下提供商品或服務的行為原則上屬于“經濟活動”,工商業之外、以分配公平或社會公益為目標的活動不屬于“經濟活動”。【See Joined Cases C-159/91 and C-160/91, Christian Poucet v. Assurances Générales de France and Caisse Mutuelle Régionale du Languedoc-Roussillon [1993] ECR I-637.】可見,比較法關注的是主體行為的性質而非主體本身的性質。
在我國,關注主體行為的無因性,重點在于解決經營者主體資格與主體行為兩個要件間的關系問題。反壟斷法的經營者認定標準應當強調兩個要件的有機結合,既不應片面關注主體的法定經營資格,也不應僅關注主體行為是否構成市場經營活動。以“KTV經營者訴中國某集協案”為例,被告的代理人向原告提出收取相關費用等簽約條件,人民法院認為,根據《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的規定,被告有資格從事特定市場經營活動,屬于市場主體,自然構成反壟斷法中的經營者。【參見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8)京73民初772、774、775、776、777、779、780、781號民事判決書。】這可能混淆了市場主體與經營者。被告作為非營利法人不構成市場主體,但其有權從事特定市場經營活動,構成經濟法中的經營者,至于其是否構成反壟斷法中的經營者,則不應僅依據主體的組織形式或其能夠從事市場經營活動來判斷,而需要客觀考察其代理人向原告提出收取費用行為的競爭關聯性。
主體行為的市場性,即主體行為直接作用于市場機制。從微觀維度來看,市場性的基本要求是提供商品或服務的行為必須遵循市場機制。對于“商品或服務”應作廣義理解,包括有形和無形、收費和免費的商品或服務。對于軟件、平臺、個性化服務、數據加工等數字經濟時代的商品或服務,以及基于注意力、隱私等消費者難以感知的載體構建的新型商品或服務,只要主體間就此產生了市場競爭,這些主體就可能構成經營者。對于“市場機制”,一方面,不應拘泥于傳統市場,數字經濟時代產生的數據、技術等新市場要素及新興市場領域已成為壟斷問題高發區,市場競爭體現為非價格競爭、生態系統競爭等特殊形態,這些競爭同樣遵循市場機制;另一方面,應當厘清市場化商品、服務與公共產品、服務之間的差異,如“某超公司訴廣東省某協、珠某公司案”,廣東省某協與珠某公司簽訂協議“批準”珠某公司運營足球聯賽,但廣東省某協不具備批準開展足球聯賽的行政權力,提供的服務并非組織、管理足球聯賽等公共服務,而是為聯賽運營提供勞務服務,因此構成經營者。【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申字第2313號民事裁定書。】從宏觀維度來看,市場性應遵循競爭中性原則。其一,主體以公權力為幌子從事的商業活動仍具有市場性。例如,我國煙草業實行專營專賣,但若煙草公司對零售商的分類分級供貨超出授權范圍,則屬于自主商業活動,構成市場競爭行為。【參見江蘇省工商行政管理局蘇工商案字〔2014〕00578號行政處罰決定書。】其二,只有明文規定的特定主體行為因市場機制特殊才可以不遵循競爭中性原則。例如,基于農業的特殊性,《反壟斷法》規定從事部分農產品經營活動的農業生產者及農村經濟組織可獲得適用除外。總之,管理公共資源的行為不足以說明主體脫離市場機制,只有主體具有公益性且其行為體現公共職能時,才不具有市場性。
2.競爭關聯性的補充認定標準
在市場經濟體制中,市場機制與政府作用間存在有機關系。盡管公共職能組織的部分市場經營活動具有形式上的競爭關聯性,但其非市場競爭性超越了市場競爭性,實際上不構成市場競爭行為。一方面,為了彌補市場失靈,政府必須對社會經濟進行調節,通過市場經營活動提供以社會公益為導向、保障社會公平的產品與服務,這些產品和服務具有強烈的公益屬性,超越了競爭政策限制,行為主體不構成經營者。另一方面,我國曾長期強調政府在資源配置中的主導作用,存在政府過度介入市場的歷史慣性,《反壟斷法》為此設置了行政性壟斷制度,區分了基于公權力的行政性壟斷行為與基于市場力量的經濟性壟斷行為,實施行政行為的行政主體不可能構成經營者。上述行為可以概括為社會公益行為與行政行為,前者的市場競爭性讓位于社會公益性,后者的市場競爭性讓位于行政管理,這兩類行為填補了競爭關聯性與市場競爭性之間的灰色地帶,構成了競爭關聯性的兩個補充標準,將形式上具有競爭關聯性但實際上市場競爭性被抑制的行為排除出市場競爭行為的范疇。
社會公益行為指具有非市場社會價值的公共政策。為了使有為政府與有效市場相協調,促進社會資源的有效配置,適用該標準需要考察行為是否確實基于非市場因素。例如,承擔國家產業政策目標的國企兼并重組等行為,因其提高經濟效率的價值取向而不構成社會公益行為。該標準的適用情形主要集中于具有社會公平價值,構成國家社會保障或公共服務體系的主體中。歐盟法將此標準稱為“社會團結”,在“德國地方醫療保險基金協會案”中,法院提出了詳細的判斷因素:其一,行為具有社會公益目標;其二,行為并非基于主體自行決策,而是受政府控制;其三,行為并非基于效率原則,而是基于公平原則。【See Joined Cases C-264/01, C-306/01, C-354/01 and C-355/01, AOK Bundesverband v. Ichthyol-Gesellschaft Cordes, Hermani amp; Co [2004] ECR I-2493.】適用該標準無須同時具備上述因素,若主體行為對弱勢群體存在傾斜保護或有助于促進社會公平,則可能符合該標準。例如,學校收取義務教育法定費用時一般不構成市場競爭行為,但出售其他教輔產品時可能構成市場競爭行為。總之,該標準的本質是為了確保市場機制不會損害社會公益,若主體通過合理范圍內損害競爭的行為來保護社會公益,則可能不受反壟斷法規制。
行政行為的認定標準較為清晰,可以借鑒行政法相關理論與制度判斷其性質。在歐盟法中,“熱那亞港生態服務公司案”確立了以下考察視角:一是積極視角,即主體行為可以被認定為依法行政;二是消極視角,即主體行為不具有營利性。【See Case C-343/95, Diego Cali amp; Figli SrL v. Servizi Ecologici Porto di Genova Spa [1997] ECR I-1547.】但是,歐盟法中并不存在行政性壟斷制度,所有反競爭行為均受經濟性壟斷制度規制,需要辨析行政行為的合法性,以便通過競爭法規制違法行政行為,排除適用行政行為的前提之一,就是該行為符合比例原則。【See Case C-113/07 P, Selex Sistemi Integrati SpA. v. Commission [2009] ECR I-2207.】但是在我國,濫用行政權力排除、限制競爭的行為適用行政性壟斷制度,考察行政行為是否違法反而畫蛇添足。基于此,可以明確行政行為標準的適用邏輯,即實施行政行為的主體一律不構成經營者;受到行政干預,但行為不構成行政行為的主體,仍然可能構成經營者。
四、我國反壟斷法中經營者認定標準的規則完善
對反壟斷法中的經營者認定標準進行理論澄清后,需要進一步探討經營者認定標準的規則完善。為此,應當先優化經營者的定義,在此基礎上,制定主體獨立地位要件和市場競爭行為要件的認定程序規則。
(一)經營者認定標準的規則體系構建
經營者認定標準存在現實復雜性,難以脫離具體法律關系加以抽象描述,故需要明確其制度完善的路徑:其一,為了平衡現實復雜性和法律穩定性,應當保持實體規則的概括性,并在此基礎上適當優化;其二,反壟斷法是實體法與程序法緊密結合的法律,需要通過詳細的程序規則實現制度自足。【參見邢會強:《經濟法程序的特色與邏輯》,載《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第114頁。】申言之,應當調整經營者的定義,并通過程序規則構建主體獨立地位與市場競爭行為兩個要件的認定標準。
經營者的定義是經營者認定標準的實體規則基礎。由于我國反壟斷執法力量不足、執法水平參差不齊,為了對認定標準的適用予以指引,避免程序規則效果不佳,需要通過實體規則明確以下幾點:其一,主體獨立地位要件在立法中的缺位必須補足;其二,市場競爭行為要件應當體現競爭關聯性標準;其三,僅具有形式意義的民事主體資格要件,可以基于法律的穩定性與一致性予以保留。綜上,經營者的定義可以表述為:“本法所稱經營者,是指具有主體獨立地位并從事商品生產、經營或提供服務,具有競爭關聯性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經營者的定義作為基本實體規則應保證其抽象性,并通過程序規則進行補充,防止因法律的滯后性而與實踐脫節。
我國反壟斷法中的程序規則體系包括執法規則與司法規則兩個部分。對于執法規則,部門規章的立法權限與體例可能導致法律效力不完整、法律分析不充分,對反壟斷執法機構的指導有限,由立法權限較高的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頒布體例上較為靈活的關于經營者認定標準的反壟斷指南,可能是目前的最優解;對于司法規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壟斷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24〕6號)已包含對經營者團體等主體的補充規定,可參照該模式在司法解釋中補充相關條文。
(二)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認定標準規則
主體獨立地位要件的認定標準包括基于控制權的基本標準和基于市場競爭環境的輔助標準。對于前者,可以推廣適用優化后的《經營者集中審查規定》確立的控制權標準;對于后者,應當明確控制關系與競爭關系標準。在此基礎上,擬定主體獨立地位的概括性條款。
對于控制權標準,為了明確控制權與決定性影響的關系,應當在主體獨立地位規則中將控制權表述為“在能夠施加決定性影響從而控制其他主體的范圍內,經營者具有控制權”,并明確控制權標準的基礎性地位,強調輔助標準不具有獨立性。若無法通過基本標準確定控制權,則需要適用輔助標準綜合認定。由于輔助標準的具體情形難以窮盡,可以從定性角度明確以下幾點:其一,輔助標準原則上適用于壟斷協議與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制度,例外適用于國有企業間的經營者集中;其二,控制關系標準的關鍵在于主體間的控制權方向;其三,競爭關系標準的關鍵在于主體間的競爭互補性。綜上,概括性條款可以規定:“具有控制權的經營者具有獨立地位,無法確定控制權的,應綜合考慮相關主體間的控制關系、競爭關系等因素。”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闡述具體適用規則。
此外,為了簡化法律適用程序,可以引入基于控股比例的控制權推定規則。【See Alison Jones, The Boundaries of an Undertaking in EU Competition Law, 8 European Competition Journal 301, 301-331 (2012).】從比較法出發,依據控股比例不同,控制權標準與輔助標準的綜合適用情況有所不同。控股比例越小,越需要適用輔助標準加以綜合考察。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控股比例下降導致控制強度下降,才需要引入輔助標準。控制權推定標準可以如此設置:母公司完全控股子公司時,推定母子公司構成控制關系,反證需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方可推翻該推定;母公司控股過半時,對母子公司構成控制關系的推定,需要反證達到高度蓋然性標準方可推翻;當母公司控股不過半時,不能直接推定母子公司構成控制關系。需要注意的是,控制權并不必然依賴控股比例。在無法適用推定規則時,應根據前述認定標準對控制權進行綜合認定。
綜上,主體獨立地位認定標準的適用規則如下:首先,判斷主體間的控股比例是否符合控制權推定規則;其次,若不符合推定規則,應根據控制權標準分析主體的決定性影響范圍;最后,在不應單獨適用控制權標準時,結合輔助標準進一步檢視實際控制權。
(三)市場競爭行為要件的認定標準規則
市場競爭行為的內涵存在寬泛性與模糊性,為了便于認定標準的適用,可以在概括性條款中推定所有在市場機制下提供商品或服務的行為原則上均具有競爭關聯性,再通過制定適用除外規則排除非市場競爭性壓倒市場競爭性的行為。
社會公益行為的適用除外問題較為復雜,原因在于《反壟斷法》存在第20條、第34條等基于行為效果的社會公益適用除外規則。這兩則條文的社會公共利益與社會公益行為標準價值重疊,若在個案中重復適用,是對法律資源的浪費。從制度目標出發,構建競爭關聯性標準是為了通過形式審查篩選行為具有競爭關聯性的主體,不應在主體要素分析階段深入審查行為的社會公共性。社會公益適用除外指向的主體,應當根據《反壟斷法》的行為適用除外規則,在行為要素分析階段對行為的客觀效果進行全面考察后排除適用。因此,在市場競爭行為的認定標準中,無須為社會公益行為專門設置適用除外規則。
行政行為的適用除外規則需要與行政性壟斷規則互補,適用除外規則的前提是主體行為屬于行政行為,具體包括如下三類情形:其一,行為不具有競爭關聯性,僅為單純的行政行為,完全受行政法規制;其二,具有競爭關聯性的行為獲得了行政授權,構成合法的行政行為;其三,具有競爭關聯性的行為并未獲得行政授權,但是主體實際行使了行政權力,該行為構成違法行政行為。后兩類情形在形式上具有競爭關聯性,可能受到反壟斷法規制,需要制定相應的行政行為適用除外規則。此外,市場競爭行為受到行政干預的主體,仍然應當被認定為經營者,并結合主觀狀態和客觀行為對其責任承擔的特殊性予以分析。【參見譚羽:《不當行政干預前提下經營者壟斷責任的認定》,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23年第3期,第84-85頁。】綜上,市場競爭行為認定標準的適用規則如下:一方面,若主體在市場機制下提供商品或服務,應當推定其符合市場競爭行為標準;另一方面,若主體行為構成行政行為,應當根據適用除外規則將主體排除在外。
通過上述規則的完善,可以為經營者認定標準構建以經營者定義為實體規則,以主體獨立地位和市場競爭行為兩個要件為程序規則的制度架構。在法律適用時,先認定主體的獨立地位,在此基礎上認定市場競爭行為。同時滿足兩個要件的主體,在對應的法律關系中構成經營者。
五、結語
我國《反壟斷法》通過規制壟斷行為來實現該法的市場規制功能與社會本位價值,為此,需要在具體法律關系中為反壟斷規制受體設定義務與責任,準確理解經營者的內涵則是這一工作的前提。通過對經營者的理論分析與實證研究,可以明確主體獨立地位要件與市場競爭行為要件相結合的經營者認定標準。《反壟斷法》中經營者認定標準的完善,既是克服反壟斷法研究中長期存在的脫離實踐傾向的客觀要求,也是補足反壟斷法主體理論的關鍵內容,更是實現反壟斷法價值目標的根本步驟。
Reflections and Optimization of Criteria for Identifying "Operators under China’s Anti-Monopoly Law
TONG Xiaoantu
(Law School,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Guangzhou 510006, China)
Abstract:The criteria for identifying operators under China’s anti-monopoly law suffer from a lack of consistency, primarily due to inadequacies in the definitions of operators that fail to capture the unique characteristics of anti-monopoly law. This ambiguity complicates the effective delineation of the operator’s scop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operators in the context of anti-monopoly law should be reflected in two dimensions: the existence of competitive market relationships between entities and the competitive behavior of those entities. This necessitates a combined standard that integrates the criteria of independent entity status with competitive market conduct. For the criterion of independent entity status, the fundamental standard is the control rights standard, which pertains to the extent of decisive influence exerted by an entity. Auxiliary standards include factors related to market competition conditions as identified in both monopoly agreements and the framework governing the abuse of dominant market positions. Regarding the criterion for competitive market conduct, the basic standard is the competitive correlation standard, which asserts that the conduct must be related to competitive market dynamics. Supplementary standards should exclude actions that do not exhibit competitive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certain social welfare initiatives and administrative actions. To enhance the regulatory framework, it is crucial to refine the definition of operators and establish procedural rules for the identification standards associated with both independent entity status and competitive market conduct.
Key words: anti-monopoly law; operator; independent status of the entity;competitive market conduct
本文責任編輯:邵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