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所見

一

第一次獨自陪阿爾姍娜旅行，出門前，有些緊張地一再叮囑她：到了大連一定要聽媽媽的話哦，不要一個人亂跑，否則鯊魚會把你吃掉的。阿爾姍娜滿腦子童話，立刻回復我說：鯊魚跟我是好朋友，它不會吃我的，如果吃了我，我就在它肚子里大喊救命，讓警察叔叔來救我！

一出家門，我習以為常的十萬個為什么，就接踵而至。

媽媽，大連很大嗎？小連呢？

媽媽，飛機上看到的房子為什么那么小？可是飛機為什么看上去還是那么大？

媽媽，我們看完海洋館去哪兒睡覺？

媽媽，賓館是什么？

媽媽，白鯨見了我會說什么？

媽媽，我能不能把海洋館里的虎鯨和鯊魚全帶回家？

媽媽，我下了飛機是不是就能看到海豚和恐龍？不要再等一天，我想馬上看到它們好不好？

媽媽，鳥為什么把房子建在樹上？

媽媽，飛機上為什么要寄安全帶？

媽媽，男孩為什么不能在女孩的廁所里尿尿？

媽媽，屁股和臭粑粑是不是臟話？

我做好了迎接一萬個狂風驟雨一樣“為什么”的準備，可是，當我想在飛機上瞇眼睡一會，阿爾姍娜笑嘻嘻地一把將我的眼罩摘下藏起來，又任性地將我的耳塞拔下來扔掉，我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笑容，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二

在大連海洋博物館，阿爾姍娜眼尖，瞥見一條長達一米的鰻魚，躲在窄小的只能容它一魚之身的礁石縫隙中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它的下頜正隨著呼吸微微地顫動，還有半瞇著偶爾會眨一下的眼睛，人們幾乎會以為它已沒有了生命的跡象。

海洋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這種鰻魚的壽命可長達三四十年。眼前這條冬眠一樣的鰻魚，在海洋館不到十平米的小天地里，已經存活了十六年，算得上海洋館的建館元老。這種鰻魚比烏龜還懶，除了吃飯，幾乎不肯浪費一丁點多余的力氣。我驚訝于它對環境的忍耐能力，在十六年的漫長時光中，它是怎樣熬過無邊無際的黑暗時日的？這里不是可以任它大展身手的海洋，它無需捕食，無需規避天敵，它只要養尊處優地待在石縫中，即可安然地度過一生。可是，這跟坐牢又有什么區別？這樣的生活，遠比海洋中與敵人的爭斗，更需強大的力量應對。

人類總是狂妄地認為，自己才是這個地球的主人，可是很多時候，我們往往沒有一條魚更有毅力，以靜止的方式，對抗枯燥的日常中那些塵埃般起伏的煩惱。就像剛剛抵達大連，我一度被話癆阿爾姍娜折磨到想要立刻坐頭等艙，返回呼和浩特。

三

與大連森林動物園一墻之隔的，是一片老舊的居民區。緊挨著墻邊，有一排高大的楊樹，它們粗壯的枝干在海邊冷硬的風里，發出細微的聲響。站在五樓陽臺上的人，無需門票，就能帝王般俯瞰整個山林。這個季節，他能聽到幾匹狼在孤獨地吼叫，它們劃破長空的呼喊，很快引來野狗和豹子的回應。于是，這空曠的山野便浮動著野性的聲響。不管這聲響源于野驢、斑馬，還是駱駝、牦牛，或者大象，途經此處的人們，無不為之震動。

如果那棟高樓上的人，熱愛自然，那他的一生，將與居住在瓦爾登湖畔聆聽自然聲響的梭羅，或在自家荒園中凝視昆蟲的法布爾，有著相似的快樂。他一定會將上班之余的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陽臺上。他在那里長久地站立、傾聽、注視，或者休憩。那里是他人生的樂園，也是生命自由翱翔的天空。還能有什么地方，能比和森林比鄰而居，更讓人向往？

我和阿爾姍娜牽手坐在樹下，仰頭看著那棟高樓上的陽臺，許久都沒有說話。

那里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四

一進自然博物館，看到重達66.7噸、身長17米的黑露脊鯨，赫然出現在眼前，阿爾姍娜就興奮地尖叫起來。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她很多次在紀錄片中看到神秘的鯨魚，她的房間里也擺滿了各種鯨魚的玩具，可是，與一條鯨魚面對面相遇，還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盡管，這只是一個標本，可是，那濃烈的海腥味，讓人驚駭的巨大體積，還是瞬間擊中了小小的她。

海洋與陸地的比例是7：3，相比起可以腳踏實地的陸地，我對海洋始終充滿了驚懼。曾經在三亞潛水，平靜的海面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而成千上萬的魚類，就在這無邊的黑暗中，比人類還要長久地活著。對于它們，海面是仰望時碧藍的天空，海底則是可以觸及的大地。這是人類尚未完全了解、也不可能完全了解的神秘領域。猶如天空之于飛鳥，森林之于猛獸，海洋是魚類一生棲息的家園。在我們這個星球上，生活著大約150萬種動物、40萬種植物、20萬種微生物，人類不過是其中的一種，我們并不比其他生命高貴或者優越多少。就像4億年前，魚類就已出現，人類則在幾百萬年前，才有了生命的印記。

在貝殼博物館，讀到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蒼茫的大海中，生活著一種儷蝦，幼年時，它們常常一雄一雌游進多孔的玻璃海綿體中，依靠流經的浮游生物為食。隨著身體變大，它們最終無法游出海綿體，便一生與愛人居于此處，成就“偕老同穴”的海洋佳話。

這是海洋里的愛情，人類目前的認知，尚無法完全了解神秘的海底世界。或許，我們永遠也不能真正懂得這些龐大或者微小的生命。就像一個人，永遠無法真正地懂得另外一個人。

而像孩子一樣，震驚并敬畏于這些海底生命，或許，才是我們人類應該擁有的表情。

五

下午三點的飛機，看看還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再四處走走。但因為大風，干脆租了一輛車，讓司機帶我和阿爾姍娜沿濱海大道環行一圈。相比起去海洋館、博物館和森林動物園，無疑這是最為立體直接的方式，了解大連這座城市。因為冬天，路上行人稀少，但也因此，能夠體會大連的靜謐之美。

在我去過的城市里，似乎很少有像大連這樣美好的生態環境。只是看路邊大樹上，一個接一個的鳥巢，就知道這里的自然環境，對鳥兒有多大的吸引力。在途經老虎灘的一段海面上，竟然看到密密麻麻的海鷗，在海面上歇息。而在上空，更蔚為壯觀的鷗群，正在自由自在地翱翔，發出歡快的鳴叫。隔著車窗看到這群蓬勃的生命，忍不住會有種沖動，幻想自己也生出翼翅，直沖云霄。

冬日的大海，因為沒有游人的打擾，在溫暖的陽光下，猶如一個沉睡的嬰兒，或者千年的琥珀，在大地溫柔的懷抱中，安靜閃爍著光芒。大風吹動山林，發出猛獸咆哮般低沉的聲響。深藍的大海，卻如修行的佛陀，八風不動，安定從容。只有細細的波紋，讓撕扯著樹木和行人的風，在更為強大的對手面前，現出溫順而又無助的面容。即便十七級的颶風，也從未撼動過一片海洋，讓它從星球上完全地消失。人類或許永遠也無法真正地弄明白，一片汪洋自我們的星球誕生以來，歷經過怎樣滄海桑田般的巨變。而讓海洋成為海洋本身，不去打擾，不去破壞，并過度地索取，或許，才是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真正方式。

如此，海洋才會向人類呈現它的靜寂永恒之美。人類也才能從中靜觀自我，獲取生命的啟示。

忽然想起森林動物園里，一只好奇地靠近阿爾姍娜的羊駝，它的眼睛如此澄澈，寂靜，猶如面前這片深邃的海洋。

六

一覺醒來，看見又身陷玩具、動畫片和圖畫書中的阿爾姍娜，便問她：你覺得大連好，還是家里好？她想也沒想，便回復我說：媽媽，我覺得還是大連好，要不我們把家搬到賓館里去吧？

為什么你覺得大連好？

因為那里有白鯨、海豚、恐龍、狼、豹子、海鷗、鴿子，還有那么那么大的大海。媽媽，你以后還帶我出去玩好不好？

好啊！明年媽媽帶你出國玩。

“出國”是哪兒？

就是跟我們中國不同的國家啊！

回到吃喝拉撒的日常生活后，與阿爾姍娜五天的牽手行走，便恍如一場夢境。那夢境因為旅行的順利和快樂，變得透明潔凈，像離開大連時，看到的藍色眼淚一樣深情的大海。我懷念五天里一切溫暖的細節。比如每晚睡前，阿爾姍娜都會任性地拉過我的右手，緊緊握著才會安心地睡去。比如在機場里，她一再叮囑我：媽媽，你一定要牽著我的手，別把我弄丟了。比如她一邊說“我的腳好累啊”，一邊卻繼續飛快地朝前奔去，將我落下好遠，才回頭喊我：媽媽，你快點啊！比如她不停地對我絮叨：媽媽，我不想吃飯，也不想睡覺，我要現在就看到白鯨！比如她看到讓她驚訝的大蜥蜴和蛇，會立刻告訴我：媽媽，快視頻拍一下，發給爺爺奶奶和爸爸看看！比如我口渴得要命，讓阿爾姍娜幫我拿過水來，咕咚咕咚狂灌一氣后，忍不住感慨：哎呀媽呀，真是救命啊！她卻聽懂了我的幽默，倒在床上笑得直打滾。比如為了看清一只羊駝的眼睛，她跪在地上，撅起屁股，認真觀察它美麗的雙眸，如何從棕色變成藍色，又從藍色變成棕色。

許多感人的細節，構成了這次難忘的旅行，并讓我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阿爾姍娜已經長大，并和我一樣，有一顆熱烈、好奇并深愛人間萬物的高貴的心。

七

晚飯后，阿爾姍娜照例給我講故事聽。

今天要講一個心壞了的故事。她一本正經地說。

心壞了？那一定是壞人吧。我打趣她。

不是不是，她著急起來，就是心壞了，然后又做出一個心斷成兩半的手勢來。

我于是繼續聽，才終于明白，詞語不夠豐富的她，原來說的是“傷心”的意思。

她講的是自己和好朋友毛毛蟲分離的故事。毛毛蟲要回森林去找媽媽，阿爾姍娜也要前往城市，一去不返。毛毛蟲說，那我們以后再也不能見面了。阿爾姍娜說，是啊，你看，我的心都壞了……你看，壞了的心還流出了眼淚……

不知是阿爾姍娜講得太過動情，把自己給感動了，還是她想起前天好朋友賽楞被媽媽帶走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依依不舍，她的眼里竟然蓄滿了淚水。

我原本想笑她沒出息，一個虛構的故事還弄得跟真的生離死別一樣，但又覺得不妥，于是溫柔地撫摸著她的后背說，別傷心，你和毛毛蟲都會遇到新的好朋友的啊……

她干脆將整個腦袋伏到我的臂彎里，輕輕抽噎起來。

我的鼻子也酸酸的。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分離竟會讓人的心碎掉。可是，我的心碎了，也沒有辦法阻止你的離去，這是比分離本身，更讓人難過的事。

八

下班后，看到已經哭著睡去的阿爾姍娜的臉，心疼到幾乎窒息。

她的半張臉，因為在幼兒園奔跑時，重重摔倒在水泥地上，擦出了大片的血跡。想到半張臉結疤后，可能留下一生祛除不掉的印記，想到以后每天要面對這樣一張滿是疤痕的臉，心就痛得要死，眼淚嘩嘩流淌下來。沖動之下，拍了一張照片，發到幼兒園群里，問老師怎么回事？

當日值班的老師還沒解釋，便對我發群的行為生了氣，并讓我明天去幼兒園，他們要跟我解釋溝通。而我則明確表示，我明天不能去，因為我首先要處理的，是帶女兒去醫院。溝通中，老師們為了消除自身責任，給出如下建議：一，三個老師來家里道歉；二，我去幼兒園聽從他們對事件的解釋；三，他們負責醫藥費。這樣冷冰冰的純粹為自身利益考慮，而不是以人為本，讓家長盡快帶孩子去醫院的行為，讓我氣憤。甚至，一個老師還問我：那你說，我們到底怎么做，你才會滿意？而另外一個老師，還嘻嘻哈哈地說：沒什么大事，很快就好了，既然我們沒盡好責任，那就肯定會支付你們醫藥費的。

沒有一個老師，能夠深切體會女孩子的臉上如果留疤，對以后人生的影響。又因為她們皆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所以并不能感同身受一個母親看到女兒受傷的臉，痛徹心扉的感覺。

一晚上溝通，依然無效。其實，作為父母，我不過是希望老師在解釋的同時，能夠給予寬慰，給予安撫，給予人性化的關愛而已。而老師，卻以對立的情緒，堅持認為家長發微信群是一種威脅，是在擴大事件，影響老師的聲譽。

終于累了，互相并不多么真誠地道歉，不再多聊。

而這時，阿爾姍娜也醒來，見到我的第一眼，便悲傷地說：媽媽，我的臉……

說完，她的眼淚便嘩嘩流淌下來。而我，卻只能忍著，強裝笑顏，安慰她說：別擔心，很快就會好的。

九

一晚上沒有睡著，心痛。

醒來咨詢醫生，知道這種摔傷沒有什么辦法，只能等待一兩個月過去，結疤脫落，再慢慢消除色素沉淀，直至恢復如初。或許，時間要長達兩三年。所以，我只能陪著她，慢慢地熬過這段時光。

小孩子完全不知道容貌如果留下缺陷，會在以后的人生中，遇到怎樣的精神困境。醒來后的阿爾姍娜，因為不再感覺疼痛，便重新綻開笑顏，她甚至還稱自己是小怪獸。但她還是不敢照鏡子。見我答應傷疤脫落后，陪她去自然博物館，便不停問我，是不是她現在去了，博物館里的恐龍啊鯊魚啊都會嚇得跑掉？它們為什么會害怕她這個小怪獸呢？又問：媽媽，你看到我的臉，為什么也會害怕呢？

我只能安慰她：媽媽不是害怕，只是看到你的傷口特別心疼，就像你曾經講的那個因與朋友分別而心碎了的故事一樣。

今天破例讓她進書房里來，在我灑滿陽光的書桌旁待著。于是我一邊工作，一邊看她小豬一樣，在枕頭上跳上跳下，并嘰嘰喳喳地繼續問十萬個為什么。

我倒的一杯奶茶，都被她就著果條，咕咚咕咚喝光了。疊好的被子呢，也讓她大大地攤在床上。她還脫了褲子，只穿一條小內褲，在柔軟的被子上坐著翻書。因為近日奔走于買學區房，我已經好久沒與阿爾姍娜共度這樣溫馨的時光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謝這一場意外，讓我意識到，應該給予她更多的關愛。

窗外依然有大風呼嘯。我將食指放在唇邊，示意阿爾姍娜安靜下來，讓她傾聽風的聲音。她側耳聽了一會，然后說：媽媽，風像狼一樣在吼呢。

我又噓一聲，輕聲說：再聽一下，還有什么聲音？

她小兔子一樣支起耳朵，而后湊過腦袋來，在我耳邊小聲道：媽媽，有人在彈琴。

是的，隔壁彈琴的那個人，又開始在陽光下，大風中，起了哀愁。

十

早晨起來看到阿爾姍娜半張近乎“毀容”的臉，又心痛。糾結了半天，決定下午無論如何都要帶她去醫院看看。

阿爾姍娜除了打疫苗，幾乎沒去過醫院，平時生病，都是在家吃藥，保守治療，所以導致她一聽去醫院，就驚恐地以為要打針。我便沒有選擇擁擠喧嘩到讓人頭疼的省級醫院，而是去了新城區醫院。醫院里人不算太多，大多是老人。醫生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態度溫和，看了一眼女兒，便說沒事，沒傷到真皮層，不會留疤，看上去像發炎的黃色部分，也只是滲出的積液而已，并說無需抹任何藥物，讓其自然結疤脫落即可。

盡管周圍好多朋友在看到圖片后，都說不會留疤，但因為對女兒臉部完美的焦慮，我執拗地認為別人只是安慰我。醫生的幾句話，才讓我的心真正放了下來。而一直以為會被扎針的阿爾姍娜，看到醫生既沒給自己開藥，也沒在手指扎針，也長長吁出一口氣，開心地告訴我說：媽媽，我以后不怕醫生了。

這幾乎是人生第一次，醫生看了病，卻很有良心地沒有過度醫治的情況。如果在省立醫院，或許大夫為了提升業績，會開一大包消炎之類的藥物。

出來看到被大風吹出的漫天涌動的云朵，內心覺得寂靜。仿佛阿爾姍娜的臉，也化作此刻的天空，明凈，光潔，沒有瑕疵。

于是隔著車窗，我問阿爾姍娜，你想飛到云朵上去嗎？

她回：媽媽，精靈會給我翅膀嗎？我有了翅膀，就能飛到云朵上去啦！云朵一定是棉花糖做的吧，那么軟，那么甜。

我抱著她，笑著說：你現在閉上眼睛，就能飛到天上去了，來，讓我們試試。

十一

等你臉上的疤好了，我帶你去自然博物館。我一邊細心地用濕毛巾給阿爾姍娜擦臉，一邊向她承諾道。

真的嗎？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射出的光芒，連帶地將左臉的傷疤都照得更顯眼了一些。

真的，媽媽不說謊。我再次承諾。

去有恐龍的博物館嗎？她滿懷著希望追問道。

是的。我一邊答應她，一邊將乳液均勻地涂抹在她右側的臉頰上。

擦完后，她就風一樣跑去跟爺爺玩。我則回到書房，關上房門，在她的喊叫聲里開始工作。

十幾分鐘后，她砰砰砰地過來敲我的門，一邊敲一邊興奮地喊：媽媽，快看，我的臉好了！你今天就帶我去博物館吧！

我狐疑地打開門，看到阿爾姍娜眼角和鼻子上，兩塊厚厚的、翹了邊但還沒有完全脫落的疤，果真沒有了，那里露出紅紅的新鮮的皮肉，那肉隨著阿爾姍娜狡黠又天真的笑，輕微地抖動著。

滿腦子擔心擦傷會在她臉上留下疤痕的我，馬上意識到，我的承諾，起了反作用。

是不是你自己揭下來的？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自己不能碰，否則會留疤的！我氣呼呼地訓斥她。

她撲閃著大眼睛笑嘻嘻道：不是我碰的，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醫生說了，不會留疤的。

我看著那張“小怪獸”一樣不知憂愁是什么的歡樂的臉，嘆口氣，又忍不住笑起來：好吧，明天我們去博物館。

十二

阿爾姍娜一踏進自然博物館的大門，看到她最癡迷的恐龍化石赫然出現在面前，便尖叫起來：媽媽，我太愛你了，帶我看這么神奇的博物館！

恐龍的確是最能擊中小孩子好奇心的龐然大物，它們仿佛來自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星球。想到我們人類竟跟如此駭人的動物，曾經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忍不住對古老的宇宙生出敬畏。

當一頭長達四十米的超級恐龍，霸占了博物館頂層大半個天花板的時候，我和阿爾姍娜同時驚叫起來。小小的她，將我完全丟下，朝著恐龍飛奔而去，就像一只弱小的蚊子，飛向兇猛的大象。那一刻，我也被曾經主宰地球的恐龍深深地震撼。想到即便稱霸地球的龐然大物，都會集體滅絕，生而為人的那些煩惱，更是渺小到不值一提，猶如毀滅掉恐龍的粒子或者粉塵，掉入時間的黑洞，再無蹤跡。

想起昨天跟阿爾姍娜一起讀書，提及世界上最大的恐龍之一——腕龍，體長可至四十米，體重則有二三十噸，一群腕龍一天可以吃掉整個森林，如果它們此刻還活在地球上，人類大約是沒有立足之地的。

或許，千萬年后，人類也會完全地滅絕。誰知道呢？

十三

在博物館旁邊的文創商店里，阿爾姍娜對物質的欲望，再一次被琳瑯滿目的恐龍玩具點燃。我答應逛完了博物館就去購買，于是在其中一個展覽館休息的間隙，她就通過微信視頻給爸爸緊張地匯報：爸爸，博物館很好玩的哦，而且媽媽還說，等逛完了就給我買恐龍玩具，她可千萬別忘了啊！

等我們終于逛完了所有的展館，她立刻拉起我飛奔去文創商店，好像人家馬上就要倒閉不開了一樣。玩具實在是太多了，她對每一個都愛不釋手，拿起這個，又覺得那個好，轉來轉去，看花了眼，完全不知道應該買哪一個。于是我說：要不媽媽把整個商店全部買下來送給你，好不好？阿爾姍娜知道我逗她玩，咯咯地笑起來。

等到她終于選定了一個恐龍收納大禮包，也不管價格是否昂貴，不管我如何在她身后，唐僧一樣不停念叨著讓她買個更便宜一些的，她全然不理，抱起來直奔收銀臺。

這回滿意了吧？等付完了錢，我笑著問她。

她抱著大大的收納禮包，羞澀地低下頭，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可是，我知道還沒有完。果然，在無意中看到一對金色的沙嘎（羊踝骨）時，她又動了心思：媽媽，我想要。她的聲音有些猶豫，又帶著一點心虛。

不可以，我們家里有好多沙嘎。我斷然拒絕。

不，我就想要金色的沙嘎。她負隅頑抗。

那把恐龍禮包退回去好不好？反正你只能買一個。我堅持己見。

她嘟起嘴來，磨磨蹭蹭地跟著我出了文創商店的門。可是看到門口陽傘下賣冰激凌的，她的眼睛又被點亮了：媽媽，我要吃冰激凌，我還要吃烤腸、酸奶、面包、草莓汁……

我一一為她買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邊吃冰激凌邊安慰她說：別急，媽媽這就把整個攤位全買下來，然后我跑到柜臺后面，賣冰激凌去。

她聽完哈哈大笑，將酸奶噴我一臉。

十四

教師節那天，收到學生送來的鮮花及禮物若干，微信祝福更是多到看不過來。自己也給初中高中大學的老師紛紛送去問候，以至于起床后忙得洗漱都沒有時間。

正低頭對著手機忙碌，阿爾姍娜過來，問我：媽媽，教師節是什么意思？

就是老師的節日啊。

她半懂不懂：是老師吃蛋糕的生日嗎？

不是生日，是祝福老師快樂的節日。說完，忽然想起今天放假休息的幼兒園老師，便問阿爾姍娜：我們也給你的老師送一束花好不好？

她歡快地答應下來。我很快找出一張漂亮的卡片，將阿爾姍娜想說的“老師，我永遠愛你，教師節快樂”代她寫在上面。她還畫了一幅小畫，一個是她的老師，一個是她自己，兩個人手牽手，在花園里吹泡泡。

然后我便給老師微信，打算午休后送去。結果老師說在外面辦事，下午六點才能到家。于是阿爾姍娜眼巴巴等到下午五點多，便催促我趕緊收拾好，去給老師送花。一路上非常擁堵，老師也在堵車，事情還沒辦完，估計半小時后會到，并建議放到小區門房就行。但阿爾姍娜迫切地想要見到老師，希望當面交給她，并對她說一句“教師節快樂”，為了這樣一個小小的愿望，我決定等老師回來。

兩個人抵達老師所住小區后，先去廣場上玩耍，那里有許多游樂設施，阿爾姍娜玩得不亦樂乎，還讓我拍視頻給老師，問她什么時候回來。

這次，老師的回復有些模糊，一邊說抱歉啊讓你們久等，一邊又說，事情還沒有辦完。看看表，已經過去四十分鐘，我聽出老師的意思，是被這一束花弄得有些為難。于是便決定不等了，阿爾姍娜卻有些不悅，堅持要等，并自顧自地玩起蹺蹺板，結果一不留神，就從上面摔了下來，牙齒當即流出血來。她啊啊大哭，弄得我愈發煩亂，于是抱著因為沒有水分已有些蔫了的花，和我一沖動簽名送給老師的一本書，拽起阿爾姍娜，就朝門口走去。結果，北門的門衛說要下班了，讓我轉到西門去寄存，我只好拉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阿爾姍娜，煩悶地朝西門走。

這是二環外的一個小區，到處是二三十層的高樓大廈，但路上行人卻很稀少。呼嘯而過的汽車，讓郊外看上去愈發空寂荒涼。秋天的風吹過來，吹干了阿爾姍娜的眼淚，也吹干了她抹在我文藝風裙子上的鼻涕。

最終，我將花朵、卡片和書，一起交給了傳達室的師傅。傳達室里亂糟糟的，只容得下一個人轉身，我環視幾圈，才最終決定放在窗邊，那里有一張窄小的床，床上有一小片干凈的空地。我仔細地擺好禮物，而后拉著阿爾姍娜走了出去。

阿爾姍娜依然念叨著，老師回來會拿禮物嗎？如果花枯死了，老師忘了拿，怎么辦？明天我去了幼兒園，老師會問我禮物的事嗎？她會知道是我送的嗎？

我嘆口氣，想要告訴她，或許，在老師眼里，這只是一份小到不值一提的禮物而已，因為并不貴重，所以也不會有人善待它，更不會像我一樣，看到花朵蔫了，心生憐惜。過不了兩天，或許，它就會被扔進垃圾桶里。

但我還是努力裝出開心的樣子，告訴她說：會呀，老師肯定會喜歡的，但是不要告訴別的小朋友你送花給老師了哦，因為有的小朋友家里很窮，買不起花給老師，聽到你送花給老師，他們會傷心的。

臨睡的時候，收到幼兒園老師的微信，拍了一張把花朵放到裝有水的花瓶里的照片，并說：謝謝阿爾姍娜小寶貝。

那時，阿爾姍娜已經睡了，懷著滿滿沖動最終變成鼻涕眼淚的遺憾，進入夢鄉。不知她今晚會夢到什么，夢里有沒有跟心愛的老師在吹泡泡。

第二天早晨，阿媽送阿爾姍娜回來，說：幼兒園老師剛剛看到阿爾姍娜很高興，說謝謝她送的鮮花和卡片。

阿爾姍娜說了什么？我問她。

嗐，她就害羞地低著頭，什么也沒說。

下午放了學，阿爾姍娜一見我就說：媽媽，今天我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老師抱了我，說很愛我，因為我送了她禮物。

她說這些的時候，滿臉都是甜蜜和幸福，好像獲得無上的殊榮。隨后她又問我：媽媽，為什么我送了禮物給老師，老師就更愛我了呢？

我想了想，回她：因為你送禮物代表你愛你的老師，老師知道你愛她，她也會更愛你啊！所以呢，你以后要學會給喜歡的人，送自己喜歡的禮物，記住，一定是自己喜歡的哦，因為如果你自己都不喜歡，別人會更不喜歡。

她點點頭，似乎聽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十五

大風中帶阿爾姍娜去看“森林”。

這是我偶然間發現的一片居于市區的清靜之地，屬于林業局的樹木繁育中心，但對外免費開放。林區面積很大，我推測南北慢慢逛完，大約需要兩個小時。林中樹木粗壯遒勁，遍地是漂亮的松果、蒲公英、野草，還有喜鵲、斑鳩、麻雀等各類飛鳥。因為已經形成良好的自然生態，樹木可以獨立生長，無需澆灌，于是多年前修好的水泥溝渠都已廢棄，成為老舊但卻別致的風景，穿行其中，有回到兒時山野的恍惚。

阿爾姍娜猶如一只返回山林的鳥兒，在人煙稀少的樹林里快樂地飛奔。她時而將三棵環擁在一起的大樹尖叫著指給我看。時而又撿起一枚掩蓋在層層松針下的鳥雀羽毛，欣喜地玩耍。時而四處撿拾楊絮，并細心地摘去上面的雜草，藏進自己的口袋。時而又采下一朵蒲公英，呼一口氣將它們全部吹走。時而又叫喊著讓我看頭頂飛過的蝴蝶，大風中起舞的樹木，天空上奔跑的云朵。甚至一只螞蟻，一張蜘蛛網，一朵米粒大小的苔花，一根枯死的樹干，一截被風刮斷的樹枝，都讓她驚呼，并發出由衷的贊嘆。

這片林場，不知是因為沒有太多宣傳的緣故，還是城市里的人們已經忘記了返璞歸真的自然的美好，再或大家更喜歡有各種開發項目的公園，沿途只看到七八個人在林中散步。不過這反而讓我歡喜，仿佛這片森林獨屬于我和阿爾姍娜。我想仔細地看清每一棵樹木，記住樹干上深沉的眼睛，記住枯死的樹干上生機勃勃的木耳，那是大樹的耳朵，它代替死去的樹木，重新傾聽世間美妙的聲響。所有樹木棲息在這里，自成無人打擾的王國。而我們人類，不過是恰好路過它們。

我們只帶走了遺落在地上的松果、楊絮、羽毛和松針。阿爾姍娜試圖采一片樹葉，我阻止了她：這樣我們下次再來，還能看到它生長在這里……

十六

正在窗前收拾床鋪，忽然聽見阿爾姍娜朝我喊：媽媽，那個人會不會掉下去？！

我抬頭，見一粗壯的中年女人，正將半個身子，探出五樓完全沒有護欄的窗戶，快速地擦著玻璃。看她質樸的著裝，應是主人從門口牛皮廣告上，隨便找來的擦玻璃的女人。她不屬于任何家政公司，基本獨自作戰，或與同樣進城的丈夫一起攬活。當然，如果她有笨手笨腳的丈夫跟隨左右的話。

她要掉下去怎么辦呀？阿爾姍娜始終擔著心，追問我。仿佛那女人馬上就要像一塊磚頭，從五樓墜落下去。

你快為她祈禱，保佑她安全擦完玻璃。我告訴阿爾姍娜。

于是她很認真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為女人祈禱。

祈禱會有用嗎？阿爾姍娜睜開眼睛后，半信半疑地問我。

當然有用，這樣天使就會在下面用翼翅托著她，不讓她掉下去。

我為什么沒有看見天使？

天使在你心里，是無形的，但是它肯定在的。我認真地解釋給她。

她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趴在桌上，帶著微微的緊張，注視著那個女人，一直到女人擦完玻璃，回到房間，且不再出現，她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像，那個站在窗戶的人，是她自己。

十七

午休的時候，因為阿爾姍娜不好好睡覺，打擾我休息，我便生了氣，沖她一通大吼。她果然老老實實跑到床的另一頭，抱著被子不再吭聲。

我以為她睡著了，便欠起身看她一眼，她立刻像小貓一樣，乖乖地爬過來，躺在我的懷里。兩個人相擁著閉眼睡了一會，阿爾姍娜忽然問我：媽媽，你的靈魂里為什么住著一個壞媽媽，還有一個好媽媽？

我愣了一下，而后溫柔道：因為人是復雜的，每個人的靈魂里都有一個好人、一個壞人，我剛剛生氣的時候，那個壞媽媽就跑出來大吼大叫，后來，好媽媽就出來，把壞媽媽關了進去。就像你身體里剛剛也冒出一個壞小孩，沖媽媽吼叫，這會，你又成了媽媽的好孩子一樣。

她靠我更近了一些，并吻吻我的嘴唇，柔聲道：媽媽，我愛你。

我吻吻她的額頭，也溫柔道：媽媽也愛你。

媽媽，等你和爸爸老了，沒有茶葉了，我給你們去商場里買新的茶葉；你們的被子棉花舊了，我給你們買新的被子，軟和的被子；你們的衣服破了，我給你們買新的衣服；我還要帶你們去看大海，去森林動物園，去吃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

我的鼻子里酸酸的，擁著她，輕聲說：媽媽也要給你買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帶你去好多好多好玩的地方。

窗外，商販的叫賣聲，慢慢敲擊著昏沉的世界。而我，只想抱著阿爾姍娜，沉入午后寂靜的湖泊。

十八

晚間下樓去便利店，懶得換衣換鞋，直接趿拉著棉拖就出了門。

阿爾姍娜便問：媽媽，你不怕別人笑話你嗎？

我在溫柔的夜色中大笑：怕什么，這么黑的天，誰認識我呢？

的確，我愛這居于鬧市中的老舊小區，時光在這里猶如隨地可見的老人，緩慢而又沉靜。云朵每日都閑散地掛在我的窗前，從不結果實的桃樹，在黃昏中散發出圣潔的光輝，仿佛被歲月遺忘的最后一位處女。小孩子們風一樣來去，安裝紗窗的、收廢舊電器的、賣西瓜的，在午后空曠的大道上，發出單調寂寞的叫賣聲。

處處充溢著自由的氣息。就連一個臨街的廢棄商鋪，銹跡斑斑的木門上，也閃爍著慵懶的閑情。

媽媽，我們出去走走吧，外面風景那么好。幾乎每天，阿爾姍娜都會這樣懇求埋頭寫作的我。在她的眼里，只要踏出了單元門，就處處是美好風光；小到一只飛蛾，大到一架飛機，在她的眼里都熠熠閃光。

只是夜色中到便利店這一程，她就喋喋不休地跟我說了許多的話。那些細碎的言語，說完便被風吹走了，卻又在我的心里，留下一絲意猶未盡的甜。猶如一只蜜蜂飛赴很遠，從千萬朵花蕊中，采集而成的一滴晶瑩的蜜汁。

十九

幾天前，阿爾姍娜向我要了三十塊錢，說是要買一只蟈蟈回來。結果，賣蟈蟈的人大約生病了，去了兩次都沒有來。代賣蟈蟈的阿姨只能一次次安慰阿爾姍娜，但她不聽安慰，今天聽說又買不到蟈蟈，當場傷心地大哭起來。阿姨停下手頭正在整理的小賣鋪的貨物，趴在柜臺上，看著哭得驚天動地的阿爾姍娜，忍不住心疼她道：可憐的孩子，一只蟈蟈讓你傷心成了這樣。

不過她盼來了爸爸許諾的金魚。只有一條，紅色的，在大大的魚缸里孤獨地游來游去。大約魚缸太大了，也或許是金魚實在太小了，于是看上去有些空曠寂寥。阿爾姍娜問爸爸，為什么不買兩條？爸爸便專家一樣一本正經地說：兩條金魚如果性格不合，其中一條容易死掉。聽起來倒是有些道理，之前養的金魚，原本歡快的一群魚，養不多久便只剩下一條，而這條一定會天長地久般地活下去，以致阿爾姍娜都有些煩了，很久想不起來看它一眼。

但她沒忘了催促我飯后去快遞驛站，取網上給她買的呼啦圈。她風卷殘云般吃完了飯，便跟著我下了樓。因為有兩個快遞，我不確定是買的餐桌收納盒到了，還是她的呼啦圈。于是一路上，她便緊張兮兮地不停問我：媽媽，你說到底是呼啦圈呢，還是收納盒呢？我說誰知道呢。她便立刻接上一句：一定是呼啦圈啊，因為我想要呼啦圈。

驛站老板找了好久，我和阿爾姍娜也站在大堆貨物旁邊，焦急地等了很久。終于，期待的謎底揭開了，老板將一個大大的圓形快遞拿過來時，阿爾姍娜尖叫起來：啊，是呼啦圈！

兩個人借來店里的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拆開了快遞。我建議阿爾姍娜滾著呼啦圈走，她連忙說不行，非要挎在肩上，怕弄臟了，一定要回到家再玩。舒適的晚風吹過來，兩個人心中的愉悅，也溪水般一股一股地涌動著。一架飛機從夜空云層中穿過，一條小狗踩著月光，啪嗒啪嗒地從我們面前跑過，一只貓隱匿在角落里，一聲聲神秘地叫著。已經睡去的草木，在風里發出夢囈般細微的聲響。

這充滿童年氣息的夜晚，讓人迷醉。

二十

晚飯后，帶阿爾姍娜沿街逛店。

小區南門的這條街，我很少來逛。夜色掩映下，一家家逛過去，第一次感覺住在老舊市區的好處，衣食住行如此方便，無需去大商場，就可以在周圍小店買齊日用所需。賣海鮮的、販水果的、售花的、做按摩的、洗衣服的、開藥店的、賣米面糧油的、治鼻炎腳氣的，一字排開，已是晚上八九點鐘，依然沒有打烊。店鋪里人不太多，但在昏黃的路燈下，卻有一種別于喧嘩商場的家常氣息，在微涼的風里彌漫，撫慰著人的心。

我和阿爾姍娜在鮮花店和海鮮店逗留了許久。鮮花店的女老板并不心煩，簾子后面隔開的天地，大約是她小小的臥室，所以她不著急下班，任由我們嗅完了乒乓菊，又聞小雛菊，還被香水百合濃郁的香氣吸引著，用力嗅了又嗅。海鮮店里的魚啊蝦啊螃蟹啊海參啊，足夠阿爾姍娜好奇的。她不停地將十萬個為什么丟給我，喋喋不休到讓螃蟹都吧嗒著小嘴，朝角落里跑。最后，我買了兩斤海蝦，聽著它們在袋子里竄來竄去，阿爾姍娜忍不住嘆息：媽媽，海蝦多可憐啊，要被我們吃掉，這會兒它們一定像電影《拯救尼莫》里的尼莫一樣，在大喊救命吧。

海鮮店里的老板娘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穿透夜色，連馬路對面墻上婆娑的樹影，都跟著晃了一下。

二十一

晚飯后給阿爾姍娜讀《安徒生童話》，第一篇是《拇指姑娘》。結尾這樣寫道：“你現在不應該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兒對她說。“這是一個很丑的名字，而你是那么美麗！從今以后，我們要叫你瑪婭。”

阿爾姍娜立刻反駁：媽媽，我們還是叫她拇指姑娘吧，這個名字多美，像拇指一樣小小的。

我點頭贊同：的確，這是一個非常美麗動聽的名字。

那我種的辣椒，等它開花的時候，會不會也有一個辣椒姑娘躺在里面？阿爾姍娜突發奇想。

當然會有，所以你要耐心等待并呵護小辣椒哦，否則，某一天辣椒姑娘也會被一只爬過窗戶的癩蛤蟆給偷走的。我笑著逗她。

阿爾姍娜立刻飛奔去了窗臺，仿佛稚嫩的辣椒已經開花，小小的花朵里，正坐著童話里的拇指姑娘。

二十二

和阿爾姍娜一起讀日本鬼怪漫畫之父水木茂的《妖怪大全》，看到里面有個叫“忙”的妖怪，誰若是被它附了體，就會莫名其妙地忙碌起來，一刻也不能消停；一旦安靜下來，就會像做了錯事似的坐立不安。

看，這個“忙”妖怪，多像媽媽給你從成都買來的陀螺，永不停息地轉啊轉。

也像你，你都忙得好久不陪我看書了！阿爾姍娜補充并抗議道。

我愣了一下，隨即嘆息：但媽媽最幸福的事，就是不忙，可以天天陪著你玩。

那明天我不去幼兒園了，我們一起去撿樹葉好不好？

我扭頭看向窗外，恰好有一片干枯的樹葉，悄然劃過窗前，飄向即將埋葬它的大地。一陣風吹過，它似乎生出悔意，調轉方向，奮力朝半空中飛去，仿佛要用盡平生的力氣，去擁抱一朵秋天的云。在它的一生中，這是唯一可以離開枝頭的時刻，如此短暫，卻積蓄了它全部的熱望與夢想。

我知道過不多久，它就會回到大地，再有一場秋雨，便腐爛成泥。它所有光芒璀璨的時刻，都凝聚在我無意中瞥見的輕舞飛揚的絢爛瞬間。它為這一刻，整整等待了一生。

而我，曾經許諾阿爾姍娜去看望城中森林，卻等到樹葉快要落光，忙碌不休的我，還沒有將諾言兌現。

無論如何，這個周末一定擺脫掉“忙”這個附體的妖怪，陪阿爾姍娜去森林里看看秋天。這樣想著，我在窗外吹來的蕭瑟的風里，將阿爾姍娜溫柔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