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凝固的村魂

一

離開故鄉黃驊市許多年，我見過許許多多的古樹奇木，但都不像故鄉的古槐那樣令我魂牽夢繞。

古槐長在村內兩條主街的交叉處，軀干需兩人合抱，根節高高地隆起，樹身的朽洞能鉆進去人，幾枝碩大的枝杈疙疙瘩瘩地挺立著、彎彎曲曲地伸展著，像一條條粗壯的臂膀。爺爺說，他小時候，古槐就是這副模樣。據傳，明永樂年間，我們祖輩從山西的大槐樹下遷來此地，第一件事就是在這里栽下了這棵標志性的槐樹苗。600年過去了，古槐像凝固的村魂，影映著一代代村民的苦澀和艱辛，承載著故鄉人的憧憬和期冀。朝朝暮暮，月月年年，故鄉父老以古槐為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經營著生活，打發著歲月，繁衍著村莊。

古槐有著故鄉人愈挫愈奮、愈磨愈韌的品性?？谷諔馉帟r期，它曾被日寇的戰馬撕咬過，被“武士道”的戰刀劈削過，但它只沉默了兩個冬春，便又枝葉萌發了。它被雷電擊穿過，被洪水沖泡過，被蟲豸嚙噬過，周身上下瘢跡重重，卻愈顯滄桑堅韌、倔強崢嶸。

二

古槐下是全村孩子的活動樂園，學齡前我和伙伴們幾乎每天都要到那里玩耍。樹上樹下，樹洞內外，我們無拘無束地玩“藏貓貓”“打秋千”“猴子撈月亮”等游戲。月上梢頭后，我們爬上樹頂，幻想一邊聽著王母娘娘的紡線聲，一邊端詳月亮中桂樹下的小玉兔。古槐不僅給了我們這些農村娃勁健的體魄和柔韌的筋骨，也賦予我們童年的樂趣和爛漫。

步入學堂，因為從沒到過城市，更沒見過樓房，我對課本上“看圖識字”的樓房、樓梯、陽臺等，都看不明白。雖然有老師的講解，卻仍然一知半解。一天，正是槐籽成熟的季節，我攀上樹冠采摘槐籽。無意間，我茅塞頓開——樓房、陽臺不就是我在樹頂上的感覺嗎？我站在最高的樹枝上舉目四望，村莊變小了，自己長高了，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得著村邊的道路。裊裊炊煙伴隨著羊咩雞鳴，在村莊上空緩緩升騰，村外的農田像古老的棋盤鑲嵌著綠色的寶石，小河的琴弦流動著浪花的五線譜……

逢年過節，村里總要唱大戲。戲臺就搭在古槐旁，此時，古槐就成了孩子們的天然“雅座”。大家騎在伸向臺口的老枝杈上，身子能趴能仰，能扶能靠。低頭瞧，是密不透風的觀眾；抬眼看，是“龍爭虎斗”的舞臺，悠哉樂哉。有一天晚上，臺上正演京劇《鍘美案》，扮演包拯的演員一聲“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雄渾高亢，臺下頃刻間響起一片齊刷刷的喝彩聲。坐在樹杈上的我也跟著起哄，誰料我的兩只手光顧著鼓掌，身子驀地一失衡，突然從樹杈上掉落，砸向了攢動的人頭！頓時，一片嘩然蓋過了剛剛的喝彩聲。

古槐下，還是全村人心照不宣的集結地，村里的大事小情在這里議論，婚喪嫁娶儀式在這里舉行，人們上工前在這里集合，晚飯后在這里乘涼。暑來寒往，代復一代，故鄉父老在古槐下挑著星辰出工，擔著勞累歸來，人生的苦澀浸透了紫褐色的條條扁擔，生活的重負壓彎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代代父老。

三

古槐見證著故鄉父老的人生足跡，目睹過我們這代人的命運走向。20世紀70年代，初中畢業后，我的許多同學都選擇了棄學，我也一心想回生產隊勞動。終于有一天，我鄭重地向父親談了學校和同學們的狀況，并表達了回村勞動為全家減輕經濟負擔的想法。我想，鑒于當時的教學狀況和拮據的家庭條件，父親肯定會爽快地答應我。然而，沉默了大約一分鐘，父親低沉但又不容置疑地說了一句改變我一生命運的話：“學，能上還是繼續上，人也好，社會也好，總是要向上向前的，不能像老輩人那樣，總在原地打轉轉！”驀地，我雙眼溢滿淚水，抬頭望著父親那飽經歲月風霜的臉，無聲地點了點頭。第二天我又背起了書包。

從此，我開始了耕讀兼顧的高中生活。每天清晨，我天不亮就起床，用家傳的槐木扁擔擔著兩只挑筐到地里打草拾柴，吃過早飯后，再步行六七里（1里=500米）地去上學。夏秋時節，打的草交生產隊掙工分；春冬季節，為家里拾柴生火；寒暑假期間，一天三次在古槐樹下集合，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上了兩年的高中（當時的高中為兩年制），掙了兩個年頭的工分，年底得到了差不多半個勞動力的分紅。

高中畢業后，我回鄉勞動，成了一名地道的農民。每天聽著生產隊長的敲鐘聲，集結在古槐下聽隊長派工。幾年的農村勞動，伴隨著槐枝的抽絲吐葉，沐浴著樹冠的花開花落。古槐，成了我暑來寒往農民生活的“見證者”。

后來，我離鄉進城。多年間，每次回鄉，我都要到古槐下轉轉、看看，久久不愿離去，就像是一道程序，更像是一種儀式。與其說是向古槐報到，不如說是向古槐匯報，每次都會把自己離鄉后的學習、工作、生活情況，默默地、虔誠地向其述說。每次駐足在古槐下，都像是接受精神洗禮，更像是一次靈魂充電，仿佛一種無形的力量激蕩著、提醒著自己，不敢懈怠，不能懈怠。古槐，是故鄉繁衍、變化、發展的歷史見證，是我對故鄉、故土、故園深深依戀的精神地標。

四

前不久，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我又一次回鄉來到古槐旁，眼前的境況讓我眼睛一亮。這里已經變成了一塊不小的廣場，古槐旁的老舊民房拆除了，原來的鄉間小路變直了，路面硬化了，古槐下加設了圍欄，并豎起了一塊大理石“樹志銘”，詳細記載著古槐的身世和歷史。

原來，故鄉的這棵古槐，是滄州市非常老的古樹之一，也是市里認定的需要保護的文化遺產。為了保護古木古樹，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大力發展旅游產業，也為了給村民們提供健身休閑娛樂的活動場所，這里正在打造“古槐公園”，廣場上正在緊鑼密鼓地安裝體育健身器材。

正是放學的時間，孩子們三三兩兩地集聚到古槐廣場，無拘無束地玩耍著、嬉戲著。孩子們用“笑問客從何處來”的眼神打量著我，我用欣羨的目光看著他們，一種悔不晚生50年的惆悵和無奈在心底涌動……

溫和的暖陽下，孩子們的笑臉如花朵般綻放，簇擁著滄桑而繁茂的古槐。我徘徊在熟悉而陌生的古槐旁，腦海里不停地疊印著古槐的前世今生。

古槐，迎來了新的生命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