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的光輝從來不是夸夸其談,而是在制度結構和社會基因的微妙交織中發揚光大。作為全球清廉指數的長期領先者,芬蘭這個北歐小國通過一個世紀的法治實踐,書寫了一部制度理性與社會倫理并存的歷史,閃耀著如極光般澄凈的廉潔之光。
法律不僅是懲罰的利劍,也是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基因。從刑法的嚴格限制到納稅記錄的全民極度公開,從監察專員辦公室的獨立監督到社區鄰里的自發監督,芬蘭將“制度的硬骨頭”與“文化的軟肌肉”相結合,構建了一套高效治理模式。
芬蘭連續二十年位居透明國際清廉指數前列,其法治建設展現了一個世紀以來制度理性的迭代軌跡。這個擁有百年法治實踐的斯堪的納維亞國家揭示了這樣一個路徑:系統的反腐敗是成熟的制度設計的必然結果。
芬蘭的反腐敗法律體系始于1889年《刑法典》的制度覺醒,其中第40章開創性地將公務員的刑事責任制度化,將受賄和濫用職權納入監管范疇。根據《刑法典》,任何形式的利益輸送(包括低息貸款、榮譽稱號、子女教育承諾等)都被視為受賄,犯罪行為不需要對公務人員產生實際影響,只需有可能破壞公眾信任即可。
隨著商界的發展,法律將其適用范圍擴大到企業界:商業賄賂最高可判處四年監禁,低息貸款和免費旅游等隱性利益也被納入其中。1985年的《防止利益沖突法》創新性地設立了“旋轉門”限制條款,在公權力與私人利益之間筑起了一道防火墻,但具體年限未明確。2019年,芬蘭前國防軍總司令退休后,立即加入參與該國百億歐元戰斗機采購競標的美國軍工企業洛克希德·馬丁公司擔任顧問,引發公眾對“旋轉門”漏洞的強烈批評。該事件暴露了法律對高級軍事官員“冷卻期”規定的模糊性,促使芬蘭政府參照美國《政府人員誠信條例》細化規則,例如將“未來就業談判期間的利益回避”納入強制規范,進一步驗證了“旋轉門”制度設計的必要性及其動態完善的現實意義。
根據2024年歐盟法治報告,芬蘭政府正在推進一項立法提案,旨在限制政府部長在任期結束后短期內進入私營部門的“旋轉門”現象。該提案已提交議會通過,將于2027年9月生效,核心內容是建立防止利益沖突的程序,規定政府成員離職后最長12個月內不得從事可能引發利益沖突的職位。
制度不僅約束行為,也塑造政治道德。芬蘭的“陽光財產制度”將公職人員的強制財產申報與全民納稅記錄公開相結合,是一種雙重透明機制,2019年總理西比萊一案的極度透明就證明了這一機制的韌性。他本人要求議會監察員檢查他是否應該回避為一家礦業公司提供資金的決定,因為他與一家礦業公司的一名承包商有親戚關系。
西比萊事例中的監察員隸屬于1919年設立的監察員辦公室,這是在行政權、立法權、司法權之外的“第四權力”監督模式。專員由議會無記名投票選舉產生,四年內享有豁免權,負責監督各級政府、法院、軍隊和國有企業。由專業律師團隊組成的監督系統每年處理6000多起案件,形成了一個全天候的監督網絡。這種獨立的監督體系使公權力的運行游離于總統之外,始終將總統關在制度的籠子里。
經過一個世紀的法治建設,芬蘭將反腐敗條款嵌入《刑法典》《公職人員法》等16部法律,形成了總計650條的嚴密法律網絡。該體系的精髓在于打造雙重效果:既精準打擊“灰色地帶的權力局部操縱”,又培育“如魚得水的守法環境”。當法律完成了從文本到文化的轉變,誠信就不再是道德理想,而是具體的制度現實。
如果沒有透明度作為后盾,再好的制度也可能是一紙空文。芬蘭深諳此道,其政府運作的極度透明為法治框架注入了活力。1999年頒布的《政府程序公開法》規定了“主動公開”原則,將公共文件的透明度提升到憲法權利的高度。該法規定,除涉及國家安全、個人隱私和其他法定例外情況外,政府信息必須自發公開。在司法實踐中,芬蘭最高行政法院通過一系列判例強化了這一標準的適用:在2024年審理的芬蘭國家商務促進局腐敗案中,盡管涉案當事人(2011—2017年的員工)通過民事破產程序,掩蓋了挪用440萬歐元公款進行豪華旅游、房屋裝修等活動的事實,但法院還是依法公開了全部資金數額、資金流向和審計證據,彰顯了法律的嚴謹性。

此外,芬蘭財政部建立數據實時跟蹤系統,形成動態監控網絡,2021年芬蘭國家審計署報告證實該系統能夠有效識別異常資金流向;芬蘭國家檔案局則通過國務院數字檔案館平臺推進政府文件數字化,明確要求開放共享公共數據……雖然沒有公布文件數量,但芬蘭在開放數據指數中長期位居世界前三位,證實了技術系統在實踐中的有效性。
公務員申報制度形成了雙重監督機制:總統府定期公布官員的公務消費軌跡和公務消費情況,同時要求公務員申報個人消費并依法納稅。如在芬蘭國家商務促進局的腐敗案例中,涉事公務員將公款用于私人消費,如私立學校的學費和俱樂部會員資格,其不正常的消費記錄與申報收入之間的巨大差異成為關鍵證據。本案整個過程的公開性說明了透明制度對濫用權力的約束作用。
芬蘭有一個完善的獨立監察機構系統,該系統中每個機構都有自己的任務。議會監察員負責監督各級政府和國有企業,平均每年處理6000起投訴,并有權直接啟動司法程序;司法總監負責監督總統和內閣成員采取的行政行動的合法性,同時也是最高公訴人;國家審計署(NAO)對財政支出進行實時監控,預計覆蓋中央預算的98%。此外,政府機構普遍設立“監察員”職位,賦予他們對行政決定的獨立調查權。例如,財政部的監察員有權凍結可疑款項。
《公民倡議法》還為公民主導的政策變革開辟了一條途徑:5萬名簽署人(占總人口的1%)可以發起議會審查。該系統運行至2023年,已累計提出1431項提案,其中64項已進入立法程序,并成功推動了五項法律修正案。2022年,“加強公共資金監督”倡議的提交僅用了47天,直接促進了預算控制系統的發展。
制度和技術是反腐體系的骨架,而芬蘭社會無處不在的監督基因則是反腐體系的血肉。憲法賦予的知情權和言論自由催生了多元化的監督力量。芬蘭憲法第12條(表達自由和知情權)明確規定,這是審查權的基礎,確保任何公民都可以質疑公共行為,而無需證明直接利益。此外,公民獲取政府信息的權利受到大法官和議會監察員的保護,如果公民認為自己的知情權受到侵犯,可以向大法官和議會監察員機構投訴。
芬蘭6.3萬個活躍的民間社會組織形成了一個立體的監督網絡。社區一級的“鄰里監察會”制度則將監視嵌入了日常生活。在赫爾辛基的Kallio社區,居民們創建了自己的“公共空間監察會”組織,會定期審查市政項目的招標文件;如若發現改造項目預算中存在虛高報價,則可以通過向議會監察專員提交證據,叫停項目并追回超額撥款。
有研究顯示在接收舉報2023年的腐敗案件中,38%來自公眾,29%來自媒體。而芬蘭媒體的調查報道素以“精確到毫米”而聞名。
2011年芬蘭議會因議員交通費用問題引發輿論風暴。當年7月,芬蘭電視四臺揭露部分新當選議員頻繁動用公款乘坐出租車,報道不僅曝光涉案人員姓名,還列出其每月產生的高額車費明細。數據顯示:議員年度出租車支出高達50萬歐元,航空費用更是突破百萬歐元,而這些開支均來自納稅人資金。此事件迅速引發公眾質疑。輿論指出,芬蘭首都地區公共交通網絡極為發達,議員完全可通過地鐵、公交等經濟方式通勤,卻長期選擇高價出租車服務。面對輿論壓力,議會于當年啟動專項調查,并在次年修訂《議員費用報銷條例》。
2014年,芬蘭最大的日報《赫爾辛基日報》披露,國防部未經公開招標就將價值7億歐元的軍用無線電系統合同授予某家公司,引發公眾對程序合法性的質疑。這一消息迫使政府重新考慮采購程序,并最終促使《公共采購法》修正案出臺,要求所有公共合同遵循透明原則。
教育系統培育監督基因的做法更具前瞻性。芬蘭中小學開設了“公民行動實驗室”課程,讓學生模擬調查虛構的市政腐敗案件。例如,羅瓦涅米市立中學的學生通過分析虛構的滑雪勝地建設中的預算差異,學習使用《政府信息公開法》來申請文件,并撰寫調查報告提交給假定的監督機構。
芬蘭社會監督控制的有效性植根于“獨特的平等主義法治理念”。1906年,芬蘭成為歐洲第一個賦予婦女完全投票權的國家,這些平等主義的基因演變成了公民的監督意識——“環衛工人與總理共享監督權”。正如芬蘭前總統哈洛寧在2015年反腐敗峰會上所說:“我們監督者的力量不在于幾個英勇的調查記者,而在于每個普通人在早餐桌上查閱政府文件權利的自覺。”
芬蘭的廉政文化并非天賦,而是數百年來制度約束與社會習俗相互交織的產物。實際上,在20世紀80年代,芬蘭腐敗案件也層出不窮。1980—1984年芬蘭各級法院共受理105起案件,但通過法律修訂和透明度改革,2007年賄賂案件數量降至15起,形成了制度與文化協同共進的治理體系。2008年,在議員隱瞞競選資金事件后,芬蘭提高了政治透明度,最終成為世界上最廉潔的國家之一。
芬蘭的《公務員法》和《刑法》中均設有針對行賄受賄行為的專門條款,以此對公務員及政府雇員的行為進行嚴格規范。芬蘭的新公務員必須通過“道德壓力測試”,如在模擬場景中應對客戶“加快審批速度”或“送禮物”的壓力。研究表明,超過半數公務員認為,客戶在電話中施加的壓力對他們的職業操守提出了挑戰,他們需要以公正的態度遵守規則。
芬蘭的年輕一代對規則的內化程度更高。2017年修訂的《芬蘭青年法》要求地方政府為年輕人提供參與決策的渠道,比如促進公民意識的數字青年行動平臺Verke。2022年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63%的18—24歲年輕人認為“遵守規則是一種社會責任”。
文學和電影的啟迪功能也不容忽視。犯罪小說家馬蒂-約恩蘇(Matti"Joensuu)的《赫爾辛基刑事調查局》(Helsinki"CID)系列揭露了權力的腐敗,主人公警官哈戎帕(Harjonpa)捍衛了正義;電影《清洗》(The"Purge)講述了一個女人的復仇故事,影射了歷史創傷和權力濫用,引發了公眾對道德的反思。
培育誠信文化需要“硬組織骨骼”和“軟文化肌肉”的精密結合。芬蘭的廉政文化正是法律硬度(如定罪門檻低、罰款額度高)和社會彈性(如教育、媒體和語言符號)相結合的結果。從學術自律到公務員壓力測試,從交通規則到青年政策,制度與文化之間的互動塑造了“無需腐敗”的國家特征。一個國際調查機構在全球多個大城市開展了一項丟錢包交還實驗,結果顯示,赫爾辛基因回收錢包數量最多而榮獲“世界最誠實城市”的稱號。一名赫爾辛基大學的教授在訪談中提到:“市民們普遍信任警察,無需行賄,可通過法律途徑爭議執法行為。”
芬蘭語“rehilsis”(正直)一詞的詞根“rehil”在芬蘭語中的意思是“筆直的松樹”,象征著正直,并可以引申為廉潔。這種自然形象已被同化為一種民族文化特性。森林是芬蘭人引以為豪的資源,而森林中無處不在的筆直松樹,正映射著芬蘭無處不在的廉潔正直。
芬蘭的百年法治之路,是一場制度理性與社會倫理的共舞。法律體系的精密迭代、政府透明的技術賦能、社會監督的全民基因,以及廉潔文化的代際傳承,共同構筑了“無需腐敗”的治理生態。它的經驗表明,反腐的最終勝利不在于嚴刑峻法,而在于制度與文化的相互建構——法律以毫米級精度覆蓋權力縫隙,透明以默認公開消解暗箱操作,監督以公民自覺織就天羅地網,最終讓廉潔從外在約束內化為呼吸般的自然。當制度剛性遇見文化柔性,當法律條文化作社會共識,芬蘭的森林中便不再有“彎曲的松樹”。這一北歐小國的實踐,不僅為全球提供了反腐的“技術藍圖”,更說明了一個事實:真正的廉潔,始于制度設計的智慧,并在社會廉潔文化基因的傳承中熠熠生輝。
(作者分別系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研究生,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