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一束

明 天

你看到森林像礁石矗立

你看到峭壁下浪花吐著白沫

我看到你看到的

我拋出纜繩把你拽回

我看到翅膀紛紛斷裂

而你安然無恙

我看到你在白云上躺著

我合上你的眼睛

你說你看到了我的明天就如

我看到了你的昨天

2023.4.26

殘 缺

死亡，連死亡也不能使我完整

我知道自己

殘缺始終伴隨著我

一完整就是另一個

在所有的口號里，我沒有

標點，尤其表示高亢的感嘆號

我娓娓道來

又不長久

我是被突然扼住的喉嚨

當長發在我腦際飄灑

肯定是禿頂照亮房間之時

開關被斷指摁下

我在死亡之后呼救

死亡，連死亡

也不能使我完整

2023.4.27

浪，戴在頭頂

一股浪撲面而來

你本能地偏頭躲避，浪

就懸在你頭頂

那時沒有機器，海

很像海的樣子。帆，櫓，槳

錨和螺號

你一直走到現在

就不進木屋

那是由船的邊角料打造的木屋

壓住浮動的波和浪

一生都在晃蕩

你努力使自己安穩的時候

浪，還懸在頭頂

那是寄居的浪

它回不去了

海回不到海，是一種最大的痛苦

由此，你原諒了它

原諒了一切

你把它戴在頭頂，像一頂斗笠

牛在細雨中伸直了脖子

我們看見浪

看不見浪下的人，那陳舊的面孔

2023.4.28

從我滄桑的臉龐

從我滄桑的臉龐，你看不出

洶涌的波濤

每天早晨，我的毛巾經過時，都會

深陷于一片寂寥的海涂

好像，一個季節至此收場

空置的灘涂毫無用處

曾經的對蝦塘，或蟶子，都移居他處

時間如風，不會縫補缺口和斷裂

只會拉大思想和現實的間隙

以至于露出皺紋和老年斑

教我時不時用右手，按逆時針揉搓臉龐

一次又一次

我觸到礁石上野生的牡蠣

還有彈涂魚，它們總埋在浦溝里

這使我明曉：野蠻生長才有真正的力量

戰勝時間的唯有時間本身

比臉部更粗糙的右手，揉搓之后再抓起

并拋向空中的溝壑

或有驚險的個人史——

恰恰是一頁頁個人史合訂成民族史國家史

而所有的當代都是過去

未來亦是

2022.1.16

瓦 光

我說的瓦光，指的是瓦片作屋頂的

老式房子，為室內采光，在某位置用玻璃

替代瓦片，就使陽光直射進屋內

小時候我迷戀那束光芒

瞅著光束里的灰塵上上下下地浮動

現在我知道那一刻我在火星

從火星看地球，地球就是其中一粒塵埃

身不由己地浮動

我曾說，時常孤獨地蹲伏在

一粒灰塵上。現在知道我說得過于強悍了

地球即是宇宙的一粒灰塵

遠遠輪不到我蹲伏

2023.1.18

追光者

必是最熟稔黑暗和

黑暗里的事物

最細小的縫隙漏出的一滴亮光

才成了追逐的目標

哪怕撞碎，哪怕灼傷，哪怕焚燒致死

以至來不及對自己說聲“豁出去”

我完全體察追光者的感受

甚至能在黑暗中囈畫出想象的光芒

讓我和你們都有振翅的動力

飛向它。一啟動就夭折

也比鎖閉一生來得強

往往，我是那個最早看到光亮的人

我一指出，瞬間，就落入黑暗的深淵

2023.1.22

鯨

由于我想著，所以，鯨存在著

哪怕沉在窗外的濃霧

讓我們看不到它

它會躍起，再狠狠地砸下

在海水里挖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坑

那坑被海水填滿時

鯨魚所濺起的水沫還未落下

每次我想起它，都遇到落下的水沫

我會變咸，變得龐大，變得

兇殘和不可思議

2023.2.7 上饒

那個從我身上走出的人

身上有一扇門，不經意間打開

你就閃身而出

消失在濃霧之中

定有霜花和冰凌，定有坎坷

和崎嶇

倚在門框，我諦聽

傳回的聲音

竟和脈搏一樣地微弱

我看見的都是恍惚

一個人在世上多么無助

霧就是一生

我只能等待你回來。這

等待，使我的一生突然含有

咀嚼之味

大霧彌漫。我豁然開朗。

2023.2.13 天成山麓

幾乎沒有感覺的雨

昨夜出門

淋到了一場

幾乎沒有感覺的雨

比毛毛細雨

還要毛毛細雨

我發現雨是老了

下不動了

我為她的衰邁而傷心

為她的慢

而慢了下來

喧嘩而暴驟

仿佛是上個世紀的事

我再也快不起來了

那些都被雨傘擋住

現在需要慢

娓娓地

敘述

怎么也說不完

什么也沒說清楚

2023.5.7

穿越隧道

這人生經驗不值一提

我有你有他也有

一輛車載著你，穿越一條隧道

你等著就是了，車會帶你鉆出

一片光明而已

少有人穿越一條不知打通了沒有

的隧道

步行，你懷著期待

被堵住，返回

走通了，你感覺那隧道是你走出來的

仿佛歷經千辛萬苦

仿佛耗盡了一生

在黑暗中穿行

一根針穿越無窮的厚積

把一條線拉了出來

一條隧道，打通了生死

我肯定在生的一邊，我要通向死去看一看

2023.5.20 杭州

舊 居

那里面走著人，陽臺曬著衣服

卻不是我

也不是我的

我在室外

針對居所，我是個路人

多么熟悉的路

我把車停在靠右的路旁

上樓的腳步

曾經快疾像一陣風

掏鑰匙的手

停在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煙

它瞬息成灰

在我慣常的吐納間

那看到一半的書，是否

還倒蓋在書桌左側

那女兒嬌嗔的

喊叫

還停在半空中

2023.5.21 杭州

薄暮中

薄暮中依稀可見那有兩個小島

像是離去的誰，留下的兩個信物

不知預示了啥

也不知喻指了什么

我久久地看著，直到夜幕合攏我

父親離去已四年還是五年

沒有留下一件信物

所有遺物就像遺物一樣

有用的繼續在用，無用的遭到丟棄

有什么在警醒著半途的我

突然想到我應該留下什么

除了詩行，還應該有某件物體

我考慮且實施

就如海岬那亮燈的燈塔

或遭到遺棄的銹跡斑斑的鐵錨

那再也找不到的物體

總自己存在著。正如

獲得的往往不是你希望得到的

父親應該有東西留下，比如一聲咳嗽

我把一杯水看作一片汪洋

而魚族在你不留意間投進網來

2023.5.28 海滄

（傷水，詩人，現居浙江臺州）

本欄目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