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一年四季都喝酒。紅白喜事自不必說,無酒不成席。平時一日三餐,照樣少不得酒。父親起床干活前,第一件事便是去酒甕里舀上一瓢酒,就著隔夜的殘羹剩飯,一碗酒下肚,滿血復活,扛起鋤頭去田間地頭,把渾身力氣使向腳下的泥土。酒讓他充滿無窮力量,一天不喝酒,便渾身不得勁兒,干活也懨懨的,總覺得少了什么。
酒都是自己親手釀造的。喝酒的人,誰不會釀酒呢?在集市上買酒會遭人奚落的,何況天底下最好的酒莫過于親手釀造的酒。他們信奉祖傳下來的那套古老的釀酒法,信奉純天然的辣蓼是世上最好的酒曲,是美酒的靈魂料理。他們對集市上售賣的外地酒曲嗤之以鼻,他們對不信任和看不慣的東西統統稱之為“化學”。“化學”是一種讓他們望而生畏的可怕東西,何況集市上的酒曲釀出的酒喝了口渴頭痛渾身不得勁兒。負面口碑持續發酵,漸漸地,集市上的外地酒曲無人問津。
每回釀酒,我都是火頭軍師。別小看燒火,火候決定一鍋酒的品質,我為這個工作自豪。燒火馬虎不得,火不能燒太旺,太旺的話容易燒鍋,酒里透著一股苦焦味,難以下咽,浪費一鍋好酒不說,還浪費時間和糧食,保準屁股開花;火太弱也不行,火太弱酒氣就蒸餾不出來,喝著寡淡無味。我盯著灶膛,隨時準備添加柴火,腦海回想著昨晚電視上《三打白骨精》的劇情。燒酒順著竹筒汩汩注入大酒甕,清脆入耳,像極頑童的童尿。漸漸酒香四溢,滿堂屋充溢燒酒的氣味,聞久了頓覺微醺,有些醉人。我添了把大火,酒流得急了,父母聽聲音不對,忙說,火小點,火小點。
一束柴火在灶膛爆裂,刺刺作響,如同爆竹。我說,火笑了!火笑了!火笑了預兆會有客人來。有客人來,就會有好菜吃。我忍不住抬頭瞟了灶膛上方懸掛的臘肉,默默咽了咽口水。門外臥在桃樹下的小黑狗興許也察覺有好事要發生,一骨碌爬起來,警覺地看著我,尾巴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雞把桃樹下的沙土堆刨成窩,伏在窩里下蛋。小黑狗艷羨,汪汪幾聲把雞嚇跑,一屁股坐下,那地方便沒有雞的事了。它舒服地臥在雞窩里,露出小半邊白毛肚皮,不時睜眼朝堂屋瞥上一眼,期待什么好事突然降臨。幾只在桃樹附近刨食的雞偶爾驚擾到它,小黑狗齜牙咧嘴,朝雞狂吠幾聲,嚇得雞彈地而起,振翅而逃。小黑狗哼哼兩聲,重新臥倒,低眉順眼地瞅向堂屋,儼然換了副面孔。
頭鍋酒,酒精度數最高。剛釀的酒溫熱,容易入口,卻不太容易嘗出真實的酒精度。一碗頭鍋酒下肚,酒量不好的人,保不準頭重腳輕,當場便醉倒在地。遇到酒品不好的人,三言兩語,搞不好會和人打起來。這樣的事常有發生,酒壯人膽,即便平日看上去老實巴交之人,一碗酒下肚,也變得口若懸河,甚至口出狂言,手指頭要戳到對方面門上。尤其到年底,紅白喜事扎堆,筵席上沒有點喝酒引起的風波,便覺得寡味,缺少許多樂趣和談資。
父親習慣低度酒,每鍋酒糟要釀三道,越到后頭酒氣越淡,直到淡如水。他將頭鍋、二鍋酒通通倒入一口大酒壇中勾兌,再用毛巾將甕口密封,一壇酒便算正式釀造完畢。酒壇下方留有壇嘴,拔掉塞子便能倒出。
當晚品嘗新酒。去菜圃摘些辣椒青菜,取下灶膛上方熏得漆黑的臘肉,再進雞塒摸幾個溫熱的雞蛋,下酒菜頃刻出鍋,香氣四溢,饞得小黑狗眼睛賊亮,一個勁兒地在大人褲腿間鉆溜,磨蹭,搖頭擺尾。我呵斥一聲,它便退到一旁,眼神悻悻的,一會兒又親熱地搖起尾巴。
父親有只鋁壺,用它裝滿酒,放入溫水中燙熱,斟了小半碗,搭副筷子,祭獻了先祖。已是黃昏,半邊天橙黃,一輪殘陽在西邊的扯旗寨山尖上搖搖欲墜。父親用手夾著碗沿淺淺抿了一口,長長出了口氣說,今天釀的酒還不錯咧。我嚷著也要喝,他用筷子蘸了蘸讓我舔,問我味道怎么樣。我咂吧了一下,又苦又辣,搖搖頭說,還是肉好吃。父親便笑,說我長大后大概是不會喝酒的料。
喝酒的父親像換了個人,一改往常的沉默,和我們講外邊的故事,有回還罕見地講了個笑話。那笑話大概是他從外面聽說來的,是一個滑稽小品。他講那人不僅會逗人笑,還會表演魔術,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被他用紅綢布一遮,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試著模仿幾句,估計到他這兒早已改頭換面,我們依然聽得津津有味,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小黑狗迷惑不解地望著我們,不知發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個勁兒搖尾巴。傍晚桃樹上的蟬鳴密不透風,夕陽已悄然隱沒,一大團孔雀藍覆蓋了高大巍峨的扯旗寨,山脊線在暮色中顯得愈發莊嚴和硬朗。父親的臉龐紅紅的,又去斟了大半碗。
父親的預言當然是錯了,鄭家的人怎能不會喝酒呢?他不知有回我趁大人不在家,悄悄從酒壇里舀了小半碗,醒來時發現自己靠著墻根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看天色已經下午。小黑狗忠心耿耿守在一旁,我的秘密當然只有它知道了。我搖搖晃晃站起來,腳跟不穩,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我很想按下這個世界的暫停鍵,讓眼前定下來。
正兒八經喝酒,是大學畢業后。有段時間我在一家刊物實習,帶我的頭兒是個酒鬼。他老人家成天浸在酒罐中,幾乎每天都喝,逢喝必醉,醉了必丟手機。好在那時手機便宜,兩三百便可以買一臺諾基亞基礎款。他體型瘦長,一頭長發,頗像從20世紀80年代穿越過來的頹廢詩人。因為長期酗酒,即使那天沒喝酒,隔著老遠也能聞到他身上一股濃郁的酒氣。他的作息和常人不一樣,通常下午大伙準備下班了,他老人家才飄飄然閃進辦公室。剛坐定,還沒來得及打開電腦,突然變魔術似的先從口袋里掏出一瓶酒來,擰開咕咚咕咚喝上一口。對酒鬼來說,酒大概能起到喚醒的功效吧。他不喝酒時迷迷糊糊,一口酒下去,瞬時神清氣爽,一切都緩過來了。
我跟隨他實習,也聊得來。不光都愛杯中物,還有佐酒的文學。他很愛拉美文學,偏愛巴爾加斯·略薩。20世紀90年代中期,云南人民出版社有套拉丁美洲文學文叢,那套書曾讓我垂涎三尺,收集了眾多我喜愛的拉美作家。我們常坐在小酒館小杯對酌,從略薩開始,翻越安第斯山脈到潘帕斯草原,從地中海穿越大西洋,從德州到巴黎,從沈從文到汪曾祺,從香椿樹街到高密東北鄉,天南地北,推杯換盞間,開始了一場環球文學之旅。飲至深夜,酒意上涌,搖搖晃晃起身,碰倒一堆空酒瓶。有時也會為各自喜歡的作家爭執不下,在偉大和狗屎之間爭得面紅耳赤,那真是屬于酒徒的文學時光。多少個深夜,兩人相互攙扶著,在云南高原紅黃月色的沐浴下大醉而歸。昆明的生活節奏閑適散漫,再加上涼爽舒適的氣候環境,對于酒鬼有一種天然的呵護。如今很多細節都忘了,只記得昆明的夜空澄凈高遠,月亮又大又亮,夜風涼爽,溫度適宜,即便醉臥路邊,也不擔心像東北酒鬼在路邊凍死。
后來離開昆明,記憶中依然殘留著醉酒后的氣息。酒精是時間的迷幻劑,讓人亢奮,感傷和迷失。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酒精。在一個人的空間,獨享無人知曉的醉意。酒精在體內醞釀、發酵、變形,形成局部風暴。
在海南期間,我一度只喝精釀啤酒。我從網上搜集各種品牌的精釀啤酒,拉格、IPA(印度淡色艾爾)、皮爾森和波特、世濤、帝國世濤、修道院啤酒,各種國家的啤酒都買來品嘗一番,留下滿屋的空酒瓶。尤其夜跑回來,滿身大汗,打開冰箱,取出一瓶冰鎮精釀,算得上是對疲憊不堪的身體最好的慰藉。精釀啤酒也是觀影時的最佳搭檔。尼古拉斯·凱奇演的電影《離開拉斯維加斯》,酒鬼和妓女在泳池喝盡最后一滴酒,深情一吻,一切灰飛煙滅,這一幕深深烙印在腦海中。對一個酒鬼來說,這樣的人生謝幕方式算得上是殘酷的溫柔,貨真價實的醉死溫柔鄉。
一直對酗酒的作家心懷偏愛,菲茨杰拉德、海明威、雷蒙德·卡佛……這些酒精俱樂部中熠熠生輝的名字因為酒而變得愈發迷人。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我聽見大師們在黑暗中發出陣陣竊笑。對于他們來說,酒是這世間的鹽。想象一下那些滴酒不沾的人,保持清醒的頭腦卻要忍受這寡淡無味的生活,想想便覺得可憐。我偏愛酒至微醺,那時大腦皮層最為活躍,無窮的往事不斷在腦海翻涌,如同一場記憶的洋流運動,寒暖流交匯的時刻,泛起無數的記憶碎片和沉渣。往事與回憶,新歡與舊愛,感傷和憂愁,酒意在寒暖流交匯地帶自由遷徙,無限蔓延擴散,直到意識模糊,詩意地醉去。
2024 年 7 月 16 長沙 麓山
一壺酒越喝越冷
爺爺在世時,頗喜歡我這個小孫子,走哪都捎上。我就像個小跟屁蟲,躲在他的身影里,爺爺去哪我上哪。除非是打道場,爺爺是道士——這么說似乎也不準確,這一帶和尚道士不分家,統稱叫“行香火的”,總之是門營生的手藝。平時無事,爺爺穿著一身干凈的灰白色的確良,青布鞋,撐著一把大黑傘,每一場集市都不落下,那樣子倒像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干部。死人了他才忙。死了人,照規矩是要請師傅打道場做法事的。方圓幾十里都曉得爺爺道場打得好,名聲響亮,再遠都有人上門請。冬天去世的老人多,有時忙得錯不開身,忙完上家,馬上就趕赴下家。爺爺問,去不去?我搖搖頭。我怕鬼,天生膽小,看見黑漆漆的棺木,不敢多瞥,加上披麻戴孝,哭聲一片,那樣的場合我是絕對不敢去的。
通常一場法事要兩天兩夜,家底殷實的時間更長。兩個通宵熬下來,爺爺也該回來了。小黑狗撒著蹄子大老遠就迎去了,吐著紫紅色舌頭,一路呢喃,咬他褲腳。爺爺走在前,用長旱煙管趕它,徒弟隨后,肩上挑著法器和孝家打發的東西。一斗米,一塊刀頭肉,一只宰殺過的雄雞,一尾草魚,幾只齋粑。卸下行頭,爺爺和衣倒在床上,呼呼睡一上午,鼾聲如雷。醒來,日頭西斜,泡一大杯釅茶,精神抖擻,開始弄飯。
爺爺開小灶,不和我們搭伙。一只小煤爐,架著小砂鍋煮肉。香氣四處飄溢,小狗都流口水,眼睛骨碌碌盯著小砂鍋一刻不離。少頃,白辣椒臘肉、豆腐煮魚、清炒白菜一一上桌。有時興起,還會來一盤炒黃豆。飯菜弄好,爺爺不緊不慢地掀開鐵鍋蓋,將一只盛滿燒酒的錫制酒壺從熱水中提出來。酒是燒酒,自家釀的。我們這一帶,家家會釀酒。不光釀酒的糧食自己耕種(大米、紅薯、高粱、玉米為主),連酒曲也是自己采制。老家有幾種植物,都可用來制作酒曲。其中一味叫辣蓼,小時候滿地都是,紫紅色的花穗,是做酒曲的好料。制作酒曲頗有幾分神秘和迷信,大白天也得大門緊閉,以防外人突然造訪。據說有生人來,酒曲就沒味了,糟蹋一壇子糧食,白忙一場。后來集市上有酒曲賣,都是外來貨,很少有人買,稱之為“化學酒曲”,說釀出的酒,味道不對勁,容易上頭。總之嫌這不好,那也不好。誰家釀酒要是用的化學酒曲,背地里會遭人白眼的。大概在喝酒人看來,落肚里的東西怎能和“化學”二字扯上邊?
爺爺的酒都是自己釀,酒曲也是自制的。家里釀酒工具齊全,木甑、大鍋、竹筒導管、土陶罐,每回釀酒,滿屋子都是酒香,聞久了也醉人。春秋兩季都是釀酒季節,每次釀一大壇,封存起來,夠喝幾個月。
爺爺那只錫制酒壺平時放在神龕上,怎么看都像一只小雄雞,肚里能盛兩三斤燒酒。爺爺摸摸酒壺,說酒熱了,眼角帶光,閃爍著笑意。沒有酒杯,也不興酒杯,就用碗喝,飯碗。酒水從錫制酒壺口歡騰而出,呈一道亮色,注入碗中。爺爺端起碗,抿一小口,笑。他是光頭,一頜山羊胡,笑起來,整張臉熠熠生輝。爺爺朝我招了招手,要我過來。我就過來了。小黑狗也過來了。爺爺將筷子伸進酒碗,讓我張嘴,我舔了一下,嘴巴著了火,辣得直吐舌頭,眼淚都嗆出來了。爺爺笑,小黑狗歡快地搖著尾巴,汪汪叫,以為骨頭要落地了。
我的酒癮大概就是爺爺用筷子滴出來的。爺爺每頓都要滴幾筷子,慢慢地,也不覺那么苦辣,竟有點說不出的味道。再大點,我已經能用小碗喝了。爺爺自己倒大碗,給我倒小碗。母親在一旁敢怒不敢言,后來她總是埋怨,說有回爺爺帶我去吃酒席,“天曉得給你喂了多少,醉了一天一夜沒醒,臉紅得像個南瓜”。后來上學,成績不佳,母親總結原因,說大概是那回醉酒把腦子醉壞掉了,總忍不住要將爺爺數落一頓。我落了個輕松,心里偷著樂。
爺爺好酒,但酒量不算大。他也克制,每回半碗便打止,很少喝醉。他們都說七公酒量穩,但也不是沒醉過。有一回,一個晴和耀眼的春日,爺爺就喝高了,躺在床上睡了一晌午。記憶中的春天一片金黃,四處金黃的油菜花,空氣中暗香浮動,雞鴨互啄,小狗偷襲,雞飛狗跳;一只大木蜂,永遠獨來獨往,經常在小水溝旁嗡嗡嗡巡飛。我偷爺爺的毛筆,蘸上濃墨,歪歪斜斜,在墻壁上到處涂畫,如“鬼畫符”。爺爺酒還沒醒。我玩累了,從旮旯中翻找空洗衣粉袋子,太陽牌洗衣粉,我找到好幾個,用清水洗干凈,放在陽光下晾干,準備等爺爺醒來,就獻給爺爺裝旱煙絲博得一聲夸贊。那是我的童年,蜂蜜般金黃,散淡著一股燒酒的味道。
一九九三年,爺爺再也用不上我的洗衣粉袋子了,也再沒人用筷子蘸酒喂我了。爺爺躺進早就備好的棺木里。那具黑漆漆的東西,我突然不再感到害怕,也許是因為里面躺的不是別人,是爺爺。
我飛快地長大,上小學,升初中。初一那年,父母都出去打工,外公過來照顧我,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留守兒童。外公是一名虔誠的鄉村基督教徒,滴酒不沾,不茍言笑,一本厚厚的《圣經》被翻得稀爛。沒有父母管束,我一下覺得可以飛起來了。家里留下的那一大壇燒酒,便由我獨享了。我用省吃儉用的生活費積攢了一點錢,跑去鎮上唯一的新華書店買了一部《水滸傳》,岳麓書社,17.5元。因為《水滸傳》,我差點把家里那壇子燒酒喝了個底朝天。每回飯前,先翻到好漢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章節,讀書下酒,書是最好的下酒菜,愈發堅信自己是梁山第109條好漢。酒量是真不行,一碗燒酒下肚,醉眼惺忪,天旋地轉,雞犬上了天。爺爺的遺像擺在神龕上,初看神情頗嚴肅,多看幾眼,只覺笑容滿臉,眼睛放光,仿佛忍不住要下來和小孫子喝上一碗。
(鄭小驢,作家,現居湖南長沙)
責任編輯:張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