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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福壽鏡

2025-04-24 00:00:00張彤
萬松浦 2025年2期

1

渡口驛的運河漲水那天,我的姐姐吳玉珊突然記起了所有的事。我們一起住進了多年未去的老屋,像童年時那樣在天井里看天色一點點暗下來。

河水一天天地上漲,渡口驛天天歡天喜地,兩周之后,我家門口的河里就有了船。那船是從上游下來的,船上的生意五花八門。荒廢多年的渡口驛碼頭早就經過了整修,在漲水的那天,這里就舉行了通航儀式。

據說這里的船最終能夠到達北京和杭州,而試航的線路還沒有那么長,只是到江蘇的省界。試航的行程是一天一夜,吳玉珊突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非要到船上試一試,于是我們便報名參加了試航體驗。其實不止我們,還有十幾位渡口驛的土著都對運河里行船這件事充滿了好奇,畢竟我們小時候都聽說過運河里的船家,而幾十年了,才第一次親眼看到。就是在這個游船上,我又遇到了田真和她的媽媽田筱芝。

五十歲的田真依然風韻不減,身材沒有走樣,臉上、脖子上的皮膚都很緊繃,除了兩道法令紋變深了,其他幾乎看不出變化。不只是她,田筱芝有八十歲上下了,腰也沒有彎。她們母女與我們姐妹一起來到了一個四人間,我們四個女人將在運河的船上度過一天一夜。

開船了,我們沒有想到,只是半小時的時間,運河的兩岸就沒有了喧鬧,人聲與音樂聲漸漸消失,船艙里的人們開始安靜,只能聽到嘩啦啦的水聲和馬達聲。按照游船的導覽,我們一路上會經過漕運碼頭、鈔關、衙門。

在馬達聲與水聲里,我們都回到了想象中的過去。田真是我小學的同桌,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時上早讀課時的情景。

我說:“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人人都在讀課文,你卻在一段一段地唱戲。”

田真有點迷惑,說:“有這事兒嗎?林老師家的人記憶力就是好。”

我的媽媽姓林,她生前曾是渡口驛中學的音樂教師,鎮上的人都叫她林老師。

我說:“有啊。你回憶一下,五十多個孩子一起讀課文,聲場像夏天的池塘,青蛙叫成一片。”

田真說:“對,當時的老師經常說這像——蛤蟆吵灣。”

一句“蛤蟆吵灣”,把我們四個人都逗樂了,船艙里的氣氛瞬時活躍起來。

吳玉珊說,蛤蟆吵灣并無規律可循,可是,有時蛤蟆們會在某一個時刻都停下來,亂糟糟的音符突然空了一拍,有時只有一秒,有時連一秒都不到。這個珍稀的空白想必也會令蛤蟆們莫名驚詫。早讀課也是一樣,每個人都會有默不作聲的時候,五十個人的空白突然遇到一起,會引起一陣哄笑。

確實是這樣,哪個班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而有一次,我們班在全班四十九個同學都收聲時,只有田真還在唱“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聲情并茂,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從此,田真在早讀課上唱戲的事就不再是秘密了。

大家讀:“華政委小聲對身旁的戰士說:‘卸下刺刀,卸下刺刀。’”

田真唱:“紅燈高舉閃閃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孫孫打下去,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

大家讀:“北京的深秋是寒冷的,這位老工人卻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溫暖。”

田真唱:“無產者等閑看驚濤駭浪。灑熱血,求解放,生命不息斗志旺,胸臆間豪氣昂揚。”

大家讀:“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田真唱:“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呀。”

田真的眼睛里有流動的光,永遠水汪汪的。她的家里養著一缸少見的金魚,她每天早晨都要全神貫注地看金魚。這是媽媽對她的要求。田真下巴很尖,嘴角往上翹,她的兩只腳有點外八字。按老人們的說法,女孩外八字一般留不住的。渡口驛生在運河上,留不住的女孩會隨水路而去,而戲路也是水路的一種走法。這說法的依據是啥,我們不知道,但是田真在十二歲時就被省上的戲校挑走了,早早地吃上了皇糧,成為全渡口驛唯一有全國糧票的人。她每年只有寒暑假回家,每次回家,我們都把她簇擁到老郎廟的戲臺上唱一段。老郎廟連著渡口驛的碼頭,里面有一個鑲滿了青藍色磚雕的戲樓。那時,老郎廟是解放軍某部的休養所。那是個神秘的地方,平時不許我們出入,但是田真可以。她從戲校放假回來時,每次都會在戲樓里翻跟頭,甩水袖,唱“賣水”和“蘇三起解”。她穿著戲校里帶回來的行頭,休養所里不茍言笑的叔叔、阿姨也難得地對我們露出笑臉。

田真說,明晚她會在戲樓上重新開唱,要我和吳玉珊一起去看。田真向我展示了她的節目單,上面有《汾河灣》《梁紅玉》中的選段,當然也有她最拿手的《乾坤福壽鏡》的選段。她從島城帶來的一整套樂隊,今天就住到縣城里了,還有幾個青年演員給她搭戲。“小舟替我張羅著,今晚在運河酒家請他們吃飯,都是老同事,也不用客氣,我明天直接上臺。”

我看到節目單上的《乾坤福壽鏡》,來了興致。我說:“田真,你的拿手戲我一定去看,到時候上臺給你獻花。”田筱芝一路上一聲不響,也沒有什么表情,這時不禁笑了起來。她說:“田真的那一手水袖的活兒,還是我從小教的,指著戲校,哼!”

田筱芝曾是渡口驛的美人,我們都稱她為“田娘娘”。聽媽媽說,從前鎮上有過一個亂彈劇團,田娘娘是劇團的頭牌。這個劇團解散幾十年后,田娘娘每年仍然會收到邀請,在廟會上唱戲。廟會上,各個鎮都會扎席棚唱亂彈,田娘娘忙的時候一天趕兩三個場。田娘娘能文能武,演《呂布戲貂蟬》時,一句“叫一聲將軍且慢行”能唱哭一片人,而演《人面桃花》時,她又反串崔護,每次必現場寫一幅“去年今日此門中”,雋秀靈動的行書,也每場都遭瘋搶。據說,要是在舊社會,她這手絕活能換兩床緞子被面。小時候去田真家玩的時候,我特地留意了她們家炕上的鋪蓋,曾看到過墨綠色的緞子被。不過這在渡口驛并不少見,聽媽媽講,早年運河還通的時候,渡口驛連哈達都有。

田筱芝背也沒有駝,兩個眼窩深陷,但眼睛神采依舊。不過她一路上都不怎么說話,只是靜靜地聽我們三個人嘁嘁喳喳地說個沒完。

田真一只手拉著我,悄悄地問:“姐姐怎么樣?”

我說:“你看,這不挺好的嘛。”

田真眼波流轉,面上三分憂三分喜:“是啊琳琳,哪有過不去的坎,都會過去的,一晃,我們都五十歲了。”

田真說著起身到船頭的茶爐上接水。這一船上只有七八個人,我們四個女人湊成一桌,喝茶聊天,看窗外的河水。河水平靜如砥,游船劃過,也只是興起了一分鐘的波紋。

2

吳玉珊問我:“你還記得田真的兒子剛出生時的事嗎?”

“當然記得,”我說,“那件事太神奇了。”

算起來,田真懷孕生子,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我還時不時地回趟老家。過慣了城里日子的田真,居然在渡口驛小鎮的衛生院里生了兒子。

孩子出生一周后,皮膚上突然長滿了魚鱗一樣的癬,田筱芝抱起外孫去了衛生院,那里的老中醫堅持要孩子穿“土布袋”。

渡口驛有一種奇特的風俗,會為新生兒準備一個“土布袋”,是用粗棉布制成的一個口袋,里面裝滿細心篩過、炒過的沙土,讓小孩坐進去,因為沙土完全沒有黏性,透氣性非常好,小孩待在里面非常舒適。據說,在從前,渡口驛的媽媽們從來都不用尿布,而這一口袋的沙土,就是天然的尿不濕。土布袋消失已久,老中醫既然說到了,田筱芝就決定試一試。她去河涯上取了一大口袋沙土,用細籮細細地篩了一遍,很快制成了一個土布袋,將滾燙的嬰兒放了進去。說來也怪,垚垚立即止住了哭聲,一個小時左右,身上的魚鱗逐漸退去,再試體溫,居然恢復了正常。

吳玉珊說:“我們小時候都沒有穿過土布袋。我們的媽媽雖然是民辦教師,但她基本算是半個城里人。我們的爸爸是業余建筑師,但他也算是半個城里人。”

這種巫術般的活計令田真大感意外,她為兒子取名田驛垚,并讓母親縫制了一個精致的香囊,里面盛滿了河涯上的沙土,帶在身邊,以此來保佑兒子順利成長。

這件事在渡口驛傳得家喻戶曉,老人們紛紛向新過門的媳婦推銷這種流傳了千百年的沙土布袋,而在田驛垚出名后,還曾經有八卦報紙的記者到渡口驛探訪沙土的秘密。據說,這位記者把一袋河涯上的土帶到了某名牌大學的實驗室。實驗證明,這不起眼的沙土里含有幾十種微量元素,被形容為“席卷大半個元素周期表”。吳玉珊就是被這個標題吸引,才在地鐵站買了一份報紙,看到了如此神奇的新聞。

“別聽他們吹牛了,”田真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不過渡口驛這沙土確實有點神,我們從小生在這里,不覺得。姐姐你也是走遍世界的人物,你想想,在哪里還能看到這樣的沙土呢?”

吳玉珊年輕時曾隨石油公司去過許多國家勘探,對土質也有一番研究。她邊看窗外邊說:“確實沒見過,奇怪,奇怪。”

“垚垚出生前后,發生了許多奇怪的事,”田真說,“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信命了。”

確實,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離奇的事。我曾在報紙上看到,一男子在如廁時將煙蒂彈入馬桶,他卻立即像火箭一樣彈射起來,腦袋撞進了扣板,頸動脈被龍骨刺穿,人便“彈煙灰死”了。后來發現,是樓上的鄰居將煤氣罐的殘液倒進了馬桶里。我還曾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女人錯把油門當剎車,將車庫里為她指揮倒車的丈夫嵌進墻里。當看到這些新聞時,每個人都會為這離奇的世界感嘆,同時又會覺得此等事體離己尚遠,放下報紙就會遠離這些離奇的慘劇。

“人生在世,其實只是活一個概率。”田真在說起那一年的事時,是如此開場的。

那天凌晨三點,田真其實才剛剛睡沉,就被丈夫劉子平朋友的電話叫了起來:“嫂子你別急,嫂子你要有思想準備,嫂子我們現在在市立醫院的急診室……”

田真套上衣服,開上車就去了醫院,等趕到時,劉子平的臉都被白布蓋起來了。

走廊里有劉子平的其他家屬,還有兩位警察。

“我好像聽到在不遠的地方,大鑼、小鑼和鈸兒一起猛擊了四記,緊接著,就是一陣尖子號。我定了定神,心里說,這是大戲來了啊。”田真說著說著,調門高了起來。

從醫生、警察和劉子平的朋友那里,田真理清了事情的原委。前一天晚上轉播完比賽后,劉子平與一幫朋友一起喝酒,然后去了夜總會。他酒后駕車,帶著一男兩女,在環城高速上撞到了電線桿,坐在副駕座位上的姑娘當場死亡,后座上的姑娘受了輕傷。急救車趕到時,劉子平的那位朋友正舉著碩大的路燈不停地問:“這是車上的什么零件啊?”

這是一件轟動一時的事,我也記得當時晚報發了新聞,報道中說:“今天凌晨3時許,本市環城高架發生一起醉駕事故,肇事車輛造成二死二傷。肇事司機為某知名主持人,他與前排一位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子當場死亡,后排兩位乘客均受輕傷。有知情者透露,肇事司機的妻子正懷有身孕,她趕到現場時當即暈了過去。”

田真說,她與劉子平的婚姻,從轟動開始,又以轟動結束,只是這開始與結束有點不太“接筍”。

“人這一輩子,就那么回事,我當時已經懷孕七個月了,挺著大肚子處理完了子平的后事。子平火化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整夜地醒著,總覺得他在哪個地方看著我。直到我媽來了,死拉硬拖地把我帶回渡口驛,我才第一次睡了一個囫圇覺。”

船在河道中繼續前行,此時兩岸出現了一大片蘆葦,葦葉寬厚,像一支支利劍刺向天空。我想象著田真躺在渡口驛帶著沙土氣味的老屋里,看著身手依舊敏捷的母親,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忙前忙后的情景。田筱芝是個愛美之人,到了這般年紀,每次路過穿衣鏡還要盯著自己打量一番。我猜想,田真在母親的表情與身形里,一定能夠看到時間,看到另一個自己。

“其實,我們在天真照相館里照的那張相,早就從櫥窗里摘下來了。照相館的櫥窗經常換,怎么可能一掛十年?”田真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我想起來當時連我都聽到的一種說法:田真與劉子平從戀愛到結婚十年也沒有孩子,而田真一懷孕,劉子平就突然出事了。有人說此事早有征兆,因為某天,掛在天真照相館櫥窗里的劉子平與田真的合影突然掉了下來,玻璃摔得粉碎。

3

我是在中山路上的天真照相館前知道田真已經當上電視臺主持人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時,島城還是一個小城市,每一個小城市都會有一家著名的照相館,島城的這家名叫“天真”。“天真”在中山路的最繁華地段有三個大玻璃櫥窗,里面經常掛著本地著名人物的肖像照。我們學校的海洋生物系有一位從印度尼西亞歸國的女科學家,她不僅是學部委員,還特別有氣質,她穿著白大褂的照片就在這里掛了好一段時間。但是,這一天櫥窗里掛的是一張喜氣洋洋的結婚照:新郎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西裝,梳著貓王那種頭發高聳的發型,新娘穿著一件綴滿了珍珠的黑色晚禮服。第一眼看上去,好像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的電影海報。而新娘的眼睛里汪著水,下巴尖尖的,兩邊的嘴角往上翹著。天哪,這不是田真嗎?

我停在那里看了半晌,身后起碼過了三輛電車。在櫥窗的照片旁邊,還有一張放大了的報紙。報紙的最下面有一條消息,標題是《文體一家親 帥哥配美女——著名足球解說員子平與主持人田真喜結連理》。看報紙上日期是1994年4月26日,也就是一個月前的事。田真這家伙,怎么也不通知我一聲呢?

我回到宿舍就給田真打了一個傳呼,她一直沒回。大概過了兩周,田真突然聯系我。我說:“你結婚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說一聲,你現在已經不在京劇團了?”

田真先是道歉:“因為他是省城人,我們就回省城舉行了婚禮,只招呼了當地的朋友,老家的同學都沒請,想著等有時間再回家擺席。島城這邊,我們也不打算多請,因為他社會上的朋友多,都請太鬧騰。我這邊,第一個就是找你,而且……”田真說,“我們馬上要在櫸林山上建一個演播室,還配套有小劇場和茶餐廳,離你們學校近,到時候你們學校的名教授們也幫我介紹一下。我現在在做一個叫《文藝季候風》的節目,專門采訪文藝界的名人。”

“那么,你不唱了?”我的腦海中閃過田真舞水袖的畫面,她怎么會放棄舞臺上的風光呢?

“不唱了。好幾年就不唱了。”田真說,“現在京劇的市場不行,年輕人也不喜歡。現在時興做電視,幸虧子平把我介紹到這個行當里來。你看我的節目了吧,每個周六晚上7:30,與中央電視臺的《舞臺與人生》唱對臺戲。上周我們邀請了《我愛我家》劇組來上節目,聽說中央臺的節目組都急了。”

島城電視臺的節目一直在業界領先,據說許多節目的影響力都超過省臺,直逼中央臺。那么,田真就將成為全國的名人了?她會主持中央臺的春節聯歡晚會嗎?想到這里,我產生了一絲嫉妒。我想,我辛辛苦苦地讀碩士,讀博士,現在還住筒子樓;她一個唱戲的,居然已經把照片掛到中山路上的櫥窗里去了。

從那以后,我就開始每個周六晚上收看田真的節目。電視熒屏上的她不僅漂亮,還非常機智,在我看來,她真的成了一只從渡口驛的土窩里飛出來的金鳳凰。

我盡力克制著自己的嫉妒心。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我想,田真從小就沒有爸爸,這下她可讓田筱芝揚眉吐氣了。

游船在運河里航行,此時河道突然彎了起來。彎曲的河水外圈與內圈的流速不同,船頭就會搖擺,如果不管它,船應該會在河道里原地打轉。這在力學上是一道不容易做的題,我與吳玉珊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個切應力的計算方法。在彎曲的河道里,流態復雜,壁面切應力影響因素眾多。吳玉珊說,她曾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計算一個海灣鉆井平臺的可行性,其實就是在計算切應力。

這個話題田真顯然插不上嘴,她瞪著兩只眼睛說:“你們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話嗎?”我們都哈哈笑起來。

這時,兩個船家各拿著一支長長的竹篙相機而動,船便行得有點坎坷。田真與母親都是好熱鬧的人,她們一起走到船頭看船如何拐彎,船艙里只留下我與吳玉珊。

我想起那次與田真通過電話兩周后,就看到了他們夫婦。他們訂了海天酒店最大的一個包間,里面擺了四張桌子。我坐下才知道,旁邊還有兩個房間,請的全是老領導。劉子平看上去沒有天真照相館里的照片上那么高大,但是發型與照片上完全一樣。我們這桌全是田真的朋友,除我之外,其他九個人都是搞文藝的,彼此熟悉,玩笑開得沒邊沒沿。其中有三位是田真在戲校的同學,另外幾位里有市電視臺的編導,這些人中我認識的只有田真的師妹于麗瑤和京劇團的琴師小舟。

劉子平舉止夸張,見人就抱。田真調門本來就高,這時就更加興高采烈。我向來不太愿意參加這種亂哄哄的飯局,在那兒如坐針氈。我跟田真說第二天還有課,就匆匆拿了包往外走。田真用力地抱了抱我,說演播室下個月就可以啟用了:“從你們學校后門出來,十分鐘就到了,到時候我們姐倆再慢慢聊。”田真的眼睛還是那么漂亮,在電視臺的工作讓她越發八面玲瓏。她幾乎是半攙扶、半擁抱著把我送出酒店的。我們走過海天酒店長長的走廊,來到大堂時,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跟她是親姐妹呢。她幫我叫了出租車,劉子平幫我打開車門,夫妻二人一直目送車子拐了彎。我的手臂和上衣上全是她的香水的味道。要是我是男人,也會喜歡唱戲的女人吧,我想,她的腰那么軟,手臂那么光滑,關鍵是還把我抱得那么緊。

“當上主持人當然是好事,不過她那一身功夫豈不就廢了?主持人,不就是照著詞念稿子嗎?”關于田真的職業變化,吳玉珊很不以為然。我并沒有與她爭執,我想她大概已經忘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時電視臺的主持人有多風光。

這時田真與母親回到了船里,沒想到吳玉珊直接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她們:“田真你唱戲唱得好好的,干嗎去電視臺呀?當主持人是不是挺沒意思的?”

田筱芝說:“玉珊你可不能這么說,想當年我在臺上的時候,一個‘老斗班’就能走了‘火穴’,方圓一百里,誰不知道我田筱芝。到了田真長大了,就得進名團,唱大戲,拿大獎。再往下,唱戲就不行了,得上電視,垚垚還不是在電視上火了才出的名?垚垚那孩子,可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好身架,這腔兒也隨咱們田家人……”

田真趕緊攙著母親往外走,說:“媽您累了吧,回房間休息會兒吧。”

4

吳玉珊問我:“你是什么時候跟田真聯系上的,我怎么一點都沒印象了?”

的確,吳玉珊與我在上大學時,與兒時的玩伴聯系就少了,但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我與田真一直保持著聯絡。那年我剛剛研究生畢業,到島城大學化工系報到不久,就突然接到田真的電話,說她們團近期有演出,邀我去看。戲校學生畢業早,算起來那時她已經在島城京劇團工作了有小十年了。她約我去看她們團的演出,地點在永安大戲院,還特地請我去德縣路上的“餡餅周”吃羊肉。餡餅周是老字號,店里掛著許多老照片,其中有幾幅是在京劇大師尚長榮的拜師儀式上拍的。1950年,十歲的尚長榮由父親尚小云先生帶領,到島城拜著名花臉陳富瑞為師,拜師儀式正是設在這家飯店。我看到這些照片覺得很新奇,因為島城是一座新興的城市,沒想到與京劇還有這么深的淵源。田真也很得意,她告訴我原來她在戲校學的就是尚派,這次演的《乾坤福壽鏡》,正是尚派的名劇。在我們吃飯時,田真還拿出一個折疊的摩托羅拉手機打電話,語氣嗲聲嗲氣,聽得出來是打給她們的帶隊領導,說要在第二場演出結束后設宴慶功,就在餡餅周。

“小于不吃羊肉,我給她點點別的。”這是她通話的最后一句。

“巡演共有三場,為何第二場就要擺慶功宴?”我問她。

“第三場就不是我演了,第三場是小于的戲。”

永安大戲院當年在梨園行相當有名,劇院前廳掛著梅、尚、程、荀來演出時的照片。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曾有多位名伶寓居島城。五十年代時,言派老生又從這里中興。說起來,田真所在的島城京劇團想必在全國也是有些名堂的。

田真是主角,她自己有一個化裝間。我本來在化裝間里陪她說話,后來有幾位票友來找她簽名,房間里有點擠,我就走出化裝間,準備從那個寫著“出將”的臺口出來,悄悄溜回觀眾席。

臺口后面有兩把木椅,一個女孩兒正安靜地坐在木椅上。她淺淺地坐在椅子一邊,細長的脖子上露著兩根筋,頭發綰成一個髻,鵝蛋臉,光線照著的一側隱約可見一層細細的絨毛,看起來神情有點落寞。聽到身邊有人走過,她整個身板都緊繃起來。她看著我,眼睛里流轉著一泓又一泓的水波。她站起來,帶著淺淺的笑:“您是田真姐的朋友吧?我帶您去觀眾席。”說著,她就笑吟吟地引著我向臺口走去。她在我前面半個身位,距離不遠不近,走得不快不慢。我看到她白色襯衣袖口露出比衣服還要白的細長手臂,上面隱約可見兩條細細的靜脈。她的手讓我想起春天的谷荻,那是一種在渡口驛的河涯上常見的野草,形似短小的蘆葦,春天剛剛長出幼芽時,剝掉外皮,會露出誘人的嫩芯,那嫩芯常被我們當成零食,其中的甘甜單純而豐富,于我而言,那就是春天的味道。白色襯衣、藍色長褲,綰著圓圓的發髻,走起路來弱柳扶風的女孩,就像谷荻那么美好。我禁不住贊嘆:“你可真美呀姑娘,怎么稱呼?”

“我叫于麗瑤,是田真姐的師妹,我常聽她提起您,說您是她的同學,是位大學教授。”

說著,我便到了田真為我預留的座位,于麗瑤不知從哪里變出一瓶水遞給我,我趕緊感謝她。小于帶著她那淺淺的笑,輕輕地飄落回臺口,倏地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戲就開場了,簡單地說,《乾坤福壽鏡》就是一個“大婆戰小三”的故事,情節不復雜,全劇里最見功夫的是“失子驚瘋”一場戲。正房胡氏因受小妾陷害而離家出走,在荒野間被擄走,雖然有驚無險,但在這期間弄丟了剛出世的兒子。胡氏從山大王處僥幸逃生,驚魂甫定時,突然想起放在石頭上的兒子,這時卻遍尋不見。“失子驚瘋”這場戲就出現了。

情緒大起大落,又不能啞起嗓子唱搖滾,只見胡氏先是踱起小碎步圍著一張椅子跑,然后在臺上將兩只長袖舞得扯天扯地。這長長的袖子一會兒雙雙飛到天上,像兩條瀑布;一會兒又隨著胡氏的身體開始均勻而細密地抖動,讓我想起“體似篩糠”這個詞;處于驚厥慌亂中的胡氏一忽兒又告別了篩糠似的恐懼顫抖,而有一整排的高音從她的身腔里噴射出來。這時丫鬟有幾句勸解,胡氏突然就癲狂起來。她跑著圓場唱“望空中不見兒,如刀刺膽”,隨后再次隆重地舞起了雙袖,一下前抖,一下后挑,兩只袖子一會兒就高高地飛起來,像是要甩到月亮上去;一會兒又像風車一樣轉動不停,如風卷殘云,抖、甩、打、翻,觀眾席里響起了三次掌聲。我到這時也基本忘記了臺上這個長袖善舞的胡氏,就是二十年前在早讀課上吊嗓子的田真。

胡氏的水袖狂舞之后,丫鬟壽春有一段唱,我坐在第四排,還是清楚地看到了壽春那一雙手。沿著這一雙手往上看去,是那個纖弱的身影。接下來一個多小時的戲,我的目光居然都集中在壽春的身上。在許多唱段中,壽春都像是胡氏的一個影子,本是一主一仆的戲,在我的眼中,卻完全成了互相映襯。

這時我也聽到旁邊觀眾嘁嘁喳喳的點評,意思是說壽春這個丫鬟唱得好,不次于胡氏;也有人拿出戲單說,下一場就是壽春唱胡氏。

我不禁為田真捏了一把汗。我想,我這么外行的人都被小于的表演吸引了,她這女主角的位子還能坐得穩嗎?

時隔多年,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小于在舞臺燈里纖細的身影,吳玉珊瞪大了兩只眼睛說,那證明這個小于是一個真正的美人,她又說:“我們覺得田真唱戲好,比她好的人肯定是有的。小時候我還覺得自己會成為居里夫人那樣的女科學家呢,現在看,八字沒一撇。優勝劣汰,自然規律。”

吳玉珊眼睛里閃出一點光,又瞬時黯淡下來。我望向窗外,說:“姐,你看這外面,不是老郎廟嗎?”

吳玉珊聽到我的話,與我一起向窗外望去。陽光平直地照在運河上,波光粼粼,青磚黛瓦的老郎廟像是漂浮在這搖擺不定的水面上。這里距離渡口驛頗有一段路,小時候,老郎廟差不多是我們能走到的最遠的地方了。在老郎廟的后面,建有一座鐵塔,還有幾排當時看起來挺闊氣的房子。當年老郎廟的風景很好,在這里工作過的一位老首長曾題寫過“蘆葦晚風起,秋江鱗甲生”的詩句,一直掛在辦公室里。后來這詩中的景象沒了,聽說最近這里要改造成為衛運河文化康養中心。

田筱芝與田真顯然也看到了老郎廟,她們從房間里出來了。田筱芝站在船頭上雙手合十,對著老郎廟念念有詞。田真一只手攙著母親,頭也微微垂著。她們母女倆背對著我們,也背對著船家與整條運河。

5

過了老郎廟,河道就變得寬闊起來,水面上暫時只有我們這一條船,因為有了船尾的水聲而顯得格外空寂。

田真說起她在京劇團的日子,伴隨著馬達聲與水聲,又遠又近。

每年秋天,全省都會有一次戲劇調演,省京劇團每年都做開幕演出,島城京劇團做閉幕演出。演出的地點通常是在省城,但偶爾也會安排在島城,地點也就是永安大戲院。永安的后臺很大,有四個小化裝間和兩個大化裝間。四個小化裝間里又有一個稍大幾平方,是給女主角用的。青衣的行頭復雜,這個化裝間里的燈最亮、櫥最深。從1990年開始,每年的戲劇調演閉幕演出,田真都是用這個化裝間。1990年閉幕劇是新排的《王昭君》,1991年是《梁紅玉》,1992年是《乾坤福壽鏡》,一連三年都是尚派的戲,有人說是因為團長與尚派有舊,有的則說哪有什么舊,都是新情況,還不是因為田真跟團長走得近?

梨園行里歷來無風三尺浪。進了這一行,就由不得自己。

田真說,她倒是不怕什么風言風語:“仔仔細細地練,認認真真地演,從二十五歲第一次當上《乾坤福壽鏡》的A角,團里的大戲就沒再落下,哪怕是那些老生戲、武生戲,我也能占個角色。”

“占個角色。”吳玉珊小聲嘀咕。

“沒錯,角色都是占下的,戲都是搶下的,自打舊社會就這樣。”田筱芝說。

田真的老師喜采霞是“文革”前就成名的著名青衣,田真進團時她已經六十多歲,雖然已經過了退休年齡,但是因為演員年齡斷層,她還經常上臺,大戲也只有她能演主角。她力主把田真推到A角的位置。

“這一點上我對喜老師永遠心懷感激,但是我也忘不了她那一次演A角結束后,我將幾束觀眾送給我的鮮花捧到她面前時她的表情。可以說豐富極了,復雜極了,我到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哆嗦。”

田真說,那天的慶功宴上,喜采霞執意把她讓到主座上。喜采霞端著一杯酒說:“我十歲坐科,十五歲跟著師父跑碼頭,二十三歲參與建團,在這個臺上唱了三十年,第一次唱主角是演《紅霞》的時候,從今天開始,這個位置就是田真的了。田真啊,你可得珍惜,勤學苦練。你也得明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啊。我在這個位置上占的時間太長,該你們年輕人上了。”

喜采霞的一席話,讓田真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喝得酩酊大醉,只記得幾個人把她攙到了車上,連宿舍都回不去,還是劉子平把她帶到了一個招待所里。

“劉子平是喜老師的兒子,那時候在市委的車隊當司機,給領導開車。我經常去喜老師家,跟他也就熟了,但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

“第二天回到宿舍,我頭痛得要命。我們的宿舍是個筒子樓,水房在最頭上,那時已經是11月了,水房里沒有熱水,平時只有夏天才有人在那里沖涼。當時是上午10點,浴室還不開門,我只能在水房里沖澡。因為晚上有演出,上午不排練,好多人還在睡覺。她們聽見嘩啦嘩啦的水聲就跑過來,我同事小林說:‘田真你怎么了?這么冷的天沖涼水澡,晚上不唱了?’”

田真說,她這才意識到,晚上還有一場戲,而且這場戲一定要比前一天演得更好。田真在水中一個激靈。這時水房沐浴間外面已經有好幾個姐妹了,她們看著田真,有的很好奇,也有的撇嘴:“看當了一天主角燒得,都跑這兒物理降溫來了。”

“我滿臉笑容地跟她們說,謝謝姐妹們,我嫌去浴室麻煩,反正天也不算冷。我穿上衣服,抱著臉盆回房間了。”

從這一天開始,劉子平就黏上田真了。田真的宿舍外面每天都會有一份禮物,有時是一束花,有時是一塊蛋糕,田真每次都看也不看就扔進垃圾箱里,驚得姐妹們直咋舌。

田筱芝突然又搭上腔,說:“那個小劉可是個會來事的,有一天突然就跑到咱家來敲門,說是你的朋友,過年來看看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打聽到的。”

田真也想起這回事來。那年過年時,田真回渡口驛看母親,剛到胡同口就發現家門口停著一輛車。再一推門,發現劉子平已經跟母親聊上了。見田真回來,劉子平一點也不見外:“回來了,我去省城送領導,順便來看看阿姨。”

田真看家里的桌子上,大包小包放了不少東西,田筱芝喜笑顏開,一個勁地給劉子平倒茶:“劉同志,你喝水……喝水。”田真鼓著臉沒法發作,趁母親去燒水時,抓住劉子平的上臂內側,狠狠地擰了一把:“臉皮真厚!”

劉子平“哎喲”一聲,卻順勢抱住了田真。

劉子平有眼力見兒,雖然很會黏人,但是他還有點怕田真。田真一生氣,他就趕緊找借口溜。田真慢慢地不再排斥他,但跟喜老師也從來沒提過這茬。逢年過節如果不回家,她還會像沒事人一樣去喜老師家吃一頓飯。

田筱芝明顯很看好劉子平,她說:“小劉不僅是你喜老師的孩子,工作還好。聽診器,方向盤,摸錯了門的當教員。我那時就想,你可千萬別找個窮酸教員領家來。人家小劉天天在領導眼前轉,他總不能一輩子開車吧?當官的一高興,給他安排個角兒,就是咱一輩子到不了的地方。咱們梨園人,外面五花六花不算數,到家得有個男人。我看這個劉子平眼里有你。怎么說眼里有你呢?你看你一進門,他的眼睛就沒再往別處瞅過,你別看你在臺上風風光光、千人捧萬人迷的,等到下了妝摘了靠,你還得要個踏實。”

田筱芝又說:“媽年輕的時候也風光著呢,十二里莊趕廟會,大席棚一扎下,就連著唱十天,人天天爆滿。吳橋人表演吞鋼球,鉆火圈,飛車走壁熱鬧不?只要是我在那兒唱戲,他們的棚里就沒人。衡水戲校知道不?也出了好幾個角兒,他們唱梆子能一路唱到山西,但是到了咱們的地界就不靈了。”

田真對著我們伸出了舌頭,小聲說:“我媽從小就這套話,我都背過了。”她又轉過頭來問母親,“你當年那么紅,后來怎么又回家種地了呢?”

田筱芝沒有接話,仍然自顧自地說:“人家都說能看田筱芝的亂彈,不看胡艷君的《呂布戲貂蟬》;能看田筱芝的《人面桃花》,不看喜梆子的《不能饒他》。那個喜梆子不知道跟你們喜老師有沒有親戚,她叫喜彩笙,笙管笛簫那個笙。當年唱梆子的頭一把,嘿!”

“唱戲這件事一多半靠遺傳,”我跟吳玉珊說,“所以田娘娘唱亂彈能唱到遠近聞名,田真唱京劇能二十五歲就當上頭牌,而到了垚垚這一輩,就是音樂劇明星了。”

聽到這些話,田筱芝和田真當然高興。田筱芝卻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一樣,說:“那也不是,祖師爺賞飯是一回事,自己也得努力啊,田真學戲的時候多努力,垚垚小時候也是跟師傅學過翻跟頭的。那一翻就是一上午,中午我去接他的時候,兩個眼珠子都翻得聚不到一塊去了。”

6

“垚垚從小就很會學嘴。”說起孩子小時候的事,任何母親都會一臉幸福。

田真說,有一年她帶兒子回渡口驛看姥姥,老家的房子晚上經常跑進蚊子來。田真怕兒子被蚊子叮,一到晚上就精神緊張地四處找蚊子。某個夜晚,她聽到蚊子的叫聲,忽遠忽近,但等她瞪起眼來四處找時,蚊子叫聲就細了,細到幾乎聽不到;一放松,蚊子好像又飛近了,就在耳朵邊嗡嗡地叫。折騰了半小時,一只蚊子也沒發現,放下蚊帳,還是聽到那個細小的叫聲,她一寸一寸地盤查蚊帳內的床鋪,最后發現,這個叫聲是從兒子嘴里發出的。三歲的垚垚模仿蚊子的叫聲來逗媽媽,他半閉著眼睛,得意地看著媽媽心神不安地四處找尋,要不是他笑出聲來,田真還在找呢。

“這可沒人教他,你說他怎么這么淘呢?你不知道,學得可真像,一模一樣,就好像一只海軍衫的大蚊子正在家里的某個地方藏著。”田真說。

會學嘴的孩子往往聰明。兒子上幼兒園后,田真發現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一人分飾多角,回家給她講學校里發生的故事時,一會兒模仿這位老師,一會兒模仿那位同學,繪聲繪色,一個小時不帶停的。

“垚垚六歲的時候,我覺得真不能耽誤了,送他學戲,送他彈琴。現在這個年代學藝,可不像我們那時候,”田真說,“不管學什么,要吃這碗飯,五六年級時就得上北京、上海找老師,否則到時候考學,一點戲都沒有。”

我與吳玉珊都對學藝之難有所耳聞,但也沒料到像田真這樣的名主持人,也一樣得經受這份考驗。

“你那么忙,每周都有時間帶垚垚去北京嗎?”那時還沒有高鐵,從島城到北京得坐一夜的火車,如果每周都去,也夠折騰的。

“開始時每周都是我帶,有時還開車去,我自己開。”田真說,“后來垚垚大了,也熟悉了,我有時請我們團的小舟帶他去,小舟是北京戲校畢業的,垚垚拜的是他的老師。”

小舟就是我在田真婚禮上見過的那個南方小伙子,他是樂隊的琴師。有一年的新春茶話會上我還見過他,印象很深。于是,我便與田真說起那年的新春茶話會。

那時,田真已經在島城電視臺做出一些名堂,也就是兩年的時間,她主持的《文藝季候風》就成了臺里的王牌,在全國電視文藝界也受矚目,田真因此得了“金話筒”獎。那一年我們系的課題組也得了一個科技進步獎,按照市里的慣例,我與田真都應邀參加了春節前的新春茶話會。茶話會上市里的主要領導全部到齊,各行各業的代表也坐得滿滿的。前一天我還被叫去彩排,到了之后才發現,當天的女主持人是田真。

田真化了漂亮的妝,頭發上全是金光閃閃的亮片,我看見她時,她正坐在臺下捏著厚厚一沓紙念念有詞。我不敢打擾她,打了個招呼就走開了。我看到她的座椅旁有一張晚報,上面的標題是《一對姊妹花,兩個金質獎》。版面上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她的,一張是于麗瑤的。原來,市京劇團新排的大戲《李清照》得了文樺大獎,這是國家級的獎項,而主演,就是曾經給田真當B角的于麗瑤,那年她因為《李清照》捧回了文樺新人獎。好事的晚報記者,把她們兩個人拼到了一個版面上。

茶話會上有幾個助興的節目,《李清照》得了大獎,肯定要演出一個片段,因為老領導中喜歡京劇的多,所以導演組還讓于麗瑤準備一個返場的小節目。于麗瑤現場表演《失子驚瘋》的片段。我看于麗瑤的水袖功夫比田真也更勝一籌,但田真卻幽幽地說了一句“大過年的不演個喜慶的,嘁……”,就跑到一邊繼續念詞兒去了。她這句話顯然引起了現場導演的警覺。那個導演拿著手機扒拉了半天,然后毫不客氣地拿著話筒在現場喊:“京劇的老師,京劇的老師,能不能換一出,這節目過年演不合適吧?”就這樣,導演又讓于麗瑤重新換了行頭,演了一段《穆桂英掛帥》。在于麗瑤換戲裝時,田真還故意跑過去:“換節目了?那我這主持詞里得改一下。”說著,她拿出筆來在串詞上改了一番。此時,臺上的“穆桂英”的雉雞翎在輕輕地顫動,樂隊里的小舟皺著眉,眼睛看著樂譜,注意力全在臺上。

新春茶話會都是在小年的前一天,于麗瑤剛剛得了全國大獎,節目自然受關注,從《李清照》里選出的這段《如夢令》,唱詞寫得優美,唱腔設計得也好。幾年不見,于麗瑤的唱功更上一層樓,溫婉而又不柔弱的舞臺形象令田真看她的眼神越發不自然了。

于麗瑤演《穆桂英掛帥》時,應是年長了幾歲的原因,身姿比原來多了幾分硬朗,幾分英氣,幾分挺拔。穆桂英有用護背旗挑花槍的動作,于麗瑤演得相當見功夫,喝彩聲比前一段更加熱烈,她三次謝幕仍然掌聲四起。雖然心中好不情愿,田真還是拉住于麗瑤的手說:“于老師,您今天必須還得再加演一段,要不然觀眾不答應。”于麗瑤滿臉謙虛的表情,眼睛卻直直地盯著田真:“田真老師,那我演一段《乾坤福壽鏡》里的選段怎么樣?”田真一下僵在臺上,她在于麗瑤的瞳孔里看到了觀眾席上一張張咧開的嘴,看到了舞臺四周的花,看到了樂隊里的小舟正流露出奇異的表情。這一愣怔有多久?也許只有0.1秒,但在田真與于麗瑤的感覺中,卻有十年、二十年那么久。也就在這時,樂隊里響起一串鑼鼓、一陣柳琴,是《李清照》中謝幕時的一段唱。

田真反應過來,立即跟著音樂唱起來: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緊接著,于麗瑤往下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田真說,這是演《李清照》時,演員為了謝幕專門排的一段唱,每場都由三位女主角各唱一首詞,然后聯合謝幕。田真與于麗瑤都唱過數百遍,所以樂聲一起,她們便自然而然地唱了起來。

這是樂隊中的小舟看出了尷尬場面,而臨時生出的主意,卻成了當晚最大的驚喜,前排的領導們都高興地站了起來。在島城的許多人都知道田真曾是京劇名角,他們還以為這是晚會精心設計的。

新春茶話會上的助興演出節目很成功,幾位領導也笑容可掬地給各位演員敬酒,最后所有茶話會的與會者拍了一張大合照,田真與于麗瑤分別站在幾位主要領導的左右。

當時我還奇怪田真為何連排練都不用排練,上來就能唱這段戲,原來,這是她參演的最后一部大劇,而離開京劇團去電視臺,也是因為這部戲。

7

我們的船到了一個叫湖陵的小城,碼頭兩側全是新建的仿古建筑,碼頭上有各種竹編的工藝品,所有的衣食用品,不管何物,都被強行冠以“運河”兩字。在這里,烙餅的招牌寫的是“運河大餅”,茶館里寫著有“運河小調”表演,聽那音樂,不過是“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我們在碼頭上轉了一圈,就返回到船里。

湖陵在兩省交界處,這里的手機信號極弱,我們就都把手機放下了。就是在吳玉珊生病時,我陪著她,也很少有像船上這樣的閑暇,因為有手機、有網絡,每周還要給學生們上網課。我猜想田真更是這樣,她雖然已經不再主持節目,但我看她還會時不時地接聽電話,回復微信。

京劇團要排《李清照》時,田真的情緒還很高。這部戲要沖擊文樺大獎,市里為此專門撥了三百萬元的經費,請來了行內的王牌編劇兼導演吳勝倫。團里組成了專門的班子,與吳導演一起到各地采風。李清照是大青衣,無論唱腔、造型都與田真的形象吻合。田真也參加過幾次與主創的會議。按照團里的慣例,她會是李清照的A角,而于麗瑤演B角。這兩年小于的功夫、人氣眼看著往上漲,但劇團里有劇團的邏輯,師姐永遠是師姐,只要她還能唱得動,小于永遠得排在她后頭。這是喜老師的話,也是田真深信不疑的話。喜老師為此已經給田真輔導過好幾次。田真的長處是功戲,喜老師說:“你與小于都演《乾坤福壽鏡》,說實話有些地方小于唱得比你地道,但是你就有一處比她強,就是這一手水袖的功夫。唱念做打要全面,可是你有這一門,就能保住你的主角。但是,”喜老師呷了一口眼前的茉莉花茶,“你也得上上心,我看吳勝倫挺在意小于。”

田真接著說起來:“那個姓吳的導演肯定喜歡上了小于。第二次采風時,團里特別邀請了幾位演員一起陪同,我就發現小于已經跟他坐在一排了。吳導演眉開眼笑地看著小于問這問那,小于形影不離地陪著他,搞得我偶爾離他們近點都覺得自己是電燈泡。”

采風的地點在杭州。杭州是李清照人生的最后一站,她在這里度過了二十年,在這里再嫁,在這里入獄。也許是因為過得有點慘的原因,李清照從來沒有寫過一首西湖風景的詩詞。田真說:“在劇本里,其實這段很短,但導演認為,這是理解李清照這個人物的根本,因為只有在苦難中才能看清楚一個人。我也搞不清楚他這話是不是蒙人,反正我們就因為這句話去了一趟杭州。”

小于對吳導演說的那一套非常信服。在吳導演分析人物時,小于經常聽得眼淚汪汪,吳導演也因此更加來勁,他們已經入了戲,田真無論如何也加入不到他們的談話中去。她想這可壞了,這次弄不好要把主角丟了。

在杭州的最后一晚,當地越劇團的朋友給他們餞行。“杭州的越劇團是全國有名,可是他們當時的演出市場越來越不行。請客的那個團長就是那誰,電視上常見的,她在宴請時不停地走到外面接電話,我聽了一字半句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們正為劇場旁邊的幾間商鋪尋找租戶。因為劇場的斜對面就是一家大醫院,想來租房的不是藥店就是壽衣店,但是團長不想租給他們,覺得跟劇場的氣氛不搭調,而書店、畫廊等又出不了那么高的價格。團長一腦袋官司,就免不了抱怨幾句。我在飯桌上就想,現在是商品經濟時代,南方的文藝院團已經有了危機感,越劇團的當家花旦早幾年就跟香港的電影公司合作拍電影,一年也不登臺;還有的女演員嫁給了臺灣富商,不像我們這里,還一門心思地排戲、拿獎。”

田真到底是演員,又做過許多年的主持人,她一說到這里,我與吳玉珊就仿佛參加了這個飯局。

飯桌上,吳導演與于麗瑤相鄰而坐,還時不時地竊竊私語;越劇團的團長不打電話時,就滔滔不絕地說她的困難;田真左右都插不上話,就借故早走了。這家餐館靠近拱宸橋,出門可以看到運河,這條運河在南方一直很繁忙。那些水泥船上載著貨物,到處是柴油味和咔嗒咔嗒的馬達聲。運河碼頭上,有一艘花枝招展的游船,看船身的廣告,是從杭州跑一夜到蘇州。由于運河水挺渾濁,這艘船絲毫沒有“天堂”的樣子,反倒像流落街頭的藝人。“天堂號”要在運河里漂十四個小時才能到蘇州,而按照團里的計劃,明天全團就趕往蘇州,去昆劇團交流學習。

“不知為什么,我當時就特別想坐上那艘‘天堂號’,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樣一艘船上漂一夜,就像今天一樣。”田真臉上露出了單純的笑容。

吳玉珊曾跟我小聲說,她認為田真的皮膚這么好,肯定打過針。我這一天一直在觀察田真,她的表情確實都是收著的——據說打過美容針的人都這樣,可是她這一笑又打消了我的想法。

田真說:“說起來也巧,李小舟因為不喝酒,也早早地從飯局上走開,在那里溜達。我看到他,就問他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坐船去蘇州。小舟有些猶豫,因他本身是江蘇人,這次來采風還有一個任務,就是要給采風團當好向導。他怕自己離團領導會不樂意。我說怕啥,明天一早我們就到了,他們得傍晚才到,大不了我們到時去接他們。”

小舟一聽也有道理,就返回餐館跟團長打了聲招呼,等他回來時,田真已經買好了兩張船票。“天堂號”游船有兩層,他們的票是下面一層的,臥鋪很窄小。當時夜幕已經降臨,田真坐在窗口,看著運河里的船只紛亂交錯,但是從拱橋下穿行時,又非常有序。“船到橋頭自然直”,是田真從小聽到大的一句話。渡口驛早就沒有船了,但母親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此時她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經常掛在田筱芝嘴邊的,還有卷棚、戲房。她把舞臺叫作卷棚,把化裝間叫戲房,那是存在于古老運河上的一種稱謂。

從前運河上流行一種戲船,船頭用竹席扎起一個戲臺,藝人們就在那里表演,而船艙就是他們的后臺,一切化裝都在這里。這種風雅的字眼用母親地道的渡口驛土話說出來,有一種特別的感覺。田真恍惚覺得,其實母親一直在過一種不曾存在的生活。在渡口驛,許多人都在過這樣的生活:做竹編的吳家,做郎中的靳家,開染坊的安家。在船上漂蕩著的田真,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渡口驛的老一輩都是漂在水上討生活的,如今運河留給他們的,只是一把會從指間漏出去的沙土。“天堂號”在夜里航行,嘩啦啦的水聲給她以安慰,幾天來一直焦灼的心,這時有了放松下來的跡象。

田真想去甲板上走走,小舟便一路陪著他。那時小舟才二十出頭,但是胡琴拉得老道。田真知道他還能寫一手小楷,平時團里的演出廣告或者偶爾做的晚會文案也常由他來負責。李小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膚色偏黑,身材瘦小,就像黃昏里的一道影子。這次來采風,小舟主要負責拍照和記錄,兼做導演助理,只是他這個助理相當不主動,常常離導演老遠。

田真到這時也才了解到,原來小舟是吳縣人,他的外公、外婆現在還住在蘇州城里。蘇州人為何會跑到北方的京劇團,小舟支支吾吾說不明白。田真想,除了戀愛恐怕也沒有其他理由了,只是他遮遮掩掩的,不知是不是已經跟女朋友散了。

船已經駛出杭州市區,河汊交錯,航標閃著飄忽的光。對面有一艘船過來,船上用綠色的篷布蓋著滿滿的貨物,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蹲在甲板上,無聊地往水里扔石頭。據說,長年生活在船上的人,上了陸地就會感到不適應,嚴重的會暈陸地。田真說,其實在臺上、在戲里待慣了的人也一樣,出了戲也暈。

田真與小舟都默默地看著對面的船,氣氛就有點尷尬。田真搜腸刮肚,也不知跟小舟說什么。小舟倒是開了口:“到蘇州,應該去拜拜老郎廟。梨園行里的人,沒有不去拜老郎廟的,你們學院派的大概不講究這個了。”

小舟這一說,倒真的提醒了田真,她從小就知道渡口驛有一個老郎廟。聽母親說,老郎是梨園行的老祖宗,渡口驛的老郎廟里原來供的是老郎菩薩,是一個不小的木制雕像,用整塊的棠梨木雕成的,后來被燒毀了。老郎菩薩是田筱芝對祖師爺的稱謂,不茍言笑的喜老師也偶爾說起過小時隨師父跑碼頭,要拜老郎菩薩的故事。她曾去過渡口驛演出:“你們那里戲迷多,觀眾難伺候,不大的一個地方,還有老郎廟。”

小舟聽到田真講的這些,也有了談興。他告訴田真,天下唱戲的是一家,供奉的祖師爺就是這位老郎神。老郎神是何方神圣?有人說是愛唱戲的皇帝唐明皇。老郎廟的正殿有一個大匾,上寫“自我做古”,就是唐明皇說的話,意思是說不必沿襲古人,全由自己創新。

聽小舟講古,田真一下恍惚起來,她不知唱過多少次《貴妃醉酒》,卻從未想過祖師爺就是戲里那位怎么也盼不來的唐明皇。她與于麗瑤兩個人爭主角,多像爭寵的楊貴妃啊!田真越想越覺得這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不管自己唱得多好,功練得多苦,最終決定權總在別人手里。兩個人說著說著,天色就全黑下來。小舟曾在蘇州跟外公一起生活過幾年,所以熟悉老城里的物事,他答應第二天陪田真去趟老郎廟。田真心中歡喜,兩個人便各自回艙了。

田真說,其實她當時糾結的事不止新戲能不能上主角這一樁。劉子平跟的那個老領導年后就將退二線,按照慣例退之前會把秘書、司機都安排一下。領導本來要安排他去機關事務局。事務局掌管著幾家會議中心、培訓基地,不顯山不露水的,卻是個好差事。田真曾聽劉子平念叨過幾回,說要是去了機關事務局,領導可以安排他去黃海大飯店,過段時間就可能被提拔為副總經理,到時候不僅不用開車,上下班都有車隊的人接送,每天西裝革履的,體面又威風。

可是,劉子平畢竟也是梨園世家,小時候叛逆沒學成戲,讀書又不靈光,因為有位老領導是喜老師的戲迷,才當上了司機。劉子平其實長得不錯,前段時間,一位電視臺的同學突然找他,說是現在甲A聯賽正火,臺里新做了一期節目,每個周末找幾位嘉賓一起聊足球。本來是臨時補空,沒想到劉子平聊得非常好,在鏡頭前一點也不打怵,普通話字正腔圓,又懂球,就讓編導相中了,三天兩頭找他去當嘉賓。開始只聊足球,亞特蘭大奧運會時,他還去當籃球比賽的解說嘉賓。他跟田真商量,說是想讓老領導跟電視臺的領導打打招呼,安排他去電視臺工作:“哪怕是開轉播車也行啊!”

劉子平這個想法讓田真對他刮目相看。他們之間已經不清不楚了好幾年,外面傳著田真還曾為他打過胎,但田真從來都沒承認過劉子平是她的男朋友。劉子平不急不躁,整天獻殷勤,田真偶爾會找他幫點小忙。田真不想嫁給劉子平,主要就是因為他的司機身份。田真總覺得司機不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工作,她也從來沒意識到,劉子平其實也有自己的規劃與打算。世界在劉子平眼中和在田真眼中終歸是不一樣的。田真說:“咱們渡口驛統共這幾畝地、幾個人,電視臺這樣的地方,我是連想都不敢想,而劉子平一個開車的,居然就能打起這個主意。”電視臺的工作人人羨慕,每次演出團里都會請電視臺的記者,團長都跟人滿臉堆笑的。這幾年電視機普及率越來越高,幾乎家家都有。上次他們去北京演出,一位在圈里非常受尊敬的曲藝大師就很得意地說,自己近來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把兒子送去了中央電視臺。“別小看了這個電視機,這就是新時代的戲臺、新時代的劇場。你一場戲才幾個人看,兩千了不起了吧?這一上電視,就是成億成億的觀眾。”

田真將這些話說給劉子平聽,劉子平就加緊了與電視臺朋友的聯系。他每周都去參加甲A聯賽的特別節目,不安排他做嘉賓,他就坐在觀眾席里使勁地鼓掌,開心地笑。用他的話說,這也能混個臉熟。電視臺不是個好進的單位,不過那也得分誰,對劉子平來說,這并不是什么難事,上個月他已經拿到了調令,只等老領導一退,他就立即去電視臺報到了。

劉子平去了電視臺,讓田真也有了一些想法。這兩年京劇市場不景氣,劇院的演出經常賣不出票。京劇院是差額撥款單位,演出收入一下滑,工資就跟著降,眼看著她就要奔三十歲了,舞臺盡管令人留戀,可是自己也不得不想想后面的日子怎么辦。

“天堂號”游船繼續在夜里航行,屬于運河的槳聲燈影已經成為過去。這是一個繁忙的季節,即便是在“天堂號”里,像田真這樣的游客也是少數,許多人都大包小包地提著東西。杭州有四季青服裝批發市場,很多乘客都是到那里去進貨,然后坐一夜船回蘇州的。從古到今,運河里漂的都是生意。許是渡口驛空負碼頭名義,而沒有看得見的河流的原因,田真從小對水就有一種渴望與親切感。她腦海里有一個難忘的瞬間,那是一年春耕剛開始時,家鄉有一條用于農田灌溉的青年渠突然有了水,涓涓的流水分成支叉,流入焦渴的田地,那些龜裂的土地瞬間變得光滑了。越冬的小麥在春水的滋潤下,紛紛挺立起來,田真仿佛聽到了大地深處的呻吟。

然而,真正坐到了運河的船上,感受又完全不同,實實在在的水,實實在在的船,其實比想象中的要差了太多。

田真對著黑夜里那條不見顏色的運河,越發想清楚了自己的事。主角的事其實爭不爭不重要,這幾天在杭州采風時,團長一直愁眉不展,她也隱約聽到,排完這一部戲,劇團就要被全面推向市場了,到時候“角兒”也得到處找飯吃,還不如趁著現在還有些影響,趕緊找個合適的地兒落腳。

8

我與吳玉珊都在杭州工作生活過幾年,但是我們并不知道運河上還有“天堂號”這回事。我們貌似生活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空間里,但又好像在完全不同的時空。“你以前曾在運河里坐過船嗎?”我問吳玉珊。

“沒有。”吳玉珊說,她甚至都忘了,拱宸橋的河與活在我們想象中的運河是一回事。

太陽正在西沉,窗外的水上一片閃爍的金黃,更遠處的河面則是橙紅一片,與天空不分彼此,仿佛循著這條河流,我們就會駛到天上去。

晚餐的時間到了,我們簡單地吃了一點飯,又閑談了一會兒,就各自回了房。

想起田真斷續講給我們的故事,我禁不住唏噓一番。吳玉珊突然問我:“聽說田真的兒子非常火,究竟是為什么呢?”

田驛垚,也就是田筱芝和田真時不時提到的垚垚確實非常火。照理說,田真也算是知名京劇演員和著名電視主持人,但與兒子垚垚比起來,可算是小巫見大巫。

田真曾邀請我去看他兒子演的音樂劇,那是在四年前的國慶節,田驛垚才讀大三,就參加了青春版的音樂劇《巴黎圣母院》的演出。我到劇院時,田真已經在前廳迎接各方的朋友了。那時我們都已經四十八歲了,但田真身材沒有走樣,臉上也沒見皺紋。她穿著入時,舉止得體,把我和每一位她請來的嘉賓送到座位上,還給我一本珍藏版的劇目說明書。

說實話,那天的演出算不上有多精彩,冉阿讓和芳汀的唱段算是勉強完成,田真的兒子演的是那個熱血青年馬呂斯。他有一段著名的唱,叫《人去樓空》,在我們校內廣播中經常播放, 我也因此非常熟悉。要不是惦記田驛垚有這么一段唱,估計我中場就撤了。這段憂傷的旋律,田驛垚唱得中規中矩,但是他的確長得太帥了。說是帥可能還有點不準確,確切地說,是有點脆弱的那種美。他有一頭蜷曲的長發,眉宇間有一股稚氣,鼻子高高翹著,個頭有一米八五,但是還稱不上高大,繁繁復復的演出服下偶爾會露出纖細的手腕,手與手腕甚至有點蒼白。

那天他把我唱哭了。我跟吳玉珊說,從那以后,我也就理解了所謂的“媽媽粉”是怎么回事。

吳玉珊笑出了聲,那笑聲多少有點詭異,我真擔心對面房間的田真聽出異常。

更令人驚訝的是,謝幕時氣氛非常熱烈,田驛垚又唱一小段《人去樓空》時,幾乎所有觀眾都會合唱。等到演出結束后,前廳外已經排起了不短的隊伍,觀眾們正在等待演員簽售節目冊。排隊的觀眾九成是女觀眾,其中也不乏我這樣的老阿姨。田真忙著張羅時,見縫插針地向我介紹了兒子目前的情況:現在大三,已經確定保研,去年參加了一檔叫《瘋狂音樂劇》的綜藝節目,現在演出很多,也已經有了粉絲群。

我看完那場演出,回家用手機搜了半天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已經開始迷戀音樂劇。音樂劇的唱法十分開放,有的像歌劇那樣,有的偏流行,而有的干脆就是搖滾。在國內原創的音樂劇里,早就引進了民歌與戲曲,只要有助于人物塑造,能夠吸引觀眾,怎么唱都行。而演音樂劇的演員里,有好幾位已經成了人氣明星,清一色都是帥小伙兒。看完那場演出,我也連續看了好幾天音樂劇視頻,說實話,那些能演會唱的帥小伙確實有才華又漂亮迷人,我年輕時喜歡的那些男明星們則相形見絀。

大概也就是兩年后,音樂系的一位老師給我打電話,問我是否認識田驛垚的媽媽,我一下想不起來田驛垚是誰,差點把她給回絕了。這位老師給我形容了半天,我才想起來,我說那是田真的兒子啊。那老師一聲驚叫,說對呀就是她,那不是你老同學嗎?是啊,我說,是我的老同學,找她干啥呀?

那位一驚一乍的老師好不容易說明白事情的原委:原來她有一個同學在國內一家著名的歌劇院工作,這位同學正在制作一部原創歌劇,想邀請田驛垚來主演。我想起上次田真還邀請我去看戲,就覺得這事容易,田真與我雖然不經常見面,但我幾乎也是她在島城最親近的人之一了。田筱芝曾經這樣跟我說,我們梨園人的心是冷的,是硬的,但是走進心里就是進來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理解這話的意思。田真見我時與她的公眾形象不太一樣,我想也許我是為數不多的能夠讓她感到松弛的人吧。

當我打通她的電話時,我就發現,這形勢我又判斷錯了。田真雖然很熱情,但是她說,兒子現在簽了一家上海的經紀公司,合約期是五年,在此期間,所有演出都要經公司的許可。“上回我闌尾炎做手術,他要回來看我,可是他們正在巡演,你猜怎么著,那公司派來一個小伙兒,打眼一看,跟我兒子長得還真有點差不多,陪我上醫院,給我做飯洗衣服,臨走時還留下兩萬塊錢。這假模假式的德性,差點讓我把肚皮上縫的線笑開了。”

田真見縫插針地抱怨了一番:“從前他不火的時候,就盼著他火;現在火了,得,這兒子成人家的了;我一當媽的,做手術都見不著他。對了琳,前兩天我兒子給我寄來了一個包,我也用不上,送你得了,那什么,都忙也難得見一面,你地址沒變吧,我寄給你得了。”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田真寄來的快遞,打開一看是一個挺大的LV手提袋,既不夸張,也不張揚,我想不出田真為何“用不上”,回家上網一查,價格令人咂舌,這個包我也只拎過一次。因為我一個獨居的教書匠,“用不上”的東西實在是數不勝數。

通過那次電話,我知道田驛垚已經成為一個跨界組合的簽約藝人,他們組合的名字叫“云水垚”。據說他們的演唱會的門票都會秒光,足跡遍布東亞各國,所到之處,常有少婦現場暈倒。

“現在的女人太瘋狂了,不像我們,喜歡誰還都悶在心里,她們倒好,心里想啥直接說。上次貝克漢姆來北京,我一女同事,小姑娘翹了班去看,發條微信說,好帥呀,真想跟他睡一覺。你說這成何體統,心里這么想想也就罷了,還得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吳玉珊冷不丁地發表了一下見解,說得我都沒話了。

船上的夜晚很長,有節奏的水聲是最好的助眠。吳玉珊的呼吸漸漸比窗外的河面還要平,我的眼皮也沉了起來。

9

我們起床時才剛剛5點多一點。船家告訴我們,船已經返航了,按照計劃,中午時我們就會回到渡口驛。

過了一會兒,田筱芝與田真也從房間里出來,她們正在一起說老郎廟。今晚,田真將在老郎廟的老戲樓里演出,我想起來,要給她訂一束花,就打開盒馬鮮生挑選花束。

田真說她曾去過蘇州的老郎廟,就是與小舟一起坐“天堂號”從杭州去蘇州的那回。當時蘇州城外正在大拆大建,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但是進到老城里,則還是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河流與街道并行,有人在河里洗菜,還有人在河邊的老井里汲水。田真也覺得不陌生,在她的想象里,從前的渡口驛雖然比不了蘇州城這般風雅,但河汊交錯,舟車并行大約也是差不了的。小舟帶著田真去了那幾處著名的園林,中午時,在小舟的堅持下,他們一起去了小舟的外公家。小舟的外公親自跑了幾條街買來松鼠魚和白斬雞,還有松鶴樓的陽春面。小舟的外公喜笑顏開地看著小舟與田真。田真說,他一定是把她當成小舟的女朋友了。說著,田真露出了笑容,吳玉珊悄悄地捏了我一下,也跟著笑,而田筱芝則催著田真講蘇州城里的老郎廟:“那是全天下梨園人的根啊。”

“我們穿街走巷,轉了好久才到了一個院子前。雖然也是粉墻黛瓦,但是破敗得不行,不僅與蘇州城里那些園林沒法比,就連老百姓的宅子也趕不上。院落的門樓很高,上面長滿了草,一個老伯坐在竹椅上,兩條麻稈一樣的細腿擰在一塊兒,上面那條腿挑著一只夾腳的塑料涼鞋,都10月份了,老伯一點也不嫌冷,他的收音機里放的是蘇州評彈。小舟說,按照先前的說法,老郎廟就在這里,于是他問竹椅上的老伯可知道老郎廟在哪里。”

老伯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搖頭晃腦地聽他的收音機。他們只好悻悻地繼續往前走。

電臺里播放的評彈是《妝臺報喜》,田真上學時也曾經學過,她忍不住在河邊亮開嗓子唱了幾句。竹椅上的老伯微微睜開眼,用手一指身后說:“勿要往前走了,老郎廟,里邊廂就是的啦。”他們趕緊回來,老伯三言兩語講清楚了老郎廟的現狀。原來,新中國成立后,這里就被毛筆廠占了,現在毛筆廠正在改制,暫時處于停擺狀態。要不是田真露了一手評彈的童子功,老伯肯定不會搭理他們。

老伯帶他們進了院子,老郎神的塑像已經蕩然無存,大殿上那一個“自我做古”的匾額尚存,不過已經露出了木頭的原色。小舟與田真看著眼前的景象,不勝唏噓。他們的眼神偶爾碰在一起,都會趕緊移開,仿佛對視一會兒,就會發生些什么。

老伯說后院還有幾座殘碑,碑上記載了從明代開始各地戲班的傳承、輩分。他們到了后院,看到那些橫放著的石碑,老伯說,這些碑之所以能留下來,完全是因為毛筆廠的人把它們做成了石桌,工人們在這些石桌上“擇毫”。

老郎廟雖然變成了毛筆廠,但田真還能嗅到它無處不在的梨園氣息。石頭的柱基依稀有說唱俑的造型,圍墻的瓦當是一組一組的喜怒哀樂的表情,正殿大門上的紫銅門鈸,也像是花臉的造型。

“蘇州老郎廟里按說應該有全天下梨園人的家譜,我從小就跟你說過,你找到沒有?”田筱芝對田真說。

“小舟告訴我,梨園的家譜都是刻在石碑上的,我還真細細看了那幾塊石碑,雖然上面堆著一些東西,但我居然找到了‘清河亂彈’的字樣,字跡不太清晰,‘彈’字以下,只隱隱約約看到幾個字。”

“什么字?是不是天、顯、金、象、云、筱、真、垚?”田筱芝問。

“那我可記不清楚了,門口的大伯說廠里曾有一個工人把所有的碑都拓了下來,不過,這位工人已經不知去向。我當時看著這幾塊平臥著的石碑,覺得有一點恐懼,好像石碑上書寫著什么人們不應該了解的事。那會兒我接到團里的電話,告訴我們集合的地點,我與小舟就趕緊從老郎廟里出來坐船了。”

田筱芝神色古怪,背過身去,雙手合十,念叨了些什么。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畫面。在蘇州城破敗的老郎廟外,黑瘦的小舟跟在田真身后上了船。船家搖起櫓時,她想回頭找那廟門口的老伯,卻發現老伯和竹椅都已經不見,老郎廟的大門緊閉,一切都像是從未存在過。老城在陽光中漸漸失去了層次,周圍的聲音倒是變得輕了,自行車鈴聲已經是最大的聲音了。這就像大戲即將開場時,劇院里的那一遍鈴。田真想再看一眼老郎廟,可是對面突然駛過一輛滿載的貨船,擋住了她的視線,等貨船過去,老郎廟已遠,廟前的旗桿都消失不見了。

京劇《李清照》是田真職業生涯的一個轉折點,關于她與這部戲,還有為何要嫁給劉子平,多年前我就聽她斷斷續續地講過一些。只是,她還從來沒說過,是在“天堂號”和蘇州城里的老郎廟里,她才想清楚如此復雜的問題。

吳玉珊認為,田真顯然夸大了這兩個場景的作用。“演戲的人,觸景生情,你不知道她哪句是戲里,哪句在戲外。”

吳玉珊經歷豐富,腦筋又好,她在分析別人的問題時都能一語中的,田真的經歷真的有點像戲。

京劇《李清照》的排演過程相當曲折。田真與于麗瑤都沒有當上當然的A角,因為兩方各有幕后支持,為了平衡關系,劇團最終從北京請來了一位名角兒在首演時擔綱。節目單上,田真與于麗瑤都是B角,田真排在前面。首演的第二場、第三場分別由她們兩人出演。

等到首輪演出結束,開始排巡演版時,團里已經收到了廣電廳發來的借調函。田真將主持一檔新創的文藝節目《文藝季候風》。去電視臺工作人人羨慕,盡管團長百般挽留,但人只要下定了決心要走,那是攔不住的,更何況田真也是個會來事的,她在向團長說這件事時,還沒幾句話就已經哭得梨花帶雨。哭完了之后,擦干眼淚,她就站起身來表了態:不管走到哪兒,都是劇團的人,只要有需要,隨叫隨到。

離職的事談完,她還有最后一場演出,是早就定好的,這樣也給了田真一次告別演出的機會。

這天,田真像往常一樣化好裝,悄悄地從后臺走到了觀眾席里。

每次演出時,下午會有一次走臺,舞美隊的人調試設備,此后他們就離開了,一直到觀眾進場,劇場里安靜一個多小時。田真每次都會在這個時間,把劇場的每一個角落都走一遍,想象著觀眾在這個座位上看是什么感受,在那個座位上能不能看清她的表情,能不能體會每個身段的含義。劇場里這時還沒有亮燈,劇院的窗戶又窄又高,外面是郁郁蔥蔥的槐樹,斑駁的陽光從這些窄小的窗戶灑落進來,田真就在第16排左側的觀眾席坐著。厲山劇院的觀眾席分成三個方陣,1~9排是一個,10~15排是一個,16~23排是最后一個,每兩個方陣間有過道。每次演出前,田真都要到第16排的這個座位坐一會兒,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第一次進戲院的觀眾,想象看到她自己出場時會想什么。如果沒有人打擾,她會一直坐到舞美隊的人吃完飯,吆五喝六地開始準備演出,這個時間總有半小時吧。這是她一個人的儀式。

這時,化裝師已經在后臺候著了,她從臺口慢慢走到后臺,端坐在一號化裝間的椅子上,作為主角的一個晚上便開始了。

這一刻,田真耳邊一片安寧,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空氣進到肺里與氣管的細小分支的摩擦,聽到手臂上的寒毛一根根豎立起的聲音。大靠、鳳冠、雉雞翎包裹著的仿佛不是一個演員,而是一整臺的戲。

這一晚唱的是折子戲,田真倒二出場,那個唱段她不知道已經在臺上唱了多少遍,但今天這次不同尋常,因為她已經下定決心,唱完了今晚,就不再回到這個舞臺。

觀眾已經開始進場,戲單的封面上印著今天所有出場演員的照片,田真的照片擠在左側,印得還有點虛,而正中央的是她的師妹于麗瑤。這場演出也是于麗瑤首次大軸出場,她唱的是她們倆都很拿手的《乾坤福壽鏡》。田真看到有觀眾進場,站了起來,低頭從右邊的通道往舞臺的側幕走去。

這是田真的最后一場演出,這場演出后,她就跟劉子平去南方旅行結婚。劉子平已經做通了喜老師的工作,從南方回來后,田真就去電視臺文藝部報到。田真不再屬于這個舞臺,這個舞臺也不再需要她了。

田真之所以下這么大的決心,也完全是無奈的。《李清照》上演,看起來她與于麗瑤打了個平手,但田真心里清楚,對自己來說,平手就是輸了,因為小于比她年輕,雖然她表面上從來不承認,但她自己心里比誰都清楚,小于的扮相和功夫都勝她一籌。做她們這行的都知道,唱戲這東西首先是祖師爺賞飯,祖師爺賞了一碗,你不能求兩碗;祖師爺賞兩碗,你想吃一碗也不行。小于的“飯”比她的多,在這里待著,她只能眼看著一天天被比下去。

田真所有有用的物品,就裝了兩只小皮箱,劉子平一手一個就拎走了。田真回頭望了一眼單身宿舍長長的走廊。在走廊盡頭,有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走過來,是小舟。

“田真姐,我外公生病了,我剛回蘇州看他,昨晚才回來,”小舟手里拿著一串白蘭花,“沒想到你就要走了,這是我特地從蘇州帶回來的,記得你說你喜歡,送你。”

田真的鼻子有點酸,她接過白蘭花,與小舟握手,說:“外公還好吧?我還記得在他家吃的松鼠魚呢。”

“還好,不過畢竟八十八歲的人了。”小舟定了定神又說,“姐姐,祝賀你!”

“小舟,謝謝你,有時間來電視臺找姐聊天。”說罷,田真便轉身上了劉子平的車。

那一串白蘭花一直放在劉子平的車上,直到一周后他們去機場還留有一點幽香。

因為田真的退出,于麗瑤成為《李清照》當仁不讓的女一號,得了大獎。田真說,最受不了的是市里要求自己的節目給于麗瑤做一期訪談。

“就是那次新春茶話會過后,宣傳部文藝處的林處長就給我打電話,說田真老師您的節目全國文藝界都很關注,于麗瑤老師是咱們省剛剛獲大獎的藝術家,省里的領導建議咱們強強聯合,做一期高質量的節目,同時也推出咱們高水平的藝術家。”

《文藝季候風》一直偏重影視明星、歌星,因為臺里對收視率有考核,訪談嘉賓不同,收視率的數據會有一些起伏,所以田真非常誠懇地表明了自己的顧慮:“我們還從來沒請過京劇演員做嘉賓,小于是我的師妹,我當然想支持她,但是收視率是我們節目組的飯碗,如果數據不好看,我可負不了這個責任。”

那期節目已經約好了在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上獲獎的三位小品演員,也是田真動用了圈內關系才請到的,另外春晚明星的訪談如果出了正月,關注度就小了。田真覺得這個理由很充分,沒想到林處長馬上把皮球踢了回來:“田真老師,您既是京劇名角,又是電視明星,我相信您一定有辦法將這期京劇藝術訪談的收視率拉上來。這個這個……我等會兒要列席部長辦公會,你們劉臺長也會來,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在會上把您的顧慮說一說,看看領導們能不能幫上忙。”

放下電話,田真明白,這期節目是非做不可了,自己辛辛苦苦搭起來的臺子,卻讓小于來唱了一個主角,這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為此,田真一整天悶悶不樂,回到家里,劉子平又出去跟那些足球隊員喝酒去了,家里冷冷清清,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這兩年,劉子平的事業發展得也很好,在足球圈里儼然也是個行家,除跟省隊那些球員打得火熱,成為甲A聯賽的主要解說員之外,近來連國際足球聯賽也時不時請他去當嘉賓。田真也真佩服他,能把那些外國人名、隊名說得那么溜。球隊經常去打客場比賽,每個賽季末還要去昆明海埂一個月,再加上平時在家里應酬也多,兩個人其實見面的時間也不多。結婚五年了,他們還沒要孩子,田真現在也覺得家里越來越沒有個家味了。

想了半天,田真給小舟打了個電話。小舟回蘇州還沒回來,電話那邊隱約能聽到評彈的聲音,田真便想起他們一起去訪老郎廟的那個下午。小舟接到田真的電話有點驚喜,田真也就實話實說:“小舟,姐心里有點堵,想不出來跟誰說,想跟你討個主意。”田真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小舟耐心地聽完,然后條條縷縷地幫她分析。

小舟透露,于麗瑤目前正在與省里一個廳長的公子談戀愛,據說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所以,做這個節目,一定是省里領導壓下來的,也就是說不可能不做。小舟說,既然要做,就得做好,畢竟現在兩個人各有各的舞臺,井水不犯河水。最后,小舟建議,既然大家都知道她與于麗瑤是同門,不如最后來一段兩個人合作的演出。“姐,您現在是電視藝術家,能把京劇唱這么好,對外界來說是個新奇的事,唱不過她都不要緊,再說也未必唱不過。”

田真聽小舟分析完,心里堵著的石頭似乎暫時搬開了,同時她也從內心開始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小于比自己唱得好,自己承不承認其實都于事無補,現在就連小舟也不回避這個話題了。

盡管如此,田真的表情還是有些黯然。

“小舟說,唱戲是祖師爺賞飯,小于那碗里比我的多一勺,其實我還是不服氣,她還不是靠了與導演的關系當上的主演,要是我不退出來,她也不可能順順當當地成了A角。”田真的臉漲紅了。

10

“你覺不覺得田真與那個叫小舟的琴師有點那個呢?”吳玉珊說,“田真提到小舟的名字時,都感覺那么不見外。”

我說:“也許吧。”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與田真會面的頻率越來越低,從以前的一年幾次,到一年一次,再就是幾年一次。田真是文藝界的名人,我有時想看個演出就找她要票,她有求必應。如果不忙,我們便會趁機一起吃飯聊天。圍在田真身邊的男男女女多的是,但她對我一直都好。“倆人待在一塊兒,不說話也不尷尬,這樣才能叫朋友。”田真曾經這樣跟我說過。朋友越多,友誼越少,田真是這樣,誰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再次遇到田真,是鋼琴大師馬拉來島城開獨奏會時。馬拉剛剛獲得了李斯特國際鋼琴比賽金獎,我便想去看他的音樂會,哪知打通了售票電話,卻說票已經售罄了。我想田真一定有辦法,就向她求助,果然,一小時后她就派人送來了兩張貴賓票。我趕緊打電話致謝。田真說,這點小事不算什么,想跟老馬一起吃飯她也可以安排。我問老馬是誰,她說就是馬拉啊,琴彈得帶勁,人也帶勁。我想跟國際鋼琴家一起吃飯有點打怵,就推說第二天還有課,不能太晚。田真于是特別熱情地邀請我在音樂會中場休息時,到鋼琴家的化裝間聊聊天。

看了一下與票一起送來的節目單我才知道,原來這場音樂會的主持人就是田真,她的簡介就在鋼琴家的下面。鋼琴家的簡介有十幾行,她的也有七八行。

單看長相,馬拉完全沒有藝術大師的風范。他頭發稀疏,項短脖粗,非常壯實。音樂會開場是樂團演奏的《鐵匠波爾卡》,一首演畢,田真穿著絲絨狀的緊身長裙登場,美好的曲線在紫色裙子包裹下恰到好處地顯現出來。音樂會并不需要冗長的解說詞,田真非常簡單地介紹了即將上演的曲目,說這是一首被行家們形容為“等同于挖了十車煤的體力才能演奏的曲目”。隨后,她用特有的調門說:“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本場音樂會的主角,國際鋼琴大師馬拉先生——”她稍嫌夸張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穿著燕尾服的馬拉踱著小方步上臺,除了與田真對視時閃出一絲微笑,他與樂隊首席和指揮握手時都沒有表情。我后排的觀眾小聲嘀咕:“這長得可真像個鐵匠。”“嚴肅的鐵匠。”他的同伴補充。

但是琴聲一響局面就變了。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是人所共知的高難度作品。馬拉粗壯的手臂帶動十個手指,制造出一段深遠綿長的旋律。那帶有緩慢苦難顏色的音符在狹窄與蜿蜒之中漸漸擴大,擴大到整支樂隊,像數量巨大的具體顆粒傾倒在整個音樂廳里。

我相信,當我們為音樂的顆粒所包圍時,大腦或者其他什么部位會發生復雜的化學變化,從而使情緒為這些顆粒所牽引。馬拉的演奏進行到第二樂章時,我感覺身處的世界正在發生奇特的變化。我兩眼緊盯著在琴鍵上耕耘的馬拉,感覺到一只雄性動物的偉大力量正在奔涌而出。“拉三”的第三樂章演奏至尾聲時,馬拉似已與那臺昂貴的施坦威琴融為一體,琴鍵仿佛變得柔韌,而我也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足底一直沖到了頭頂。

雷鳴般的掌聲響起時,田真再次出現在舞臺上,她的兩頰緋紅,看得出來,她的感動比我更甚。我突然開始羨慕起田真來,如果經常與馬拉這樣的藝術家交流,那她的世界該有多么精彩。

中場休息時,我想起田真曾說要我去化裝間聊天,就鬼使神差地向后臺走去。

音樂廳的后臺是一個迷宮,樂隊的成員們脫了外套在走廊里吸煙,有個黑管演奏員一直在校正他的樂器,不斷地重復一小段旋律。鋼琴家的化裝間在最里面,門開著,里面空無一人。打田真的電話,她卻未接,主持人的化裝間推不開門。我問那位黑管演奏員,可見到主持人了?小伙子嬉皮笑臉地說:“在里頭呢,馬大師也在。”周圍幾個演奏員都露出了鬼馬的表情,我隱約覺得氣氛詭異,就趕緊跑回了觀眾席。

下半場是柴可夫斯基《四季》的選曲,中間有與琴童的互動,田真也因此多次登臺。她與馬拉看起來非常默契,在音樂會后的加演環節里,馬拉甚至邀請田真與他一起四手聯彈。田真并不會彈琴,但馬拉只教給她一個和弦,兩個人就像模像樣地“聯彈”起來。有那么幾個小節,馬拉的左手從田真身前穿過去,去彈低聲部的音。他們的身子隨著音樂的節奏起伏,相信每一個成年人都會產生某種聯想。旁邊的一位觀眾說:“田真肯定讓這個鋼琴家俘虜了。”他的同伴則說:“別胡說,人家老公也是名人,是播足球的子平。”

但是,他們兩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在琴鍵上調情的畫面,還是在我眼前晃了好幾天。

音樂會后的兩三天,我在圖書館偶爾聽音樂系的兩位老師在談論鋼琴家馬拉,其中有一位女老師與馬拉是音樂學院附中的同學,她非常八卦地說,馬拉到每一個城市都會去勾搭漂亮女人,尤其喜歡女主持人,他的桃色新聞在音樂界早就不是秘密。馬拉早年曾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戀人,是某電視臺的主持人,沒想到被人給“撬了”。“你難道沒有聽出,他的演奏里,充滿了嫉妒與挑逗?”

“那他還能在國際上拿獎?”另一位同事不解地問。

“這就是拿獎的關鍵。”那位女老師說,“音樂,本來是人類分泌的體外激素。”

我邊聽她們八卦,邊想著那天晚上音樂會的場景。我想,田真與馬拉之間,如果真的發生了一點什么,我是完全理解的。

11

關于田驛垚的日常生活,其實田真也不了解,自從他與公司簽約后,她也難得見到兒子一面,每周會有一次視頻通話,通常都是在酒店。兒子做演唱會、拍影視劇,也參加了兩檔火爆的綜藝節目。有一檔節目叫《媽媽去哪兒》,還曾邀請田真母子一同參加。我也接到過田真的通知,那天準時打開電視,看到她與兒子一起做那些弱智的整蠱游戲,一起唱《楊門女將》。這么多年了,田真的京劇也沒扔,“適才母子對一陣,我兒武藝果然精”,一段西皮流水真的像流水一般順暢。而垚垚由于個頭太高,演的楊七郎就有點不倫不類,或許這正是綜藝節目追求的效果吧。

“垚垚出名了,我年齡也大了。我們這行與你們不一樣,你們年齡越大越值錢,我們這拋頭露臉的,年齡大了就沒有人看了。我不想再做電視了,節目組需要社會資金支持,過去都是我跟那些廠長、經理喝酒,從一杯一萬漲到一盅十萬。”

田真是名人,許多事做起來都容易,老人看病、孩子上學這些足夠平常人頭疼的事,對她都不是事兒。漂亮的女人就好像天生守著一堆金銀財寶,隨便拿出一兩塊來,都是硬通貨。所以我禁不住想,田真這樣的女人,這些年該有多少風月呢?

“經常有人跟我表示這個表示那個的,開始時是一些廠長、經理,后來慢慢地就是私營的老板,搞貨代的,做貿易的。早些年,一說電視臺的主持人,一般人都還有點心虛,后來大概是有錢人越來越有錢,他們的膽兒也越來越大,一會兒說送我別墅,一會兒說要送我去長江商學院學習,還有的說要送我去維也納金色大廳開獨唱音樂會。男人那點心思咱們還不明白,他們都有家有口的,不就是圖我是個主持人,吹牛有個資本嗎?”

劉子平去世那么久了,田真就沒遇到過讓自己心動的人嗎?我與吳玉珊都覺得不可能,她身邊那么多男人。

“有一回在酒場上,我遇到一個人,是做投資的,當時給我們節目冠名一年,一來二去就熟了,有時候我請的那些文藝界的大腕們來了,也讓他做個東,請人家吃頓飯。有一回,我請了奧運開幕式文藝節目組的人來,你想,節目組,總導演、各個專業的導演,還有燈光、焰火那些,有小二十個人,他在小公島上擺了一桌,吃的也好,風景也好,那地方一般人也去不到。他就當著那么多著名藝術家的面,明目張膽地說,田真我喜歡你,你跟我好吧。把我給臊得。”

田真說到這里,禁不住笑了。

這位當眾向她求愛的人,在她心里肯定不一般。我記得田真曾經邀請過我去小公島玩,有個穿白色背帶褲的男人在游艇上招待我們。田真說起他眉開眼笑:“這人實在是太夸張了,有一次說請我去他的游艇上吃飯,我去了之后,發現只有我一個人。游艇開到一半,水手們也不知道哪兒去了。船都快到小公島了,他指著前面說,我已經把這個島包下來了,建酒店、建馬場,你要是喜歡就把它送給你。說實話,那一瞬間我有點心動,但是一想到家里的兒子不知該怎么看我,我還是把他拒絕了。不過后來我們一直做朋友,遇到難事我也找過他,但那是我這么多年唯一心動的一次。”

時間過得快,北京奧運會已經過去了十五年,田真說的那樁事也過去那么久了。時間與時間不一樣,對我來說,這十五年過得相當馬虎,以至于我還時常會恍惚地體會到喜迎奧運的氣氛。1994年中國申奧失敗時,我還在讀本科,當時校園里的垃圾桶是那種陶瓷做的,頂端有一個卷毛的小獅子。某位(也許是幾位)同學砸碎了一整條路上所有的陶瓷獅子,早晨去上課時,無處不在的破碎的陶片狠狠地留在我的記憶里,時不時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一件過分宏大的事在結束之后,會使人對時間的感受發生變化。這變化是什么呢?田真說,就是經常覺得要么眼前的世界是假的,要么曾經經歷過的世界是假的。“這兩頭要都是真的,那就太擰巴了。”

吳玉珊突然插了一句:“奧運會那年,我曾在長安大戲院看過你們團的演出,當時還想會不會看到你。”

“姐,那時我離開我們團已經十年了。”十年加十五年,一共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過去,田真還稱京劇團為“我們團”。“沒辦法,十二歲等于就進團了,我在電視臺工作了二十五年,從來都沒覺得那是‘我們臺’。”

田真說,其實一直到現在,她還經常感覺到自己在唱戲。京劇團位于櫸林山后,而電視塔就在櫸林山上,田真經常跑到電視塔上俯視“她的團”,感覺一天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寫著“出將”“入相”的方寸舞臺。于麗瑤上過一次《文藝季候風》之后,田真也偶爾會邀請國內一線的京劇演員來做訪談,而京劇演員一上節目,收視率就會直線下降。有一次,她接連兩期做了京劇演員的節目,節目組居然被臺編委會不點名批評了一番。但是田真覺得也值了,因為每有梨園大腕來訪,京劇團的領導們都會出面宴請,她就會成為團里的座上賓。于麗瑤雖然幾年前就擔任了青年劇團的團長,到了這種場合,也就只有沏茶倒水的份兒。田真說,人的一生不知哪兒有個坑會等著你,一腳踩進去,就再也回不到平路上了。

發生在《李清照》劇組的事,就是田真一輩子出不來的坑。

“不就是個工作嗎?不演了就不演了唄,有啥呀?”我與吳玉珊換了換眼神,心里都有這樣的想法,田真當然也看出來了。

田真十四歲那年,戲校從外面請來一個老師,專門教把子課。這個老師有點神叨,他會測“命格”。有一天下了課,田真她們幾個女孩就圍著他讓他給看相,看看誰有財運,誰有官運。他看到田真時說:“你的命格比較輕,容易托出來,也容易被‘伏’著。”田真不懂是啥意思。老師說,唱戲的人,一輩子都在演別人,如果命格太重,演來演去都是演自己,肯定成不了角兒。田真一聽可高興,說:“老師,那我是不是會成角兒呢?”老師說:“這一班人,你的命格最輕,最容易把自己付在別人的命上,這對伶人是好事,可是,”他又說,“你后半生的命,就不在臺上了。”田真這下又糊涂了,連忙問:“我的命去了哪兒呢?”老師又搖頭又點頭地支吾了半天,最后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我半輩子都在琢磨這八個字啥意思。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原來他指的是垚垚。有了垚垚后,我常覺得我的命就給他了。”田真說。

對于我和吳玉珊這樣的理工女來說,命格什么的,聽上去完全是一派胡言,可是田真講得真是太投入了。

上臺演戲,開始時緊張,后來興奮,狀態好時,就會失去情緒。“失去情緒”是什么?這是田真發明的一個詞,興奮、緊張都不存在時,臺上就只剩下了一個劇中人,這時她突然身輕如燕。“我的命在這時候就不存在了。”

“比如說呢,什么時候?”我們問。

“有一次,我們在南京的秦淮劇場演《桃花扇》。南京是大碼頭,看戲的人挑。那是全國戲曲調演,好劇團都在,《桃花扇》又是老戲,人人熟悉。可是我偏那天來了狀態,紫絨大幕一拉開,我就感覺我老師就站在我眼前,我就對著她的眼神演,我唱‘但愿天長地久,恩愛夫妻得到白頭。暮春時候,紅顏好上勾,比翼溫情真自由……’”

說著,田真便起身唱了起來。中年的田真依然苗條,唱詞合著韻律,她整個身體都像弱柳扶風一般飄搖起來。

12

上海的亞洲大廈人稱“垂直百老匯”,一棟21層高的高樓里,有16個小劇場,音樂劇的明星們時常在這里出沒,即使是疫情時,電梯口也常有追星的小粉絲日夜守候著。

“云水垚”就是從這里起步的。幾年前,一家公司包了這里的幾塊場地,四處網羅音樂劇演員,開始一場一場地演出。起初垚垚演一場的演出費只有一千塊錢,最慘的時候,一個月演兩場,房租都得老媽接濟。同租的伙伴們撐不住時去演小視頻,接淘寶的廣告,運氣好時一天能賺五千元。垚垚動過這個心思,但想想老媽那表情,還是咬牙堅持住了。過了兩年,亞洲大廈的演出漸成氣候,有其他公司的劇場入駐,垚垚的演出費漲到了三千元。來談合作的是個北方人,把演出費叫作“杵兒”,很江湖的樣子。他與幾個演員一下簽了3+1的合同,即三年合同期內每年每人以三千元每場的價格演出二十場,合同期滿后,可優先續簽。他們幾個伙伴拿到這個合同高興地去酒吧嗨了一晚。一個月后,《瘋狂音樂劇》就上線了,他們的身價一下漲了起來,一個綜藝節目的收入就有大幾十萬,多時可到百萬,但那張三千元的合同還約束著“云水垚”。

“這個過來談‘杵兒’的人,不知從哪兒了解到《瘋狂音樂劇》要上線的消息,先捂住了一批演員,有其他公司要排新劇,都來跟他商量。垚垚說這位‘杵兒哥’可發財了。”不過,田真說,“做演藝這行當,就像賭博一樣,如果《瘋狂音樂劇》的節目組不來找垚垚上節目,或者這個節目沒火,那‘杵兒’的錢就打水漂了。”

“杵兒”是演藝界的行話,田筱芝解釋說,因為兵荒馬亂的年月,梨園人不會明說“錢”字,讓別人聽見,八成得被“短了道”。“杵兒”就代指走穴得的錢。為何叫“杵兒”呢?是不是因為現大洋硬邦邦地往腰里一杵,特別有底氣?田筱芝說她也不知道,反正“我們那時候就這么叫”。

田真也會過“杵兒”。“那是鐵公雞瓷仙‘豪’,一毛也不拔。我一看,只能這么著了,三千元就三千元吧。說實話,我覺得垚垚能在劇場里踏踏實實把戲演好了比啥都強,出去搞演唱會、上綜藝,歸了齊還是副業。”

田真到這里來看過許多場演出,每一場演出都人滿為患。垚垚成了大明星,在她這個當媽的眼里,兒子那是唱功、演技雙雙在線。“我有時候都有點小嫉妒。”

最后一次到這里看演出時,疫情還沒有結束,演出經常取消。要不是演《拉赫瑪尼諾夫》,田真可能不會有那么大的興趣。演出中兒子幾次坐到鋼琴邊,彈奏尚在創作中的《第三鋼琴協奏曲》,那身影與琴聲不禁讓她有些心悸。

其實一開演時,田真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往上拉了拉口罩,往下扯了扯帽子,盡力往座椅里縮,這場演出也就顯得格外地長。演出一結束,田真就急匆匆地往劇場外跑。她給兒子發了一條微信,自己叫了車,就回了他們租住的公寓。兒子那天回來時,她已經關燈了,但是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圓。

她在劇場里看到的人是馬拉。現在馬拉是國內一家著名歌劇院的藝術總監。在他的規劃下,歌劇院計劃排演五部國際經典歌劇和五部原創中國歌劇,開啟一項長達十年的“歌劇馬拉松”計劃。歌劇馬拉松的核心藝術導師是馬拉和享譽國際的男高音李偉松。按他們的計劃,兩年后將開啟全球巡演,意大利的斯卡拉、美國的大都會、法國的巴黎歌劇院、澳大利亞的悉尼歌劇院都在巡演計劃內。如果能夠入選這個歌劇巡演計劃,“云水垚”的演藝生涯將再大大向前邁進一步,從一夜爆紅的音樂劇偶像明星而蛻變為真正的世界級藝術家。

“其實我看不慣那些小媳婦、大姑娘整天圍著垚垚簽名合影,有時候也覺得他突然這么火,會不會哪天就沒聲兒了。”田真畢竟也是在戲班子里滾大的,戲臺上面那些榮辱的事也聽過、見過、經歷過,所以她對兒子能入選大劇院的歌劇馬拉松計劃比兒子更加看重。

田真講到這里時,我禁不住有點緊張,擔心吳玉珊那無處不在的神回復會打斷她的講述,因為所有的講述都需要氛圍與語境。還好,吳玉珊沒說什么。此時,我們的游船正路過一個不知名的小鎮,臨河而建的民居里傳來早新聞的片頭音樂,而那些房子中間的空隙里,有一群穿校服騎自行車的孩子正在搖鈴。這仿佛是我無數次在夢境里見過的場景。在那個未曾存在的夢境里,渡口驛有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我與吳玉珊都騎著嶄新的自行車,而田真是我們的京劇明星。

“我與馬拉算是老相識,但人家現在是國際藝術家,我們臺現在連績效都發不下來了。此消彼長,我這么要面子的人,也不好意思去找人家。雖然我很希望垚垚能入圍,但他能進去,完全是靠個人的實力,”田真稍停頓了一下說,“當然,也有運氣。”

與田驛垚一起入圍的還有他的隊友韓辛云。他們是一起在亞洲大廈出名的音樂劇明星,如今一起入圍歌劇計劃,而首部排演的歌劇就是《圖蘭朵》,田驛垚與韓辛云誰能當上男一號,成為坊間熱炒的新聞。大劇院為此專門舉行了一場兩人的PK,在網上直播。這場直播我也看過,最后唱到《今夜無人入睡》時,其實兩個人是合唱的,制作方不過是為了吸引觀眾的注意,畢竟歌劇還是一種曲高和寡的藝術。

田驛垚當上了A角,韓辛云成為B角,兩個人的后援團們為此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論,在社交媒體上成為熱點。

“其實誰A誰B不重要,我們也沒那么在意。垚垚與小韓也沒那么在意,他們還是好兄弟。”田真說到這里,就開始倒茶水了。吳玉珊打了一個哈欠。我說:“昨晚沒睡好吧,我們一會兒就到了,上午還可以補一覺。”

我與吳玉珊回了房間,吳玉珊半躺在床上刷手機。田真講的故事已經到了最后,基本與傳聞接壤了。我打開手機,搜索一年前的新聞。那可真是一樁轟動演藝界的大事件。韓辛云的一位粉絲在社交媒體上爆出他的“考古”成果,他居然找出了二十年前馬拉在島城開演奏會時的報紙新聞,在那張發黃的報紙上,刊登了馬拉與田真攜手謝幕的照片。根據這位粉絲的推算,這一天距離田驛垚出生還有八個半月。這還不算,這位煞費苦心的網友,還找出兩年前喜采霞接受采訪時的視頻,當時有記者問她對孫兒田驛垚的爆紅有什么看法,喜采霞表情木然,一言不發。而更有知情的粉絲進一步補充,田驛垚出生時,劉子平已經去世三個月。這些發黃的照片、不清晰的視頻在網上被數十萬地轉發,各種評論也層出不窮。有人說,怪不得田驛垚比韓辛云差那么多還能當A角,原來如此啊……

很快,這件事就形成了所謂的網絡輿情。“云水壵”的演出全部暫停,不久馬拉接受了法國一家樂團的邀請,去擔任客席指揮,而“云水垚”這個組合從此就在公眾視野中消失了。

垚垚去了哪兒呢?田真不會告訴我們。

13

經過一天半的航行,我們的船又回到了渡口驛。按照原來的計劃,今天是運河文化節的閉幕式,田真會在老郎廟的古戲樓上再度上演她的拿手好戲《乾坤福壽鏡》。我們到達碼頭時,小舟已經早早地等在那里,他扶著我們一個個地從船上下來,提著田真的箱子,一路開車把我們送到了老郎廟后面的度假村。

舟車勞頓,又說了一路的話,我擔心吳玉珊太疲勞,于是吃過中飯就趕緊招呼她回房間休息,我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吵醒我們的,是一陣鑼鼓絲弦聲。

四周一片漆黑,我與吳玉珊一覺睡到了晚上,而窗外的鑼鼓聲,想必是田真的演出要開始了。

老戲樓已經被舞臺燈照得透亮,田真身著湖藍色水衣,上演的正是她最拿手的《乾坤福壽鏡》。

胡氏:狠心的小嬌兒把娘拋閃。

壽春:夫人你不要嚇我,我是壽春哪。

只見胡氏與壽春雙雙起舞,隨著鑼鼓點先是驚恐,繼而張狂,兩個人把袖子舞得滿臺都是,然后又突然一下雙雙坐倒。

胡氏唱道:忽又見我的兒,站立在云端。哎呀壽春哪,你家小相公他有了哇。

壽春:在哪里?

胡氏:看,他在那南天門上,與壽星老兒一處飲酒呢。

壽春:啊,夫人,那是日光。不是的。

胡氏:日光?

壽春:日光。

胡氏:不是的?

壽春:不是的。

說著,田真就在舞臺上雙手舞起了水袖,那水袖逆風招展,在渡口驛的風沙里獵獵作響。一時間,我看到田真曼妙的身姿與夸張的表情,她被老戲樓的青色磚雕圍繞著,楚楚可憐,而她的臉上卻又有點猙獰。

(張彤,作家,現居山東青島)

責任編輯:呂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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