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省湖州市吳興區檢察院檢察官接到了一起特殊的求助。
求助者名叫張曉霞,是一名聽力一級、言語一級障礙的聾啞人。在張曉霞5歲的時候,她的父母便離異了,而后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留下的張曉霞成了家里的累贅,被送到外祖父母家后,父母也不再關心她的生活了。
被送到外祖父母家沒多久,張曉霞突發高燒,家里老人覺得發燒是小事,沒把張曉霞的病放在心上。可這燒就是不退,硬生生燒了幾天后,張曉霞發現自己聽不見聲音了。再過了一段時間,張曉霞徹底聾了。
可是張曉霞的不幸遭遇并沒能改變她在家里的待遇。外祖父母家住農村,兩人年歲已高,沒讀過什么書,不知道聾人要去上專門的學校。到了入學年齡,張曉霞被送到普通小學,可她完全跟不上,沒過幾年,她就輟學了。
張曉霞是孤獨的,沒有交心的朋友,也沒有同齡的玩伴,平日里就幫年邁的外祖父母干點農活。可這種孤獨與不幸并沒有打垮張曉霞,農活不忙的時候,她就自己找家里的書看,一點點琢磨書里的文字。張曉霞通過自學,幾乎能夠認全了普通書籍里的常用字,并能通過手寫漢字跟別人進行簡單的溝通。
時間轉眼來到張曉霞成年后,張曉霞雖是聾啞人,可人長得很漂亮。成年后,張曉霞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名當地男子朱圣韋。2012年1月5日,張曉霞與朱圣韋辦理結婚登記。同年的10月,張曉霞誕下一名女嬰。5年后,張曉霞又生下了一名男孩。
張曉霞本以為,結婚是能讓她擺脫自己悲慘生活的重要轉折點??蓻]想到,這是噩夢的開始。
結婚后,朱圣韋對家庭的照顧并不多,兩個孩子都是張曉霞一手拉扯大的。由于張曉霞是聾啞人,她很少有機會能跟周圍的寶媽進行溝通。再加上她沒上過聾人學校,不會手語,也無法融入到當地的聾啞人圈子里。
結婚后,除了照顧孩子,張曉霞就被困在廚房與客廳的分寸天地內。日子漸漸過去,孩子也長大了,而朱圣韋重男輕女的本性也暴露出來了,自從兒子出生后,他對女兒便不管不顧,滿心只有兒子。不僅如此,他開始因為一些日?,嵤聦χ鴱垥韵即蟪炒篝[,生活和工作上稍有一些不如意,他甚至就動手毆打張曉霞,張曉霞根本就沒能力反抗。
張曉霞不會說話也聽不見,想報警卻沒法打電話,被打后想哭想反抗,卻發不出聲。
張曉霞沒有其他的親人可以依靠,把她養到大的外祖父母年歲已高,而自從她出嫁后,應了那句老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張曉霞的娘家人幾乎完全切斷了和她的聯系。親生父母重組家庭后,又分別生下了弟弟妹妹們,可他們也從來不愿意跟張曉霞有任何往來。前幾年,張曉霞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在當地結婚,邀請了很多家人親戚,就是不請張曉霞來喝喜酒。
張曉霞就這樣默默承受著,直到忍無可忍。2023年7月,張曉霞決定向法院起訴離婚。可她是聾啞人,如果走自行起訴離婚的路,不可能是件容易的事情。就在這時候,有人告訴張曉霞,檢察院有支持起訴的職能,或許她可以去試一試。
民事部門檢察官陳琦還記得第一次見張曉霞時的場景,她在手機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自己的經歷,時間雖然耗得有點長,但陳琦能感覺到張曉霞邏輯清晰、頭腦聰明,除了一些語氣詞和敬語的表達外,她與常人無異。
張曉霞第一次想到起訴離婚,是在2022年,那時候他們的婚姻已經存續了10年之久。在這之前,張曉霞雖然遭受過朱圣韋的家暴,但她沒有應對家暴的知識。作為一個小學都沒畢業、沒上過聾人學校、對世界的大部分認知都是從書本里得來的女子,她不知道遭遇家暴后的正確處理方式。張曉霞告訴陳琦,朱圣韋剛開始打她的時候,她從沒想過報警,因為“不知道報警也是一個選項”。張曉霞也不知道家暴后她需要學會固定證據;需要學會去醫院做傷情鑒定,而不是一次次等身上的傷都恢復完全后再告訴別人發生了什么。
那天下午,陳琦聽完了張曉霞的故事,她下定決心要把這個案子跟到底。
2023年7月12日,張曉霞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并向湖州市吳興區檢察院申請支持起訴。同年11月1日,吳興區檢察院依法對張曉霞起訴離婚一案作出支持起訴的決定。經過審理,法院作出一審判決,準許張曉霞與朱圣韋離婚,婚生女由張曉霞撫養,婚生子由朱圣韋撫養,撫養費由張曉霞和朱圣韋各自負擔。
婚雖然離了,可更加現實的問題擺在張曉霞的面前。
張曉霞遇到的首要問題,就是貧困。離婚后,張曉霞一個人帶著女兒,自己找了份工廠打零工的體力活。每個月的工資并不高,一個月大約3000元,工作內容需要她搬重物。可張曉霞之前曾受過一次重傷,手臂也落下了殘疾,這份工作她干得很吃力。除了養育她長大的外祖父母,其他家里人不愿意給張曉霞任何資助。
在這10年婚姻里,張曉霞無償地把自己奉獻給家庭,帶大兩個孩子,操持家里的一切??呻x婚后,張曉霞只能打零工,沒有一份穩定長期的工作。在結婚前,張曉霞符合低保戶的一切標準,每個月能拿到一定數量的低保金。可在結婚后,因為低保的發放是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的,朱圣韋的收入也會被納入計算,所以張曉霞不再符合低保發放的標準,也就拿不到低保金。離婚后,張曉霞的情況是符合領取低保金條件的,但是她卻不了解這一政策情況,因此,離婚后張曉霞的低保金一直沒有落實。
另一個更復雜也更難解決的問題是房子。在張曉霞和朱圣韋的婚姻存續期間,兩個人住的房子是張曉霞外祖父母的農村老家拆遷后,由戶口所在地分發給張曉霞女兒王小靈的安置房。分房時,張曉霞的兒子還沒有出生,張曉霞的女兒王小靈分到了約100平方米的面積。
離婚后,朱圣韋卻不愿意帶著兒子從房子里搬出去,因為他想從張曉霞這里再為兒子爭取些拆遷后獲得的利益。兩人溝通無果后,朱圣韋甚至帶著自己的父親也住了進來,說什么也不肯搬家。
張曉霞也想解決問題,但以她的條件實在沒有能力和朱圣韋談判,所以只能任由朱圣韋一家霸占著她的房子,她和女兒無家可歸。張曉霞現在只能住在工廠的員工宿舍里,工作日的時候把女兒托付給外祖父母家,只有節假日和周末才有空把女兒接回來,母女倆過過簡單的小日子。
房子的問題沒法解決,張曉霞覺得自己住宿舍沒什么,可女兒王小靈不行。王小靈正在上小學6年級,正是小升初的關鍵階段。王小靈天資聰慧,成績很好,可由于家庭的緣故,她的性格一直都很敏感內向,而借住在他人的家人更是加劇了這種情況。王小靈現在暫時居住在老家的安置房里,這里不僅住著幾位老人,還有張曉霞同母異父的弟弟,張曉霞的親媽和繼父等一大家子人,甚至家里的其他親戚也時不時會住進來,人口又多又雜,王小靈免不了聽到很多閑話。
張曉霞的外祖父告訴陳琦,王小靈借住在家里的時候,幾乎從來沒見過她主動開口說話。外祖父說,哪怕是春節的時候,張曉霞也只能把小姑娘接到員工宿舍里,母女倆在工廠里相依為命著過節,雖然有親戚,但是彼此都不來往。即便在周末和節假日,母女倆獨處的時候,王小靈也很少對母親敞露心扉。再加上張曉霞是聾啞人,而她的女兒是健聽人,母女倆在交流上也有一定的障礙。所以要回房子,成了張曉霞一家的當務之急。
得知張曉霞的情況后,因為事關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相關的案件線索被移交給了吳興區檢察院未成年人檢察部檢察官林潔。張曉霞和張小靈在獲得法律援助之后,明白可以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這個問題,決定向法院起訴,希望朱圣偉一家能夠搬離。檢察官審查了相關的證據材料后,決定支持張曉霞母女向法院起訴。
吳興區檢察院控告申訴部門檢察官陳瑜芳告訴《方圓》記者,吳興區檢察院認為張曉霞符合國家司法救助條件,且系農村地區生活困難的殘疾婦女,屬于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全國婦聯持續部署開展的“關注困難婦女群體,加強專項司法救助”活動的重點救助對象,于是啟動國家司法救助程序,于2024年2月29日向張曉霞發放了司法救助金。
除此外,還能為張曉霞母女做些什么呢?在之前的調查中,陳瑜芳發現張曉霞在婚姻存續期間,由于丈夫的收入被計入家庭人均收入,故未納入低保群體。但離婚后,她和未成年女兒單獨生活的情況符合低保家庭和困境兒童的申請條件,但張曉霞本人并不清楚這項政策。對此,吳興區檢察院根據該院聯合相關職能部門共同出臺的《關于建立國家司法救助與社會救助銜接協作機制的實施意見》,立即聯系民政、婦聯、殘聯、教育等單位,希望盡最大努力為張曉霞母女爭取落實相關的生活保障。
此外,針對張曉霞不僅聽力殘疾、手臂也曾因傷評定過殘疾等次,不適宜從事原體力重活的情況,在檢察官的溝通下,張曉霞所在的企業協調為她調整了適配的崗位,并開展技能培訓,提升其就業能力?,F在,張曉霞在工廠做著一份產品質檢的工作,身體負擔極大被減輕。

2024年3月5日上午,臨近婦女節前夕,與吳興區檢察院檢察長沈璋副、吳興區婦女聯合會副主席黃曉燕一起,辦案檢察官們共同前往張曉霞所在的村委會,對張曉霞母女進行了走訪慰問。4月上旬,讓陳瑜芳一直牽掛的事情終于有了回音:民政部門依照政策規定為張曉霞母女順利落實了低保金和困境兒童補助,母女倆此后每月可領取低保金及困境兒童補助金共計2210元,這意味著她們的基本生活能得到更長久的保障。
2024年5月6日,張曉霞收到了吳興區法院和檢察院發放的司法救助金共3萬元,低保家庭補助以及困境兒童補助金也被順利發放下來。收到救助金時,張曉霞愣了一會,由于無法說話,她隨后在手機上打了四個字——“謝謝你們”,并展示給檢察官們看。
當地婦聯也將王小靈納入“溫暖港灣”關愛救助項目,讓王小靈成為婦聯的重點幫助和長期關注對象。在檢察院的溝通下,王小靈的學校將她的學雜費全部免去,并額外提供了營養餐的補助。此外,王小靈所在的學校將其納入幫困助學項目保障其就學,并針對其因家庭變故造成性格內向的問題持續進行心里疏導的跟蹤與幫助。
2024年12月23日,在吳興區檢察院幾位未檢檢察官的幫助下,張曉霞和前夫朱圣韋就這起返還原物糾紛案終于達成了調解協議:經法院主持協調,朱圣韋需要在2025年1月2日之前騰退并搬離舊房。2025年1月3日,法官和檢察官又對張曉霞家的情況進行了聯合回訪,確認朱圣韋及其家人已經徹底搬離,張曉霞最終拿回了房子的居住權。
在2025年春節前,吳興區檢察院控申檢察、未成年人檢察、民事檢察部門的檢察官上門探訪張曉霞和她的女兒。張曉霞和女兒現在終于住回了溫馨的小家,張曉霞說她正漸漸走出家暴的陰影,而她的女兒也在慢慢放開自己,擁抱新的生活。(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