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朋友圈的短視頻上,我終于見到久違的老同學鮑鵬山了。
說起鮑鵬山的爆棚,那可不是一夜之間的事。記得在分別20年之后,忽然有一天在書店了翻到了這位大仙的《寂寞圣哲》,一下子勾起我對他的一些片段記憶:在江南一個小城的一所大學的一個大班里與他度過了四年大學時光,他是四班,我是五班,你來我往,純屬日常。畢業那年,去了西北邊陲支邊的義舉讓他成為一名“好男兒”。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臉龐黑黝黝、頭頂白花花的西北漢子了。文字耐讀,又很暢銷,那股羨慕嫉妒恨的感覺一下涌上心頭:豈能便宜這小子,于是連拉帶拽的簽名本《寂寞圣哲》傳到了俺的案頭。不過,讓人心中很是不快的也是這本書的簽名:“張保民兄哂閱”,我名字的三個字被他寫錯倆。這也佐證了我們的過往不是屬于“甚密”一類。
最我老鮑在商務印書館新出版的簽名本《中國人心靈》傳寄于我,而且簽名一字不差:張寶明三字完全正確。
《中國人的心靈》還有個副題“三千年理智與情感”。當我回復拿到后,他還特意囑咐說:“看看上面蓋的章!”原來“偏安齋”印章是他很在意的事情。老實說,我這次關注的是他有沒有將我的名字寫錯。我在看過簽名后首先注意到的還是他在后記中為自己“種瓜得豆”之喊冤叫屈:“這本書在這么年里不溫不火。”
的確,很多時候我們都在插花栽柳間陰差陽錯。老鮑說的不溫不火一定是和他作品的其他版本相比而言的。不必遮掩,就我看到的這本洋洋灑灑的文字而言,它并沒有《寂寞圣哲》那樣讓我入勝。這話兒也許會惹得老鮑不快活,但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事實。
老鮑不好惹,因為他總是亂說亂動(我就在一篇小文中將其比做“思想多動癥者”《美文》2023年第1期),萬一被他尥了蹶子、任起性子和我懟起來,真都不好收場呢??磥恚c他對話還得說點題外的話。這,還得其從他新出版的《孟子開講》說起。
以我的閱讀史說,看到《中國人的心靈》后,我首先聯想到另外兩個近代人物。一是梁啟超,再就是辜鴻銘。前者有1899年寫就的《中國魂》,后者則有1915年付梓的《中國人的精神》。梁氏所謂的“國魂”意指“兵魂”,是尚武精神的旨歸;辜氏所謂的“國神”則是指“從容、冷靜、練達”的人情世故或說處世之道。具體到鮑氏,那則是對禮義之邦、文明古國三千年詩詞歌賦小說散文中慈悲情懷的發掘與打撈。
培根鑄魂是當下的一個熱詞。當“國魂”“國粹”“國學”“國故”乃至“國神”“國心”“國根”紛至沓來之時,于是乎關于如何鑄造的祖傳秘方或出奇制勝的雄才大略也都會出來大顯身手。撇開眾說紛紜的各式看家本領,我們單挑梁氏、辜氏、鮑氏這三氏的底牌亮亮。
想當年,梁氏有鑒于日本武士道的成功之道,情急之下拋出了制造兵魂一招:“中國魂者何?兵魂是也。有有魂之兵,斯為有魂之國。夫所謂愛國心與自愛心者,則兵之魂也。而將欲制造之,則不可無其藥料,與其機器。人民以國家為己之國家,則制造國魂之藥料也;使國家成為人民之國家,則制造國魂之機器也?!保ā吨袊臧苍诤酢罚肚遄h報》1899年第33冊,P3)辜鴻銘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背景下,在軍國主義風卷殘云之勢下,更是在中西文化物質與精神、動與靜的比較下出手,將梁氏“師夷長技”的“硬碰硬”幻化為中國人固有“良心”以昭示于世人,頗有從“硬碰硬”到“軟著陸”的人文關切。他意在世衰道微的人類走勢中尋覓到意思可以突圍的曦光。在這位老夫子看來,憑借武力打天下的軍國主義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中相形見絀:“要懂得真正的中國人和中國文明,那個人必須是深沉的、博大的和純樸的?!焙蓸寣崗椀摹盀鹾现姟毙枰畔峦赖?,以立地成佛的心態向中國人求恕問道。
比起梁公的以“剛”克剛、辜公的以“柔”克剛,鮑公(他和包拯的確是小老鄉,不過此鮑非彼包)更多地將注意力聚焦在了中西兩“岸”(此岸與彼岸)的死纏爛打上。毋庸諱言,三者出的都是(我的)“中國心”這張牌,但在立意上卻有語境與語義的千差萬別。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主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道德,一個時代有一個的表述,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為此我們可以說的天花亂墜,直到口吐白沫。鑒于老鮑那樣討厭的彎彎繞,我們暫且打住。
不過,既然說到老鮑的此岸與彼岸的生命苦海之擺渡,我們就不能借機上“岸”。原來,《中國人的心靈》之所以不溫不火,還要從起文本的經意上說起。經意,也就是文章的經營意識。說白了,也就是文字的謀篇布局、立心開意。當我拿到老鮑的《孟子開講》(中國青年出版社2023年8月版)時一看便知:前者為后者的深度和高度給出了非同尋常的鋪墊意義。這樣說,也從另一個視角為其自我炮制的冤情——“不溫不火”作了旁注:比起后者即將到來的暢銷,前者需要小火慢煮,細細品味,即使是“圣哲”也要經得起這一常銷而非暢銷之新常態的“寂寞”。
講來講去,讀來讀去,還是老鮑鑄造的這一殺手锏最為拿手,最為燒腦,也更讓人鬧心。原來,他一直在為傳統社會中的理性尋找道德依據。這里,他在理性和道德之前平添了一個“前”字,也就是有他所謂的“前道德”。這一度讓我想起意大利18世紀的歷史哲學家維柯,正是起《新科學》中的“前智慧”(詩性智慧)為起反現代、反啟蒙的創制(我更愿意將其視作另一種現代和啟蒙)披荊斬棘、另辟蹊徑并讓后現代的學者們樂此不疲。
老鮑振振有詞:
任何問題的終極性解決方法必須是簡單而直接的。對于“前道德問題”的解決,宗教是這樣,世俗的解決方案也必須是這樣。孟子的解決方法也非常簡單,簡單到只有四個字——人性本善。如果人們問牧師,我為什么要做好人?牧師回答,好人上天堂。如果人們問孟子,我為什么要做好人?孟子的回答,是:因為你是人。
原來,“前道德”就是解決為什么要做好事的理由。子路曾問道于先生“君子亦有窮乎”這樣的大命題。這個問題其實對中外古今的各色人等都是一個嚴峻的心靈考問。當然,孔子的“君子固窮”的回答已經將題中應有之義說得無懈可擊。但是當亞圣的“接著講”擊鼓傳花般落在了“錦上”且必須“添花”的關口,也就有了鮑鵬山的口吐蓮花:
在孟子看來,做好人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因為我們是人,人的本性是善,所以只要是人就只能做好人,不做好人就不是人。就像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人得人,人的本性是好的,所以正常的結果就只能是好人,如果不是好人,那便不再是人。
做好人沒有理由,這就是“此岸”人文關懷,而宗教的好人死后可以上天堂的教義則給出了“彼岸”的終極牽掛。由此,我從“開講”中讀出了“開讀”的理由。畢竟,這是老鮑文字給出的理由。
然而,在說出開讀的理由后,對于老鮑的“前道德”我還是留有余地。道德作為人類特有的倫理關懷,既然有“前道德”,那就有“后道德”。顯然,這是作者沒有擺平或說“圓寂”的問題。在他認定孔孟老先生都給出答案或說正解的同時,我更想在前道德、道德、后道德之間做一次哪怕有蹩腳嫌疑的“添足”:幾千年的人類歷史告訴我們,技術理性滄海桑田,但人性初心依舊。如果需要讓“道德”在社會秩序的良性編排中相得益彰,那就必須有法治(文明)的緊隨其后。“善小”與“惡小”從來都不是掛在唇齒上的說教。有道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雖不是王道,卻是人類社會走在文明鋼絲上的一條正道。否則,即使將那些口惠的文字吹得天花亂墜,也終將無濟于事。
說到這里,我也不無擔心,一貫伶牙俐齒的老鮑會不會沖我頓足:道德與法治截然兩途,雖不是“此岸”與“彼岸”,終還有“此一時”和“彼一時”之辯。
(作者系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