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壽芝與“絳守居園池”

在完美破解銀川承天寺磚雕門匾題字后（附后），大大激發(fā)了我想徹底破解“絳守居園池”影壁匾額題字之謎的興趣。我在搜索“絳守居園池”有關資料時，發(fā)現(xiàn)下面這兩副對聯(lián)驚人的相似：

數(shù)行柳數(shù)叢花料當九十春光，別繞雅趣；

一局棋一壺酒好與二三良友，共暢幽情。

這是在甘肅張掖的“又一園”的一副對聯(lián)。

值春光九十日最好是幾桿竹幾朵花；

與良友二三人消遣在一局棋一樽酒。

這是在山西新絳的“絳守居園池”的一副對聯(lián)。

兩地有1300公里之遠，怎能如此巧合？這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業(yè)余時間遍查資料文獻，歷時一月有余，終于把這個跨越數(shù)千里跨度上百年的謎團解開。

跨越時空的“聯(lián)”結

據2018年9月團結出版社陶琦編著的《張掖對聯(lián)》介紹，清康熙年間，靖逆侯張勇在張掖任甘肅提督。請李漁千里迢迢來到張掖，為其修建“一園”，為河西園林一時翹楚。而在李漁若干年后，湘人周達武（光緒三年任甘肅提督）、李壽芝（字荇仙）仿照李漁所建的“一園”，又在一旁修建“又一園”。

據《中國書院楹聯(lián)》介紹，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修建觻得書院，院后有一園，名“又一園”，有《又一園修禊序》，介紹園中勝境，參與過創(chuàng)修觻得書院、曾擔任過張掖縣知縣的湘人李荇仙發(fā)起并在觻得書院建起了周公祠。其中“又一園”聯(lián)：數(shù)行柳數(shù)叢花料當九十春光，別繞雅趣；一局棋一壺酒好與二三良友，共暢幽情。

由此可見李壽芝（字荇仙）當時（光緒十一年，即1885年）擔任張掖縣知縣，他同甘肅提督周達武共同修建觻得書院以及“又一園”。

絳守居園池，位于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新絳縣城，曾作為州衙的后花園，故稱“絳守居園池”，是中國現(xiàn)存的唯一一座隋代園林，亦被稱為“隋園”。

1962年，國家文物局局長王冶秋親臨園池，拜讀《絳守居園池記》，把樊宗師詞義僻澀的詞句稱為“澀霧”，寫下《撥開“澀”霧看園池》一文，并刊于1962年2月13日的《人民日報》。他寫道：“直到光緒二十五年還有位州官李壽芝重新修過，現(xiàn)在我們所看到的是一些建筑規(guī)模和奇形怪狀的碑刻，大約就是這位‘風雅’之士的遺留。”

北京林業(yè)大學趙鳴等發(fā)表在2000年第1期《中國園林》上的“《絳守居園池》考”寫道：

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園池又幾毀壞殆盡，知州李壽芝“以園池遺址，繚以周垣，重加建筑，亭榭渠塘，一如舊制”。

…… ……

穿門而過到達嵩巫亭，亭周圍迎春花很多，亭上對聯(lián)寫道：“值春光九十日最好是幾桿竹幾朵花；與良友二三人消遣在一局棋一樽酒。”

據《新絳縣志》記載，宴節(jié)樓面寬三間，樓高二層，歇山頂，屋頂琉璃瓦裝飾。檐下有清代李壽芝題寫“遠山如黛，大河前橫”的匾額。

可見，湘人李壽芝（字荇仙）先是在張掖當知縣（1885年），后在絳州當知州（1899年），是他，把兩地的官府花園“聯(lián)”結在一起。

“惟楚有才，為晉所用”，可惜這位湘人留下的資料太少，否則我們會穿越一個多世紀，撥開歷史的迷霧，解開更多的謎團。

關于李壽芝

李壽芝，字荇仙，湖南長沙人。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絳州知州任上重修《絳守居園池》。為了了解也是為了紀念他為絳守居園池重獲新生作出的貢獻，一個月來先后搜索了《隴西縣志》《張掖縣志》《武鄉(xiāng)縣志》《趙城縣志》《直隸絳州志》《民國版新絳縣志》等，上網查詢了這些地方的書院及古建筑楹聯(lián)。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果然從浩如煙海的資料中，小心辨別，去偽存真，初步勾勒出這位逝去一個多世紀的家鄉(xiāng)名宦的輪廓——

光緒八年（1882年）任甘肅隴西知縣；

光緒十一年（1885年）任甘肅張掖知縣；

光緒十四年（1888年）任山西武鄉(xiāng)知縣；

光緒十八年（1892年）任山西趙城知縣；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任山西絳州知州。

以時間為序，把能搜索出來的他的對聯(lián)以及疑似對聯(lián)整理如下，以及簡單做一些注釋。

一是題甘肅隴西南安書院：

此地為清圣祠堂，握篆扶殘黎，敢自詡頑廉懦立；

賤子乃謫仙宗派，下車宰故土，最難忘遷客長沙。

二是題甘肅隴西縣署：

此地有首陽在前，握篆扶殘黎，貪吏豈能識清圣；

況我是謫仙之后，下車宰故土，昧心何以對先人。

清圣祠堂，為紀念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建，位于古隴西境內的首陽山（今屬渭源縣）。

握篆，比喻掌印掌權。

殘黎，指疲民百姓。

頑廉懦立，廉和立是使動用法，使頑廉，使懦立。出自《孟子·萬章下》：“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賤子，作者自謙。

謫仙，指李白，隴西李氏是河西的名門望族，也是李唐的先祖，李白自稱隴西布衣。

遷客長沙，出自李白《黃鶴樓聞笛》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李白用西漢賈誼左遷長沙自況。

三是題甘肅隴西襄武書院：

何人高北斗之名，萬里云程，望他日扶搖直上；

此地居南安之首，一窗燈火，看英才薈萃其間。

四是題甘肅張掖又一園：

數(shù)行柳數(shù)叢花料當九十春光，別饒雅趣；

一局棋一壺酒好與二三良友，共暢幽情。

五是挽曾國荃（時任山西武鄉(xiāng)知縣）：

自去年以薄宦來太行山前，每聞父老謳思，猶嘖嘖稱我公撫晉時，竭慮殫精，方偉矣救億萬家許多性命；

哭今日之元戎于廉康城里，回想江淮糜爛，特兢兢與文正勤王事，同心勠力，乃卓然立千百載不朽勛名。

六是題山西絳州《絳守居園池》之宴節(jié)樓：

遠山如黛；

大河前橫。

七是題山西絳州陳家花園大門（疑似李壽芝所作）：

堆些茅草種些花，花圃草廬無半點塵俗氣；

遠看嵋山近看水，水清山秀在一幅圖畫中。

七聯(lián)與“遠山如黛，大河前橫”意象很像，而且兩處若往南望，眼中的自然景象遠處的峨眉嶺、近處的汾河幾乎一模一樣，七聯(lián)幾乎是六聯(lián)的擴寫版。

八是題山西絳州《絳守居園池》之《拙亭》（疑似李壽芝所作）

笑這小茅亭有幾斗俗塵氣；

湊些好木石在一泓秋水間。

八聯(lián)與七聯(lián)意象很像，茅草、俗塵、山石、秋水，幾乎是七聯(lián)的縮寫版。俗塵氣一有一無，可見作者有歸隱之意。

九是題山西絳州《絳守居園池》之《嵩巫亭》

值春光九十日最好是幾桿竹幾朵花；

與良友二三人消遣在一局棋一樽酒。

十是題山西絳州陳家花園（疑似李壽芝所作）：

快開數(shù)畝荒田，種花栽竹偏適陶情養(yǎng)性；

好筑幾間土室，冬暖夏涼最宜樽酒局棋。

九聯(lián)是幾桿竹，幾朵花，一局棋，一樽酒，十聯(lián)是種花栽竹，樽酒局棋，幾乎也是九聯(lián)的改寫版。只不過九聯(lián)是人在江湖，十聯(lián)是歸隱山野。

李壽芝居然行六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正為李壽芝（荇仙）資料缺乏，一籌莫展時，一天，我在網上隨意敲入“對聯(lián) 湖南 李壽”還未來得及敲入“芝”，不小心誤碰回車鍵，沒想到奇跡出現(xiàn)了，屏幕出來“李壽蓉，字篁仙”的有關網頁。李壽芝（荇仙）、李壽蓉（篁仙）這兩人名字是如此相像，而且都是湖南人。此發(fā)現(xiàn)令我頓時欣喜若狂，仔細點擊每一個網頁，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竟然是同胞兄弟。李壽蓉善詩文，尤工對聯(lián)，功名很高，加之還是譚嗣同的岳父，名氣自然比李壽芝大得多，所以網上資料很多，于是很快就把他們家的家庭關系梳理出來了。

李壽芝，湖南長沙河西杉木橋（今望城區(qū)白沙洲街道赤崗村）人。他兄弟姊妹八人，其中兄弟六人，他排行第六。

其母，王太夫人，1886年去世，享年八十以上。

老大，李通奉，字笠仙，1821 年十一月十七出生，約1863年去世。

老二，李錫蕃，字晉夫，1823-1850，著有《勾股和較算草》《借根方勾股細草》。

老三，李壽蓉，字篁仙，1825-1894，與王闿運等并稱“湖湘五子”，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成博士弟子，補廩生。咸豐元年（1851年）中舉人，咸豐六年（1856年）中進士，并用于戶部主事。咸豐九年（1859年）因戶部銀庫虧空案被牽連入獄。同治元年（1862年）肅順被誅，李昭雪出獄，官復原職。同治九年（1870年）因升遷無望，請假回籍。同治十三年（1874年）捐資道員，分發(fā)湖北，1875年全家遷居武昌。光緒九年（1883年），其女李閏嫁于同鄉(xiāng)譚繼洵（時任甘肅鞏秦階道）之子譚嗣同。光緒十二年（1886年）修家譜。光緒十三年（1887年）在家鄉(xiāng)建杉木橋塔。光緒十六年（1890年），親家譚繼洵升任湖北巡撫，李回避到安徽蕪湖任道員。

老四，李壽華，字菊仙。1860年早逝。

老五，四歲時殤。

老六，李壽芝，字荇仙。1874年春入蜀為官，光緒八年（1882年）任甘肅隴西知縣；光緒十一年（1885年）任甘肅張掖知縣；光緒十四年（1888年）任山西武鄉(xiāng)知縣；光緒十八年（1892年）任山西趙城知縣；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任山西絳州知州。

岳麓書社袁慧光2011年點校的《李壽蓉集》，收錄了李壽蓉幾乎所有的作品。原想應該有他們兄弟的詩詞酬和或書信書札，然而遍尋全書，幾近于零。只好退而求其次，從中擇錄兩則與其六弟（季弟）李壽芝（荇仙）直接相關的詩詞。

江上別

甲戌（1874年）春正月赴鄂，夜泊靖港，送季弟壽芝入蜀作。

風凄凄兮月冥冥，江上夜寒聞雁聲。

雁聲入云何惻惻，一北飛兮一西征。

西征迢迢遠于北，況復初為出門客。

只身孤劍萬里游，更無親屬同舟泊。

春水兮盈盈，芊芊兮草生。

尋常送征客，尚多別離情。

嗟予季兮獨行苦，念之悲辛不能語。

不能語，畏母知。

鄂與蜀，長相思。

長相思，且凝立，背母潛持暗陬泣。

還鄂喜季弟亦自蜀來

（應寫于1874年至1882年間）

一事曾舒慈母意，弟兄都自遠游歸。

翛然江上兩黃鵠，不愿年年尚各飛。

我仔細校核甲子紀年、年號紀年、公元紀年間的匹配，基本弄清了上述年代，但也有年份前后不一致之處，但因無更多資料去驗證而不得詳考。好在不影響主要脈絡，故不再糾纏于細節(jié)。

阮儀三教授與“絳守居園池”之緣

我在網上查找相關資料時，阮儀三教授的名字進入了我的視野。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他努力促成平遙、周莊、麗江等眾多古城古鎮(zhèn)的保護，因而享有“古城衛(wèi)士”“古城保護神”等美譽。

他曾四次到訪山西新絳縣，在其撰寫的《舊城新錄》和《古城筆記》，收錄了他1982年寫的《絳守居園和新絳縣城》《隋唐名園之城》，記載了他與“絳守居園池”的淵源：

60年代我曾隨董鑒泓老師游過此園，徒手勾畫過園池的平面及園景。去年又專程探訪，……卻尚存一些亭樓樹木，雖現(xiàn)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但墻圮樓危，亭窗洞缺，亂建了不少房舍，已非昔景，急待整修。

2012年，阮老又故地重游新絳時說起：

我回想著古園的舊貌，循著石鋪的小徑，撫摸著古老的樹木，當年我畫下的洄蓮亭依然臨水傍立，磚砌的大照壁上的四個難認的篆字還是存疑。

…… ……

熏風吹拂，蟬鳴聲聲，隋唐的古意頓時出現(xiàn)了。時空穿越，往事千年，眼前的景色留住了往日的閑情。我很贊許新絳人能夠原樣地保存了古園，沒有像許多地方畫蛇添足地亂弄，這就是原真的保護的理念，全國哪里還能找到原汁原味的唐代園林？這真是稀世珍寶啊！

在破解出“絳守居園池”影壁匾額四字之謎為“萬鳥舞庭”后，我曾專程赴上海拜會阮老（圖一）。我給阮老講述了破解“絳守居園池”影壁匾額四字之謎的整個過程，阮老聽到縈繞在心頭60年的謎底被揭開感到十分欣慰，欣然寫下了“保古園 留珍寶”的手書（圖二）。我也向阮老回贈了一枚三維打印的印章，印章的正面復刻了阮老于上世紀60年代手繪的“絳守居園池”影壁圖（圖三），印章的按鈕為山西省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晉侯鳥尊（圖四），印章的底部復刻了影壁匾額題字“萬鳥舞庭”（圖五）。

李壽芝的“為官處世之道”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李壽芝擔任山西絳州知州，這是已知的他官場生涯中的最后一個職位。在此期間，他把絳州管轄內的五個鄉(xiāng)改名為“仁鄉(xiāng)”“義鄉(xiāng)”“禮鄉(xiāng)”“智鄉(xiāng)”“信鄉(xiāng)”。他深刻認識到文化對于塑造地方精神、提升民眾素養(yǎng)的重要性，不遺余力地推行教化，充分體現(xiàn)了“以文理政”的理念，將文化的力量融入社會治理之中。

李壽芝在絳州，主持重修了“絳守居園池”，并撰寫了園內一些對聯(lián)和匾額。在其影壁匾額上題字“人閑若雀”和“萬鳥舞庭”，不僅裝飾了園景，更是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山水意境、自然和諧與人文精神融入其中，使之成為傳承歷史文化、“以文化人”的精神家園，賦予了帶有文人寫意園林的文化內涵，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財富。

（作者系文化學者，山西電力科技部主任）

完美破解銀川承天寺磚雕門匾題字

這次出差住處附近有一處寺廟曰承天寺。與東坡筆下的夜游承天寺同名，盡管知道蘇之寺在黃岡，斷非此寺，不過同名也算緣分，于是欣然前往。

承天寺塔西有韋馱殿，殿南北各有一座磚雕門樓，門匾字跡模糊漫漶，幾不可辨。隱約可識香囗艷囗（附圖一），瑞氣繽紛（附圖二），祥光五色（附圖三），囗囗千囗（附圖四），不禁勾起好奇，端要認個究竟，把囗囗給它填上。

問工作人員，答曰，有認瑞氣繽紛祥云五色的，有認香苑艷麗清韻千重的，都不敢說是。回到住處，上網搜索，沒有任何收獲。后來一想，南北互應，左右對稱，而且東面全是篆體，西面全是楷體，會不會是對聯(lián)？再搜還是沒有滿意結果。就在苦思冥想之際，總感覺此文字仙氣飄飄，與西游記描述寺廟的風格好像有某種關聯(lián)。于是乎把西游記也列為關鍵字，果然有所得，原來東面是：香花艷麗、瑞氣繽紛。西面是：祥光五色、瑞藹千重。至此，完美破解，銀川的朋友可以將此提交承天寺了，門匾撰寫者雪橋道人一定也是個西游記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