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安同學還在北京大學歷史系任教時,我要是請他一起餐敘,向別人推介他,常仿“我的朋友胡適之”句式,脫口而出:“我的同學吳小安”,以壯聲威。如今廈門與北京,南北相隔千里,他偶爾回京一趟,還忙得不亦樂乎,想請他已不那么容易了。
他是我哪里的同學?什么時候的同學?當年,他在廈門大學歷史系就讀,典型的文科;我上軍校計算機系,十足理工男。顯然,我倆不是大學同學。他自小出沒在皖江一處叫河西山的山邊邊,離宿松縣城很近,慢慢悠悠散著步個把小時就能到城里;我出生在宿松縣的泊湖邊,離縣城很遠,遠到步行若不是急行軍,估計至少要一天加半夜。我倆小學初中各自都在自己的鄉里(那時還稱人民公社)完成“發蒙”教育。作為同班同學,我倆同在宿松中學高一五班。我們那時還沒有高三,高二文理分科,即將準備高考,我倆一文一理就分在不同的班上去各自備考了。
同班僅一年,情誼享終身。那時初中能考上中專可了不得,從此一朝跳出農門,捧上鐵飯碗。中專沒考上,只得上高中。如今回顧當年,只是佐證小安教授自小學習基礎好,是用心的鄉下孩子,腦子也夠用。我們雖只同了一年的班,但同學之間的感情卻十分純粹、真摯、長情。高一五班入學30年后,在縣城工作的同學還專門組織過一次同學會,在外工作的同學從四面八方專程回母校共同慶祝。那年我就回去了,小安同學當時在國外訪學,我記得他專門給組委會寫了一封感母校之恩、念同學之情的熱情洋溢的答謝信。
小安同學大學生活的點點滴滴,在我最近集中閱讀的他的全為精裝的“四本書”中都有體現。一本詩集《燕寨集》(2020年12月上海三聯書店版),傳承著詩經能吟誦的風格,是他2021年元旦當面送給我的,我還記得當時他笑面如花的贈書情景。一本語絲體的思想文化札記《學人記:大地的思想與行走的歷史》(2023年9月北京三聯書店版),“子曰”的特征顯而易見。一本海外行走的專業思考筆記《學術志:田野、星空與飛燕》(2023年2月北京科學出版社版),那可算得上是集部,詩歌、散文、書評皆有。這兩本書,一本《學人記》,一本《學術志》,一“記”一“志”姊妹篇,是他從華僑大學簽名鈐印后快遞給我的。如同詩集《燕寨集》一樣,《學人記》《學術志》都“不是一個事先就策劃好的寫作項目,而是一份自然生成的、原汁原味的歷史記錄,是自己書寫的、自我醞釀的、本來就沒有想過公開發表的思想史”(《學人記》P7)。如果說以上三本書體現的是他的思想才華與家國情懷,那么專題學術著作《區域與國別之間》(2021年3月北京科學出版社版),展現的則是他的學識和史識。
書歸正傳,心得歸書。如果將小安同學的詩集《燕寨集》與《學術志·飛燕集》中一行行詩句,《學人記》上一段段哲理式語絲,《學術志》里一篇篇書評隨感,還有《學人記·歷史的文化集》特別是學術專著《區域與國別之間》中一篇篇論文,看作是一片片銀杏葉,一顆顆銀杏果,一條條銀杏枝,那么他本人則可稱為一棵銀杏樹,好像我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大院里已生長了七八十年的銀杏樹,整體蔚為壯觀,單棵力拔大地。小安的這四部著作,我笑稱是他的“經子史集”。小安同學學識與才華兼備,我時而為他的思想獨出暗拍大腿,時而為他的英華發外鼓掌點贊,但也偶爾為他的個別判斷腹誹不已。
由遠子翻譯的美國文藝批評家喬治·斯坦納的《思想之詩》新書分享會,2023年12月2日在青島舉行。譯者期許每一個讀完《思想之詩》的人,“都會感到自己的眼睛從島嶼轉向了海洋,一個更遼闊的精神世界由此顯現”。此譯書目錄后的輔文頁,專門引用幾位哲學家的名言警句作重點提示,法國哲學家阿蘭的“一切思想皆始于詩”則放在首位,第二條才是薩特的“哲學里總是有隱藏著的文學散文,所用的術語也是模糊的”。在前言里,斯坦納更認為“一切思想皆始于詩”,這是阿蘭的“教導”。
我認為,詩人是兼職的。寫詩不算職業,是因為人在思考,人要表達,人在用詩歌進行思想與言說,都不限于職業。如果說做工的工人、種田的農民寫詩可稱為業余愛好,或說為兼顧副業,科學家寫詩當然不算跨界,浙江大學數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蔡天新就是一位優秀詩人,那么人文學者、歷史學人寫詩則更是本分了。“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這個“文章”即為詩。歷史學教授寫詩,雖無須跟詩仙李白、詩圣杜甫比高低,但外界對其詩歌創作水平的期盼肯定更會高些。誠然,這個高也不會高到“三篇文章兩首詩”的地步。這一段感想,是我讀上海三聯出版社出版的吳小安教授的詩集《燕寨集》所記下的。
我們這些“六〇中”(指1963—1967年)人,年齡也都60歲左右。在流行全民讀詩的歲月里,我們讀著在時間上屬于第二代詩人代表的北島、舒婷、顧城等人的詩歌,啟蒙人生,讀著我們的同齡人即“北大三詩人”海子、西川、駱一禾和“第三代詩人”的詩歌,探索自我。我們這一代讀書人,無論是否有詩意的人生,但一定有自己的詩心。華僑大學講席教授吳小安在一個熱捧詩的年代里上中學,各種不同的文學期刊陪伴滋潤著他的少年時光與青春季節。他在新出的《學人記》《學術志》里一再強調高中同班同學、后來考上安徽大學中文系的朱紅雨,是這些文學刊物的“中間人”和“傳遞者”。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即使詩情不再,但在苦悶或興奮時,詩意還會時不時襲來。我本人時常讀詩,舊體詩、現代詩都讀,但讀得再多也不敢寫,就像自己年輕時學跳舞,學得再久還是不會跳,因為天生缺少樂感,總也踩不到樂點上,不像吳小安對聲音與旋律的辨識度始終都敏感。詩不敢寫、不會寫,不表示就不去評、不敢侃。
小安在一首《未名》的詩里寫道:“外行的/總是崇拜∥內行的/才會批判”。我不內行,但也從不放棄自己的批評權。作為一個讀者,自己掌握閱評話語權,這個很重要。
還是來看小安的詩集《燕寨集》。以他北京大學兩位同仁的點評而言,“這部詩集讓我們看到人生的曠達、境界和智慧”,這是中文系陳曉明教授的賞評;“看起來是大白話,細細讀則自有一種雋永之美”,這是歷史系羅新教授的盛評。我認同兩位教授的如此好評和美評。
這本詩集,大多是好詩,“淡雅中透著情韻,樸素自然而有靈性”(陳曉明語);但有的只像詩,少了一點“詩韻”;個別的算“淺淺”,只是大白話,少了“雋永之美”。據說唐代詩人白居易的詩風首先是“語言通俗優美,音調和諧動聽”,用胡適先生的話說:“白居易的詩,老太婆都能聽得懂。”但“老太婆都能聽得懂”,必須聽得津津有味,這個味是滋味、趣味,更是韻味,讓人回味,感受到一種“雋永之美”,這才談得上是詩。
詩無達詁,無論舊體詩,還是現代詩。既然詩可以“興觀群怨”,不僅“孤獨出詩人”“憤怒出詩人”,而且“日常也出詩人”“學人更出詩人”。吳小安的詩,是“一位學人,在海內外經年求索的歷程中,以詩心的觸覺和詩性的語言”,記錄自己對永恒主題的“智識感悟”(《燕寨集》P3,自序)。《燕寨集》詩集名好解,燕寨,不僅是吳小安微信的域名,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喜歡燕子、喜歡寨子、喜歡大海(《燕寨集》P2,自序)。
小安面向大海的詩心,情感如水,“暮去朝來淘不住,遂令東海變桑田。”(唐·白居易)《燕寨集》僅以“海”入題的詩就達四首之多,第一首詩題即《我喜歡在人少的時候看海》,后有《我又來到了海邊》《那一天 在海邊》《喜歡大海 因為藍天》,還有那首2019年5月17日途經未名湖上課途中有感、翌日修改,并被羅新教授點贊的《未名湖》,在作者心里,“都是因為你是心中的海/人生路上的圖騰/無論校內還是校外/無論年輕還是年長/海永遠收藏/在走出校園學子的心鄉里”。作者一開始所入廈門大學就是面向大海的,廈門著名詩人舒婷所創作的《海的歌者》中的名句:“大海比你多了疆域/你比大海多了生命”,真切地應驗著吳小安的學術求索旅程。無論是他年輕時在國內游學,還是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讀博、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做博士后,無論學成即受邀海內外各大學客座研究,還是到東南亞做田野調查,有他2018年7月2日在新西蘭奧克蘭的記錄作證:“我職業生涯足跡主要是與海濱、港口、半島、海洋相關聯的。”(《學人記》P68)他與大海如影隨形,等待風起,等待潮涌,不為漂泊,不為放逐,只為行走的歷史有憑有據,只為大地的思想有血有肉。因此,他以一位學人兼詩人的雙重身份,把自己與天地萬物的呢喃絮語真切地記錄下來,無論“青春的和騷動的,貧困的和理想的,生動的和繁蕪的,自然的和社會的,本土的和他鄉的,是底蘊,也是律動,更是主題,最后凝聚為詩”。
小安寄寓校園的詩意,蕩漾堂寨,“諸生有幸列門墻,似海師恩怎測量?”(易中天)他的詩歌練筆,肇始于廈大讀研時期,“不是為了發表,而是為了認清”,于是就有了他的人生足跡與心靈律動的“一份真實記錄”(《燕寨集》P2,自序)。他創作的百余首詩,包括收錄在《燕寨集》的80首和《飛燕集》(《學術志》中的下部)的23首,都是他讀研時代、留學歲月、教研空暇以及海內外各地客座訪問間歇與人生各個關鍵節點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他所行所至的每一處駐點,不管是芙蓉園,還是燕園華園,或者海外校園,基本上都在大學。每一所大學都是他行走的加油站、求索的動力源。1991年9月12日行走于廈大校園時,他創作的《如果在繁華的都市里》(《燕寨集》P54-56),集中體現了他對校園、對老師、對同學的感激感恩感謝,特別是似海師恩“給了我面對一切的勇氣”,讓我不困惑、不孤獨、不寂寞、不窘迫,使我不感到沮喪,依然奮起,能夠執著,忍受酷熱,在陰暗的日子“我心中充滿了陽光”,一天的勞作之后“我能夠舒心地微笑/而憧憬著明天”。“那都是因為您/是您給了我面對一切的勇氣”。這兩句前后反復的詩句,分明也讓我看到了老師的背影。2018年,他在北大執教。6月16日,他回到母校廈大后深情地記下當天的心情與隨想:“我在的九年里,你沒有今天這樣艷麗,卻是我心里永遠的風景。這里,曾經的許多人和許多事,對我都是有恩的。”(《學人記》P67)
小安感今懷昔的詩情,歸巢似燕,“年來諳盡懷人味,惟有吟詩慰寂寥。”(清·左錫璇)母愛是最深最大的母題與主題。作者1989年歲末寫于廈大圖書館的《致母親》,只有兒子對母親才會有的一聲聲呢喃:“原諒我吧 媽媽/不是我不想家/不是我不想您/可是 我怎么能說/可是 您又怎么能理解/在我最熟悉的地方/您的兒子卻感到了孤獨”。此時,他還是名學生,正在廈大讀研。30年后,2019年5月12日,作于北京、修改于故鄉宿松的《母親》,還在北大任教的作者一聲聲訴說的“是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失落”,“兒時的咿呀學語叫媽媽/老年的白發蒼蒼是母親/在山崗”。如父母一樣值得愛戴的大寫的具體的人,在作者詩集里并不多見,北大老校長丁石孫是一位,他寫了一首悼念詩《那個年代的男人有風骨》;聞悉華中科大教授紅凌突然英年早逝,他寫了一首《送別》詩。這兩首詩都作于他在新西蘭北帕訪學期間。“那個年代的男人”這首詩值得反復吟哦,因為“您自由的心靈”,“穿越燕園/穿越時代”;因為“您心靈的自由”,“不只屬于自己/不只屬于北大/更不只屬于那個時代”,因為“那個時代的您啊/沒有遠去/卻依然如風/吹向遠方”。祖國不是一個空洞的名詞,“紅葉”“河山”,“草坪”“燕園”,“芙蓉湖”“未名湖”,“母親”“那個年代的男人”,“陽春白雪”“晴空萬里”等,哪怕“總會涌上一絲憂傷”,皆因江山如此草豐葉茂,湖光園月又是如此人景相宜,所以,作者人在異鄉,但寫的依然是故鄉的人和事,抒的依舊是故鄉的情和意,即使“在遙遠的鄉野奔跑/迎著各式各樣友好的陌生臉龐”,他還是不忘“追隨內心”,“奔向童年”“奔向未來”“奔向朝霞”,“奔向”的始終是祖國的方位。
《燕寨集》里可圈可點的好詩很多,《我問》《燕園》《恩典》《響亮》等,在異國他鄉,作者問歷史,想故園,念恩情,無論身在海外,還是回到故鄉,一位學人的沉思和反省與日俱增。
上海三聯出版的是小安的詩集《燕寨集》,那一行行詩句,如一片片銀杏葉,在夏夜隨著月色的滲透,閃閃發光;北京三聯出版的則為小安的“論語”《學人記》,那一句句警語,如一顆顆銀杏果,熟食溫肺益氣,生食降痰消毒,多吃如囫圇吞棗味不高,只有少吃不僅多有味,而且滋補著大腦、增強著記憶。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學術志》,散文、書評、詩歌應有盡有,不僅是《學人記》的姊妹篇,同樣是詩歌集《燕寨集》的上下篇,因為其中之下部詩集就稱為《飛燕集》。《學人記》與《學術志》兩部書互為補充,“《學人記》側重思想與文化的主題,是學人思想學術主題的記錄”;“《學術志》側重專業研究與專業活動的主題,是學人從事學術研究活動的記錄”。
《學術志》,由科學出版社“早出”,早在2023年開年后的2月;《學人記》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相比而言算“晚歸”,晚在2023年下半年的9月。
現在是讀圖時代。網絡上發布一篇純理論文章,也會配上三五幅圖片,一是配合文字,作出深度說明,一是美化版面,增強視覺效果。有段時間,我集中閱讀了英國歷史學家彼得·伯克的《圖像證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2月版,共25萬字,用圖82幅),美國藝術史家、哲學家歐文·潘諾夫斯基(1892-1968)的《圖像學研究: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人文主題》(上海三聯書店2011年5月版,共25萬字,用圖173幅),英國藝術史家弗朗西斯·哈斯克爾(1928-2000)的《歷史及其圖像》(漢譯世界學術名叢之一,商務印書館2020年10月版,厚厚兩大冊共922頁,用圖261幅),對“圖像證史”的傳統與理論算有了初步的認知。“圖像證史”這一理念和說法,已為中國學界、出版界接受并且應用。既然圖像與文獻都是歷史的證據,那么作為個人學術或思想自傳也好,別傳也好,用圖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圖傳更是以圖為主。《學人記》用圖37幅,平均每8頁用圖一幅,除了勒口一幅外,主要集中用在目錄前、正文靠前和正文靠后三處。《學術志》用圖更多,計44幅,平均每5頁就用圖一幅,配合文字穿插用于書中各處。書是出版社出的,圖是小安選的。這些圖片,一目了然,印證歷史,既是學術資料,又是學海生涯,集中于小安不同時期的個人留影;與他人合影,包括受業導師、學術先賢、學界好友、學校同事、學生等;學術活動剪影;個人札記手跡及不同圖書館閱覽證的影印件等。這些圖片,為書添彩,讓學術生活與思想表達五彩繽紛,引人入勝,賞心悅目。
《學術志》里詳細的敘事,處處皆是田野的芳香和人間的真情,哪怕偶爾有調研的曲折和辛苦,那也是科學研究、立業成事所少不了的代價付出。小安讀博士時期,先后在英國、荷蘭、中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做田野調查,跟各色人等打交道;日夜奔波,舟車勞頓累了不能倒;查閱檔案,眼睛疲勞也不得停歇;資料收集,根據主題整理出頭緒;文獻閱讀,掌握主動不被牽著走;學術研究,尤其創新研究艱苦而又艱難。書齋學人,正是天涯旅人,恨不得每個月都不停地變換地方行走,行走在求實求真的學術探索之路上。在此路上,鄉野、鄉梓、鄉親、鄉情,一直是他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特別在異國他鄉,每當萬家燈火、合家團圓時,懷念故鄉、眷念家園的心思更濃更重,而他更以馬不停蹄的“自奮蹄”精神,潛心研究從田野調查好不容易獲得的微縮膠卷、文獻記錄、學術資料,異鄉的田野就像自己的鄉野一樣,依然讓他心動、讓他振作。無論壞事能否變成好事,好事如何變得多磨,“不要問外面世界的風雨,把眼光放長遠些,保持住自己的品質與風格”。(《學術志》P43)這句自警自勵的話語,是小安經歷福建安溪、廣東惠來田野調查和吉隆坡馬來亞大學申請學習馬來文的一波三折的故事中得出的。曾見好事多磨,更多的遇見是成人之美。受業恩師的指導與提攜,華人教授的關心與幫助,異國官員的友好與善意,讓小安學能安心、研能得法、歸能順遂。
《學人記》里深沉的思索,處處閃爍著哲思的光芒和學理的慧心,哪怕有的地方只算一家之言,那也是出自書齋、交給社會的真誠答卷。作為一名青年學人在廈門大學求學期間,除了課本上的求知,就是課外思想上的求索,縱使憂愁、憂傷、憂郁變成花樣不斷襲來,小安認為憂郁是“一種高貴而又高尚的痛苦”,常常化作縷縷詩情,去表達自己克服孤單、孤獨、孤苦的思慮和曠達。誠然,學生時代的思考,既有凝思,也有憂思,但畢竟閱歷不深,即便閱讀了許多書本,且不局限于歷史,兼顧文學哲學社會學,遠不如行萬里路、讀百樣人那樣來得深刻和厚重。依然是大地上的行走,行了多少路,行到每一地,不僅忙于安頓自己的心事與心境,而且樂于享受他鄉的美景與美食。轉了多少眼,轉到2017年,開始記錄的“游思與隨想”這樣開頭:“有一種美,叫北京大學”。哪怕依然“有一種情結,是大學時代;有一份情懷,是校園生活;有一個角落,是青春人生”,但關鍵是歲月流轉后,小安一份自覺的省思生成繽紛的絮語、贊語、警語,躍然紙上,細細品味,含英咀華,力透紙背。思索最多的,是對學界的評騭,見解透徹;對學術的批判,一針見血;對學人的臧否,一語到位;對時政的關注,知無不言。
早在1996年8月,小安以博士生身份在馬來亞大學做研究時,就清醒地告訴自己:“沒有一種思想是完美的,學術之所以是學術,是因為它需要批評,需要改造,需要完善。”(《學術志》P84)他的分析方法與思維方式,表現為一種智識能力,體現出一種良好的、積極的智識狀態——質疑、不偏信,懷疑、不輕信,以及審視與超越、挑戰和完善。以他批判的標準,當今很多學術,看似光鮮熱鬧,卻經不起專業審視,沒有學術專業價值,嚴格意義上都不能稱之為學術。與此相關聯的學術批判,因缺少專業的、職業的學科訓練,又不具有此種專業資質和欣賞能力,批判的專業水準和力度更是乏善可陳。
對學人的臧否,一言半語,十分到位。學人的職責是獨立與關懷、思辨與懷疑,學人的天性是純粹、求真、批判、關懷與自我修行。小安對一生無怨無悔展現“文化與情懷”的來自家鄉老一代學人,無論胡適、陳獨秀,還是余英時、嚴耕望等,感同身受地充滿敬意。自“出道”以來,他堅持“風骨、學養與學術,是共生的、相輔相成的”。為什么燕園有一批老先生做人做事做學問的風范,以及骨子里的操守,總是那么令人肅然起敬,“原來是因為能夠永遠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激勵引領年輕學人”。小安從大學起,就憧憬寫一本這樣的書:
既不是回憶錄,又不是散文集或日記集成;既具有學術性和思想性,又具有社會文化關懷的、真實的歷史。
他在悼念何兆武先生時,有過針對審美選擇的表述,與其是說對翻譯作品的期待,不如說是對自我寫作的追求:
有歷史底蘊的文學,不虛妄;有文學關懷的哲學,不枯燥;有哲學思辨的歷史,不故紙堆。
通過對《學人記》和《學術志》的認真閱讀,我認為他已基本實現了這一愿景。這兩部書是《徐霞客游記》《日知錄》《歐游心影錄》《隨想錄》《沉思錄》等古今中外經典文體綜合吸收后的呈現,散文游記、哲思隨筆、讀書札記,既是隨心所記,又顯文字之美。這“一記四錄”也一直是小安推崇的,因為“都有思想,都是引領,都很經典”。
王鼎鈞說:“詩宜醉,散文宜醒,散文如果醉了,也是詩。”(《文藝欣賞七論·詩歌》)他舉現代詩人管管寫秋色的散文為例,說不寫“一葉落知天下秋”,而寫“秋這個漢子從我門前那棵老楓上飄然落下”……這些醉話就是詩。
學人吳小安訪學海外,每到一處,始終保有一顆年輕的詩心,還有一位哲人的思辨。所以,他的散文筆法的記述,常伴詩興大發,又能哲思沁人,在《學人記》和《學術志》里比比皆是,現采擷一二,以資佐證。他說自己很少喝酒,至于記述之時,是酒醒,是微醺,還是酩酊,估計難以考證,暫且不管。在新西蘭的奧克蘭秋夜,他拿“冷月”做起文章:
冷月,清靜而寂黑;夜路暗,心里透亮而平和。同樣的黑夜,同樣的人,縱然光影閃爍,仍然分不清遠處夜路上的行人;一樣的月亮,一樣的路燈,不知是月亮輝映燈光,還是燈光映襯月亮。明與暗,遠與近,人與物,天壤之別的轉換,竟然可以在轉瞬之間豁然開朗。冷月,也是夜行人心中燦爛的光明。(《學人記》P71)
同年冬天,在新加坡,他思辨著時間與空間的“交換律”:
冬天里,懷念夏天;夏日里,思念冬天。相信規則,相信正念;相信書卷之氣,相信自由的靈魂。反面地,不僅是個人底線,同樣也是信念:不做小人,更不做壞人;不做旁觀者,更不做投機分子;不做偽君子,更不做鉆營者。僅為一介書生,這里想念那里。(同上,P83)
早在三年前的倫敦,估計受詩人徐志摩的影響,他文思飛揚:
那一天,在康橋河邊,真想放歌,但終卻不能,康橋也為我沉默。沉默,為了遙遠的天邊;悄悄的是孤單的旅人,只有康橋、河水、楊柳、船和船上的少男少女們。(《學術志》P34)
無論身處高等學府,還是行走于海外學園,像“節后的街頭,驚鴻之間,是你突然闖入我的風景,還是原來我一直就在那里靜候你的到來”,“樹干周邊的青苗長勢這么喜人,我在想,不知不覺又很快到了修理的季節了”等短章詩句,在整本書里俯拾即是,直讓人美不勝收。
小安書中用到最多的修辭是排比,有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能把一件事情講清說透,讓人不再猶豫,巴不得立馬行動,這就是我讀完書的感覺。
小安堅守的生活原則是“敬業、健康、守法和愛家”。但無論意志如何堅強,也排遣不了孤獨襲來,孤身留學海外,夜深人靜,黯然神傷,一個人獨自哭了:感覺美好,又非常委屈,才會這樣的(《學術志》P16);無論長年怎么健身,也抵抗不了疾病襲來,恰恰是在病中,萬籟俱寂,深思細想,一顆敏感的心告誡自己:“千萬別自我感覺良好”(《學人記》P30)。縱使孤獨與病中,“我肯定會回國”,不管留學、游學、訪學,他始終要求自己“終究要回到我們出發的地方”,“努力在外開拓幾年,然后再圖國內發展”(《學術志》P44),因為“只有在這里,我們才會感到安寧和平靜,才會有一種家園感和親切感,才不會覺得沒有根,沒有一個先定或未知的歸宿。”
讀書寫讀后感,一味地唱贊歌,不是我的寫作習慣。我做不了嚴格的學術批評,也要真誠地讀書獻疑。
第一,《學人記》序中第5頁,不知是記述有誤還是印刷差錯。其中,一行的字樣是“季羨林的《留德九年》”。我不知道季先生是否還有一本《留德九年》的著作,恕我孤陋寡聞,至今沒有見過。30年前,我閱讀的是《留德十年》,現已成經典名著了。從網上搜了一下,《留德十年》版本眾多,權威的有1992年東方版,2008年人民版,2015年人民文學典藏版,2016年百花文藝手稿版。
第二,《學人記》第101頁,不知是記憶有誤還是說法不準確。小安同學曾三次立下誓言,關于戒煙和健身,我認為應當堅持,至于“戒詩”,那完全不必當真吧。讀到他1991年7月研究生畢業留校后第一次“發誓不再寫詩”開始,我心里就頗有微詞:曾經那么熱衷寫詩的他,怎么會突然痛下誓言“不再寫”了呢,并且還“幾乎一直堅持三十年到現在”。“現在”是指2019年4月29日。但查閱《燕寨集》,2018年至少作了六首詩,“似乎”也沒有“堅持三十年”。但從標明的寫作時間與地點來看,這六首詩皆在海外寫成。如果海外寫詩不算數,那“幾乎”還算成立的。
第三,我重點有疑問的是,小安同學對“學人”這個或名詞或概念或稱謂的理解,哪一個更是他所認同的。2021年,小安對“何謂學人”思考得較多較深,至少有三次對“學人”一詞進行了描述和定義。
1.2月15日,“真正的學人,雖然本質上是開放與包容的,但對于自己深思熟慮的觀點,或者對于自己深信不疑的學說,一旦認定,就固執己見,而且肯定是比一般人要固執得多。”
2.6月24日,“所謂學人,就是面向自然與社會,做專業的、不受思想禁錮地進行智識生產與反思的職業游戲與探索。”
3.9月23日,“真正的學人,除了純粹、激情與奉獻,風骨也同樣是與生俱來,是不可以喪失的;風骨、學養與學術,是共生的、相輔相成的。”
我不知到底堅持哪一種“學人”觀點,才能符合領會小安的正解?
第一個是描述,第二個算定義,第三個屬于抒情。第一個描述中“固執己見”與第二個定義中“不受思想禁錮”是矛盾的,我本人認同“學人”的定義,不做“固執得多”的原旨主義者,哪怕是自己早就認定的看法觀點,只要已不符合歷史發展,我就會認真檢討。
第四,《學人記》上編《大地的思想集》,計編“游思與隨想”共七部分,第一部分算廈大學生時期;第二到第五部分,分別記自2017年至2020年,這四年有始有終都有比較完整的記載。第六部分記到2021年8月3日,第七部分從2021年8月5日開始記起,直到翌年8月5日,暗含8月5日是特殊的日子。否則,不必把2021年的游思與隨感硬分成兩段來分開排印。只是不知其中原因。
2018年11月3日在新加坡,小安同學富有思辨地論述“時空交換律”:“冬天里,懷念夏天;夏日里,思念冬天。”而同年的7月5日,他在新西蘭的奧克蘭就曾寫道:“夏天的時候,我到這里體驗冬天;秋天的時候,我又將到另一個地方尋找夏天。”同一天,他第一次問訊銀杏樹葉,其實就是問訊銀杏樹。他是這樣寫的:
銀杏樹葉大部分都落下了,為啥就你們幾片杏葉依然不落?或者,你們到底會堅持到什么時候?要知道,附近的草坪依然翠綠。
這豈非夫子自道?只要堅持“仁者不憂,知者不惑,能者不懼”,草坪依然翠綠,我自巋然不動,自然風流倜儻。
一棵銀杏樹,全身皆為寶。即使原子彈,轟炸亦不倒。
從16歲同學算起,我與小安相識相交相知已42年,雖年近60,但他仍像我朝夕相處20多年的大院里的銀杏樹,穩扎大地,獨領風騷,春天染就一樹新綠,夏季成就枝繁葉茂,秋冬之際滿目金黃變勝景,果實累累待喜收。倘若這個表述有點務虛,那么我就務實起來,從閱讀他的著作中,進一步搜尋我所認識、了解和熟知的小安同學的所思所想與一舉一動,印證他是一位問學有思想、術業有專攻、遇事有態度、認知有格局、人生有情懷的學人和詩人,為人師表可立范,專業持正能出新。
問學有思想。真正的學人總是靠自己研究課題的創新思想與獨特呈現方式而贏得廣泛贊譽。“如果沒有理論與方法論的學科訓練,論著通篇最多只能是聲明與觀點,而不會是學理論述、分析與論點。”(《學人記》P180)這是小安問學的思想基礎。網絡時代只有一個全球的平臺,時間、空間與思想的標記記錄,尤其在思想這一項上,無論原生的還是繁衍的,前前后后,清清楚楚。所以,小安總是追求自己學問的原創性,不管在田野調查上,還是皓首窮經上,他都從不去偷半點懶,扎扎實實找尋學問的源頭,追尋思想的根基,超越陳規舊說,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首創新的發現。
術業有專攻。小安同學對專業要求甚嚴,“出道”至今,他所有的寫作都經過深思熟慮與反復打磨,并且注重研究程序與基本過程,一一留有他自己的血脈印跡和貫穿他自己的個性風格,從來沒有“剪刀加糨糊”,對專業書評,則要求是非私人關系的同行寫,“且不能與作者有私人牽扯,才是加分”;對英文專業書評,則是期刊書評編輯邀請,而“不會是作者要求,否則只能適得其反”。因此,小安寫書,十分虔誠、投入、專業、敬業,不搞東拼西湊。
遇事有態度。學人也聽好話,人情之常。但別忘了兩個基本前提:一是好聽的話必須言之有理、有據,不是諂媚,更不是胡說;二是聽好話的同時,必須傾聽不好聽的、批評意見的話。這是小安聽好話的態度。贊美,有時為什么使人如此反感,那是因為贊美不是太濫、華而不實,就是太虛、不實事求是,甚至太功利、沒有弄清對象。而小安對偉大批評者的贊美,卻是由衷的,因為“他們不僅具有遠見卓識、獨立人格和思想,而且特別尖刻、個性十足,更不會在利益或壓力面前屈服”。憎惡什么,贊美什么,他的態度顯而易見。
認知有格局。此在于一個人內在的尺度,“包括價值觀、審美趣味、性情、標準與原則,其實是可以用來衡量其做事的水準和做人的高度的,因為那些才是最真實的測量”(《學人記》P138)。尺度越大,格局越大。這個尺度,對一個學人而言,當然包括學術的尺度,含義有二:一是其學問經得起時間與空間的考驗;二是其學術與學術創新超越族群、語言、文化與人生等邊界。小安常以此衡事,更以此量人,“在真理與太陽面前,每一個靈魂都應該平等”,否則,“知識的創造只能是依附性的教條解讀,不會有創新超越,知識的傳播也只會是宣傳性的工具弘揚,不會是科學性的普及”。
人生有情懷。《學人記》里他自己點到的詩名,“看了生離死別的文字,心里濕潤了,上午立馬寫了《送別》這首詩,剛剛自己朗誦,可能才會準確表達此時此刻的心情”(P125);“自己朗誦拙詩《未名湖》,作為燕園人的一份個人心情表達”(P137);“節日里,看著窗外的陽光,室內的花草,想著20年前自己讀書的日子,情不自禁寫下這首拙詩。《燕寨集》里,我重新改名‘物總是人的故事’”(P137)。小安對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總懷有感恩心理,
小安“戒詩”近30年后又重拾詩歌,是因為他本身就像致敬的史學大家史景遷一樣,也“是一位內心本能地充滿詩心的歷史學人”。他相信,真的擁有詩歌與詩心,就是賦能的重要源泉。30年里,他或許沒有專門去醞釀寫作一首詩歌,但其詩心時常呈現在他的筆端,藏都藏不住。
“季節在陌生的地方奔跑,我聽到的只是風聲。”——谷川俊太郎這行詩句,小安發自內心地喜歡。怪不得他寫作的關于“風”的語句,全都是一種“詩風”,比如以下詩句,既是佳句,也是警句:
風過之后 卻不見雨。
風起的時候,沒有漣漪。
迎著秋風,何懼落葉。
年輕的時候,春風寫在臉上;年老的時候,春心藏在心里。
小安的“記”與“志”不是一陣風。他和我,既不年輕,也不年老,但依然是“春風寫在臉上,春心藏在心里”。
(作者系原空軍報社社長,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