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愛情是文學的一個永恒主題。米蘭·昆德拉以愛情題材的創作(《好笑的愛》)開啟小說之旅,而繼這之后的每部作品,愛情的身影也大都歷歷可見。以存在主義哲學為依據,通過文本細讀和歸納分析的方法研究昆德拉筆下的愛情——抒情與游戲,分析其具體內涵、特色及原因,旨在挖掘愛情書寫之于小說主題表達的作用。抒情與游戲體現的都是一種靈肉二分的愛情困境,它們以不同的方式消解了愛情的嚴肅性和價值,不僅流露出小說家對現代愛情的深刻懷疑,還折射出人物存在帶有悲劇性的荒謬感。以愛情這一新的視角切入昆德拉小說的文本建構和意義傳達,不僅具有一定的創新性,也有利于更好地把握昆氏小說的審美特征及理解昆氏小說的核心主題。
[關" 鍵" 詞] 米蘭·昆德拉;愛情小說;《好笑的愛》;抒情;游戲
引言
20世紀的重量級小說家米蘭·昆德拉,1929年出生于捷克的布爾諾20世紀50年代以詩歌開啟創作生涯,于1967年出版長篇小說處女作《玩笑》并一舉成名,在世界范圍內引起相當大的震撼。其后又陸續創作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生活在別處》《笑忘錄》等佳作。關于昆德拉筆下的愛情,目前學界的研究重點在小說的性愛描寫上,如李鳳亮的《政治與性愛:公眾視角與私人情境——米蘭·昆德拉小說題材的歷史內涵與存在意味》[1]從政治與性愛的角度闡釋了昆德拉小說的歷史內涵與存在意味;仵從巨的《性愛:昆德拉小說之門》[2]則詳細分析了性愛在昆德拉短篇小說集《好笑的愛》中的具體內涵,提出將性愛作為進入昆德拉小說世界的重要入口。誠然,性愛描寫是昆德拉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人物形象的分析還是小說主題的探尋,都離不開對其的深入研究。但是愛情書寫并不完全等同于性愛描寫,與性行為無關的愛情心理也很重要且值得分析。關于這一點,學術界目前討論得不多,也缺少專門化、系統化的深入研究。
在昆德拉的諸多小說中,愛情是一個“異化的存在”,靈與肉的統一基本不會出現,至多也只能算是主人公的一種不可能實現的愿望?!霸谌祟惖撵`肉關系上,昆德拉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認為‘靈肉一體’不過是一個‘詩意的錯覺’,而靈肉不可調和的兩重性方是‘人類的一個基本經驗’?!保?]此外,昆德拉小說中愛情書寫的作用與傳統小說相比也更加復雜和深刻——反映人物的思想觀念和存在狀態。“昆德拉總讓他睿智的理性之光照耀在人物每一次社會挫折與情感挫折所反射出來的生存疑團上”[4],他用愛情書寫去解剖和分析隱藏在性與愛之下的人之本質和存在,折射出人物的生存悖謬,闡發了關于人類普遍生存境況的深刻思考。
通過細讀小說文本,本文將昆德拉筆下的愛情分為兩種類型——理想主義者的抒情與放蕩者的游戲。
一、抒情與游戲
(一)理想主義者的抒情
理想主義者的愛情好似一首抒情詩,對他們而言,愛情是一種精神需要,是難以抑制的激情和沖動,在肉體上卻往往羞于表現。理想主義者大都是年輕人,盡管精力充沛,卻不成熟,易墜入情網,愛情是他們發現個人價值、確證自我存在的主要方式。
《生活在別處》的主人公雅羅米爾是一個典型的抒情青年。在他看來,肉體是惡毒的,他要投入的是偉大的愛情,他想“讓愛情永恒,不可摧毀,可以代替肉體上的擁抱,不再受時間的束縛”[5]142。出于這種心理,雅羅米爾一生中感受到的最大幸福就是一個姑娘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姑娘的腦袋對他而言比姑娘的身體更有意義”[5]143。由于害怕自己身體在幸福的散步時刻產生的性興奮被姑娘發現,他“從母親的衣櫥里拿了一條又長又寬的緞帶,在接下來的約會之前,他都把那東西綁好在褲子里,哪怕激動起來,它也只能被束在兩腿之間”[5]142。毫無疑問,這是一種近乎變態的做法,精神對肉體的凌虐顯示了人類靈肉二分的尷尬處境,抒情者的愛情追求被抹上了一絲悲涼。
“初涉愛河的年輕人,他們的無知和盲目,使得他們的愛情更像是一種自我迷戀,與其說他們是被所愛的對象所傾倒,不如說他們所愛的是借助于那位女性所制造出來的心靈幻影。”[6]抒情式愛情強調情感性與精神性,它是要在愛情光輝的籠罩下緩解焦慮感,增強主體的身份認同。但真正的愛情不是確證自己的存在,而是要使相愛的人互相接受并感知對方的獨一無二。
理想主義者總是盲目的——不僅體現為對愛情的高度苛求,還體現在他們自我中心化的人格上?!八偸强吹阶约撼闪艘粋€富有誘惑力的,被人渴望被人愛的男人……弗雷什曼會常常——即便不能說永遠的話——看到自己……今天晚上,他不僅僅倚靠著一棵梧桐樹,吸著煙,他同時還興味盎然地觀察著這個靠著一棵梧桐樹,漫不經心地吸著煙的(漂亮而又朝氣蓬勃的)男人?!保?]140
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以降,人類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性逐漸加強。19世紀末,尼采宣稱“上帝已死”,“自我”這一概念由此發展到空前的高度。而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以及存在主義等現代思想也高度推崇個人意志。如此雖有進步與積極的一面,但自由意志的過分張揚也容易導致個人主義,造成認識局限,催化精神危機。[8]弗雷什曼的自我欣賞充滿矛盾和喜劇性,出于個人中心主義的自我臆想反映的是個體存在失落的悲哀。
昆德拉小說中的年輕人形象共同構筑了一道理想主義者的人物畫廊,在這里愛情成了荒謬的抒情,人物本欲用愛情將自己從世界殘酷的相對性中拯救出來,最后卻止于一出無可挽回的悲劇。
(二)放蕩者的游戲
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給以托馬斯為代表的一類人戴上了這樣一頂帽子——“放蕩型好色之徒”,在這群人的生命中,追逐女人、尋求肉體快感是不可或缺之事;這些人大都人到中年,40多歲,也可能60多歲,例如《告別圓舞曲》中的伯特萊夫,以及《哈威爾大夫二十年之后》中的哈威爾大夫(《好笑的愛》)。放蕩者在艷遇的世界恣意馳騁、游戲人生,對于與他們現時之樂無關的東西一概不信,對自己人生的獨特之處和世界的命運毫不關心。
在“座談會”中,哈威爾大夫直接表明了他對性愛的看法:“性愛,這個災禍的萌芽,靠著收集者,成了一件跟吃早餐或者晚餐、跟集郵、跟打乒乓、跟購物一樣的事?!保?]157這里的“收集者”是昆德拉提出來的一個概念,相對于中世紀的大征服者唐璜而言,現代收集者的放蕩行為不再嚴肅。收集者每天收集不同的女人,行為無關任何倫理道德,所愛僅僅是女人本身。哈威爾大夫就是一個大收集者,是色情活動與游戲的高手,他每天采集“永恒欲望的金蘋果”,女人的存在和無窮魅力在他心頭點燃了形式多樣、不斷翻新的欲望,哪怕是20年后垂垂老矣之際,心中的熱情也絲毫不減,對女性的吸引力成了他衡量自身重要性和價值的唯一尺度。
柏拉圖認為,愛情作為一種欲念如果失去理性、沉浸于快感,那么這種激動的情感就不能被視作真正的愛情。真愛應該是對本體的眷戀和理性的克制,對此,他用一人御兩馬來比喻人在現實世界中對理性和欲望的駕馭:劣馬被欲念驅使,不顧主人鞭策,而良馬則會因羞恥而不肯奔向愛人。[8]放蕩者們沒有真正的愛情,他們玩的是愛情的模仿游戲,游戲式愛情有性無愛、有本能沖動而無精神追求。
(三)抒情與游戲的關系
放蕩者的游戲與理想主義者的抒情這兩種愛情幾乎貫穿了昆德拉的所有小說,二者之間的關系對立鮮明,但又并非徹底斷開。理想主義者可能會在某一天或某一個特殊的時刻轉變成放蕩的人。首先,我們從人物年齡的設定中就可以捕捉到這一可能性。理想主義者大都是20多歲的年輕人,而放蕩者則年過不惑。除此之外,從小說文本中我們也可以直接找到證據。
年輕時魯本斯認為:“在肉欲的愛情之上,有純粹的愛情,有偉大的愛情,它的價值品味最高……他并不懷疑:愛情是生活的完美結局,因此必須張開雙臂,毫不猶豫地迎接這種愛情?!保?]魯本斯娶了一位美女,自以為已經得到這種偉大的愛情了,但在短短幾年的時光中又夢想幻滅:為了守護愛情的純潔,魯本斯與妻子做愛時仍保持著結婚前的“彬彬有禮”,從不淫蕩粗俗,但妻子卻因此攻擊他不愛自己,魯本斯也為妻子不肯給自己煮雞蛋而惱火不已……一段激情驅使下的婚姻最后荒誕地草草收場,背后顯示的是性與愛二律背反的悲?。阂怨澲频男孕袨榫S護愛情的純潔高尚,最后卻因性行為的節制而失去愛情。荒唐的婚姻經歷使得魯本斯對純粹的、偉大的愛情徹底絕望,從此,他游戲人間,變成一個老練的“大收集者”。
抒情在世界的荒謬和相對性中轉向游戲,而游戲的盡頭則是虛無。
放蕩者的行為所指從肉欲追求到女性之“我”的探尋再到絕對追逐的行為本身,這些都尚且具備一定的意義。而對于揚來說,“他看到了自己目光和動作的可憐的造作,這形成套式的造作,由于年復一年的重復,失去了任何意義”[7]157。性愛游戲的意義在反反復復的自我模仿中轟然崩塌并走向虛無,唐璜的神話在現代社會面前無立錐之地。
年輕人熱切希望獲得世界的承認,以尋得自身存在的價值,他們從人類經驗中最為私人的領域(愛情)開啟旅程。當充滿理想主義的抒情在荒謬、不確定的現實面前被撞得粉碎之后,年輕人終于練就了一身獵艷的本領,轉變為風月老手;而放蕩者年復一年地收集“永恒欲望的金蘋果”,最后卻陷入對自身的重復模仿,毫無意義可言。這就是昆德拉為我們勾勒出來的充滿深刻懷疑色彩的現代愛情,盡管它是那么冰冷苦澀,卻已足夠鮮明。
二、昆德拉書寫愛情的原因及意義
(一)原因:反映社會與探尋存在
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給人類社會造成極大的破壞,戰爭不僅從肉體上摧殘人類,也在精神上給人類以重擊。海德格爾在《形而上學導論》中所說的“世界暗淡下去,眾神逃遁,大地瓦解,人變成群眾,一切創造和自由蒙受憎恨和猜疑”,恰好可以形象地概括這一時期的社會狀況。
與此同時,資本主義也由自由發展到壟斷。根據馬克思的異化理論,20世紀的西方社會由原先的生產型轉化為消費型。金錢刺激人的物欲,人處于物的擠壓之中,降低了精神追求。現代人已不再棲居于世界中,而是淪為外在于世界的他者。人類用理性創造了一個繁榮的物質世界,最終卻被物質所制約和異化,這不得不說是人類生存的最大悖謬。
昆德拉筆下的愛情處理的不僅僅是個體與他者之間的兩性關系,也是個體本身的靈肉關系。無論是以游戲的姿態來對抗生殖婚姻的倫理傳統,還是以抒情的方式解構浪漫愛情的神圣理想,都是昆德拉對時代精神和社會狀況的理解與表達。
古希臘神廟上的那句“認識你自己”道出了人類對自身認識的最初奧秘,而現代人的困惑則是企圖確定個人身份和存在意義的失語?!叭说木唧w存在,他的‘生活世界’(die Lebenswelt),沒有任何價值,沒有任何意義:人被隱去了,早被遺忘了?!保?0]作為“常人”,人之存在大都是一種“非本真的存在”,是一種“沉淪”,即永遠的“繁忙與煩神”,失去了自由選擇的權利。
昆德拉將海德格爾對這種“非本真的存在”的批判以睿智犀利的筆觸延伸到小說中,通過小說人物充滿悖謬的愛情經歷細加闡發。他對人類存在境況的思辨顯示出強烈的去蔽意識,大大提升了小說的思想含量。
(二)意義:烘托主題與構建文本
昆德拉以愛情描寫切入人物生存境況的本質,展示人類生存的荒謬性與無意義。愛情描寫的作用首先在于烘托“存在的詩性沉思”這一主題。
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思曾就小說中的性描寫向昆德拉提問,而后者是這樣回答他的:“性愛場面是小說中所有主題的聚焦點,同時也是小說中所有秘密深藏的地點。”[11]
昆德拉小說的性愛敘事與色情無關,作為與外部世界相對立的一個領域,性的私人色彩使得它對觀照人物的內心世界、揭示人物最本真的存在狀態具有重要作用。性愛就像一面內窺鏡,昆德拉透過它審視種種社會現象,探尋人的存在,挖掘個體生命的秘密。
愛情不僅是昆德拉烘托小說主題的利器,更作為核心題材串聯故事情節,發揮出構建小說文本的重要作用。
結束語
愛情是人類生活中最隱秘、最私人的部分。昆德拉寫愛情,是將一種輕浮的形式與嚴肅的主題相結合,筆調常常顯得冷峻客觀,但又能犀利到入木三分的程度。喜劇是將無意義的東西撕破給人看。昆德拉筆下的愛情展現了感情和性愛不為人知的喜劇性(無意義)的一面,這是一種新的審視存在可能性的視角。
昆德拉的愛情書寫對立統一,深入人物靈魂。小說中諸種愛情呈現的是不同類型人物自我存在的基本狀況,無論哪一種書寫形態都反映了主人公對個人價值的苦苦追尋。透過愛情書寫這一橫截面,我們可以看出小說家對人類普遍生存境況的深刻思考與憂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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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彭少建.米蘭·昆德拉小說:探索生命存在的藝術哲學[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9:117.
[7]米蘭·昆德拉.好笑的愛[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8]趙冰娜.默多克小說“唯我主義”愛情主題探究[D].南京:南京大學,2013.
[9]米蘭·昆德拉.不朽[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317.
[10]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3.
[11]菲利普·羅思.羅思和昆德拉關于《笑忘錄》的對話[J].外國文學動態,1994(6):42-44.
作者單位:成都職業技術學院
作者簡介:周鑫薇(1995—),女,漢族,安徽安慶人,碩士研究生,研究實習員,研究方向: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