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杜預是魏晉時期重要的歷史人物,他出身京兆杜氏,在政治、經濟、天文歷法、文學創作等領域皆有建樹。然《世說新語·方正》則記錄“預少賤”“不為物所許”,似有疑惑之處。以《世說新語·方正》記載為出發點,以《史記》《三國志》《晉書》等文獻為材料,探討杜預“不為物所許”的原因。即表層原因是其父杜恕與司馬氏政權不睦直接影響杜預入仕;深層原因是京兆杜氏作為文法家族在政權更替間無可避免的脆弱性。
[關" 鍵" 詞] 杜預;《世說新語》;不為物所許;魏晉政治;士族興衰
引言
中國歷史上只有兩位人物同時進入文廟與武廟,即諸葛亮與杜預。杜預聲名似乎略遜于家喻戶曉的諸葛孔明,但就其實際來看,杜預于宋朝就已經進入文武兩廟,而諸葛亮進入文廟則是雍正二年的事情①。作為西晉重要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杜預可以稱得上“全才”,從小博覽群書、勤奮著述,對經濟、政治、天文歷法、史學等均有研究,時人稱呼為“杜武庫”②,以贊譽其無所不能、無所不有。同時,他出身關中士族京兆杜氏。西漢時期,京兆杜氏就出現了在政壇有所作為的代表人物,如武帝朝任御史大夫的杜周,宣帝親立的“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的建平侯杜延年;東漢時期,京兆杜氏產生了文辭斐然的杜篤。唐代以后,京兆杜氏與韋氏并舉,“城南韋杜,去天五尺”,家族名人輩出,如杜如晦、杜審言、杜牧等。由此可見,杜預出身名門,且具有彪炳史冊的功績。
但是,在《世說新語·方正第五·一二條》中則記載杜預“不為物所許”,值得思考:
杜預之荊州,頓七里橋,朝士悉祖。預少賤,好豪俠,不為物所許。楊濟既名氏雄俊,不堪,不坐而去。須臾,和長輿來,問:“楊右衛何在?”客曰:“向來,不坐而去”。長輿曰:“必大夏門下盤馬。”往大夏門,果大閱騎。長輿抱內車,共載歸,坐如初。
杜預的父祖皆入仕,其祖父杜畿乃曹魏名臣,以功績封豐樂亭侯,其父杜恕亦任幽州刺史、建威將軍。然如上記載杜預“少賤”“不為物所許”,這與京兆杜氏的顯赫似是矛盾。誠然,《世說新語》亦是承載寫作者意志的文本,此條記錄是否為確信的歷史無從考據。但通過《三國志》《晉書》等歷史文獻中對于杜預、京兆杜氏的相關記載與此條文獻相互勾連,確有杜預逐漸顯名的過程。我們或可從《世說新語》記載入手,以杜預個人命途的發展過程來管窺京兆杜氏這個士族與皇權之間的關系。
本文以《世說新語》的記載為問題的出發點,結合《三國志》《晉書》等歷史文獻,探討“不為物所許”背后的原因。最直接的、淺層原因是杜預父親杜恕性格亢直,堅守儒家理念,為追求玄學、標榜名教的世風與當權派所不喜,仕途不順,從而為杜預仕途的開端蒙上了一層陰影。較為深層的原因在于京兆杜氏作為依靠皇權與以文法立功起家的士族③,在政治動蕩與政權興替過程中無可避免的脆弱性。由此可略窺家族、宗族研究視角是中古時期歷史、文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淺層原因:父輩沉浮
《晉書·杜預傳》中記載“初,其父與宣帝不相能,遂以幽死,故預久不得調”①直接解答了《世說新語》中的疑問,即杜預父杜恕與宣皇帝司馬懿不睦影響了杜預的仕途。由于史料有限,二人不睦的細節與始末我們無從得知,然從文獻的只言片語中,亦可窺見一二。杜恕一生事跡見于《三國志·魏書》,據其引用《杜氏新書》記載:杜恕與李豐均以父蔭入仕,并且兩人交往良好,“及各成人,豐砥礪名行……而恕誕節直意……恕亦任其自然,不力行以合時”②。因此,“豐已顯仕朝廷,恕猶居家自若”。相較于選擇廣結名士、營造賢名的同齡好友,杜恕心態平穩、磊落正直,沒有因為急切入仕而做出違背本心的行為,因此杜恕入仕比較晚。在朝八年期間,杜恕展現出了剛正不阿的政治品格:《三國志》記載其“論議亢直”“不結權貴”;他在議刺史不領兵、考課不如人盡其才、抨擊尚書郎廉昭失職怠政的奏疏中堅持自己的儒家政治立場與主張,呼吁加強皇權,反對弱干強枝。
在曹魏末年,世家子應當分為三類——廣為結交名士的浮華派、追求玄風的玄學派、鼓吹名教的當權派,鮮有世家子弟如杜恕這般發出振聾發聵之聲,自然容易被孤立。再加上杜恕為人狷介不群,“以不得當世之和,故屢在外任”(見圖1,展示了杜恕官職變遷歷程)。以上可見,杜恕的性格與選擇十分剛直,堅守儒家的立場,為眾人所不容。除此之外,在抨擊廉昭的奏疏中,我們可見杜恕得罪司馬懿之可能端倪,其中提到“近司隸校尉孔羨辟大將軍狂悖之弟,而有司嘿爾,望風希指,甚于受屬”。以上可知杜恕個性任意倜儻,因始終直言而不容于朝廷,最后因為誤殺鮮卑人而未上表,被廢為庶人,徙至章武郡(今河北地區)。因而,在兩晉這個門閥出身決定一切的時代,杜恕庶民的終點直接影響到了杜預政治歷程的起點。
二、深層原因:京兆杜氏的脆弱性
相對于先祖高位或財力雄厚的士族(如秦漢之際已“馬牛羊數千群”“以財雄邊”的扶風班氏),這種士族具有一定的獨特性。他們的先祖可能并非高位或擁有財富,發家依靠文法,而文法的背后是對皇權的絕對屈服,即高度服從、服務于皇權,從而獲得顯赫地位。當士族權力地位與皇權高度捆綁后,這樣的士族在雄主當政之際便能居功顯赫,主少國疑或政權交替之際便會受到一定程度的沖擊。
而能有效抵御沖擊的方式就是外在的財富積累、家族血脈的延續,以及內在的重要禮法、家學傳承(即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說的“所謂士族者,其初并不專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祿為其惟一之表征,而實以家學及禮法等標異于其他諸姓”③)。外在的方式自不必多說,在戰亂與政權更替之際,士族的延續需要一定數量的財富與人口。早在東漢末年,世家大族的經濟力量雄厚,世家子弟一方面通過出入政治、躋身官僚以獲取俸祿,另一方面利用原有的經濟基礎進行更大的擴張,廣占田畝、吸納依附農民。面對動蕩不安的局勢,強宗大姓往往聚集一地,共同生存。逐漸的,這些世族實現了經濟共同體與自衛武裝功能的結合,例如《三國志·田疇傳》記載的田氏:
疇得北歸,率舉宗族他附從數百人,掃地而盟曰:“君仇不報,吾不可以立于世!”遂入徐無山中,營深險平敞地而居,躬耕以養父母。百姓歸之,數年閑至五千余家……疇乃為約束相殺傷、犯盜、諍訟之法,法重者至死,其次抵罪,二十余條。又制為婚姻嫁娶之禮,興舉學校講授之業,班行其眾,眾皆便之,至道不拾遺。
至于內在的方式,其實自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經學世家轉變為仕宦士族便是漢魏以來歷史發展的一個趨勢,即經學世家會將自身擁有的文化資本轉變為政治資本。東漢時期,社會上就已經出現了一批文化修養優越于一般門戶的大姓,這些人往往在政治地位上也具有優越性。在東漢政權瓦解后,這些兼具政治與文化優越性的才俊之士仍然被地方各個割據政權所吸納,是其中的骨干④。如曹操積極網羅天下人才,目光所及首先便是這個群體,荀彧曾先后向曹操推薦的人才司馬懿、王朗、郗慮、仲長統等人,大多出自郡內大姓,“當世知名”。這些人被新的政權吸收后,往往會成為自己宗族的代言人。
也就是說,京兆杜氏想要興盛不衰,除了當時的政治條件外,仍至少需要三重因素的加持,即地位顯赫的家族代言人、家族的財富與血脈延續,以及內部的思想文化傳承。
從較宏觀的角度來看京兆杜氏的發展,可見其脆弱性。京兆杜氏的顯達始于杜周,然杜周并非名族出身,其發家過程應當是艱辛的。《史記》中記載其“初征為廷吏,有一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孫尊官,家訾累數巨萬矣”①。這條記載說明杜周出身不顯的同時,靠自身努力為官,并逐步積蓄財富和政治資歷,最終躋身高位,開啟京兆杜氏較為輝煌的時期。杜周之后,其子杜延年繼續父親的道路,以文吏起家,在這種“以經術潤飾吏事”的世風之下,延年之子杜欽開始從刑名之學轉而潛心經學,成為譽世的經學家。然延年四子中,長子杜緩繼承其父建平侯的爵位,其后再傳給長子杜業,至于王莽新朝,爵位傳至杜業子杜輔而絕。新朝的建立應當是杜氏經歷的第一次沖擊,但依靠先代積累的財富和家學,京兆杜氏仍能保持一定的政治與社會地位。東漢時期至曹魏時期,京兆杜氏相對式微,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家族血脈延續并不興旺,除延年少子杜熊一脈綿延不絕(見圖2),其余后代皆消匿于文獻記載。其次是家族內部未能出現杜延年式的朝廷重臣。杜熊“歷五郡二千石、三州牧刺史,有能名”②,其子杜穰任官諫議大夫,六百石。杜穰之后其子孫,漸顯傾頹之勢。杜敦子杜邦官中散大夫,六百石;杜邦子杜賓,未入仕;杜賓子杜崇,居司空掾,早亡,致使其子少孤。以此可知在魏晉之世,京兆杜氏已經處于較為低谷的階段,未能有較為顯赫的代言人(杜畿雖曹魏功臣,但其子杜恕在屢次政治沉浮中消耗功勞),且子嗣傳承較為單一。
從較微觀的角度來看杜預父祖的宦海沉浮亦可見京兆杜氏這種文吏士族在政治風波下的脆弱性。杜氏家族發展到了杜畿時代,已家道中落。史稱杜畿少孤,以孝聞,“縣囚系數百人,畿親臨獄,裁其輕重,盡決遣之,雖未悉當,郡中奇其年少而有大意也”③。我們可以找到在這個時期杜畿與司馬氏產生聯系的蛛絲馬跡——現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的《司馬芳殘碑》(見圖3、圖4)④。其碑陰面有司馬芳故吏的題名,其中有杜畿。可見京兆杜氏與司馬氏這兩大家族的淵源可上溯到漢末。隨后,杜畿進入了曹魏政權,得到了曹操、曹丕的重用。雖然杜畿未能實現輔佐魏室一統天下的政治理想,但他有大功于魏,在漢末魏初的歷史上澤被當時、享譽后世。但是,杜畿的功勞并未使其子的仕途一帆風順。有一些史學家認為杜恕實則是被司馬氏迫害,如余嘉錫先生在《世說新語箋疏》中云:“蓋恕之得罪,實出懿意。杜氏子孫不欲言其祖與司馬氏不協,故諱之耳。”
因此,杜預所在時代的京兆杜氏亟須振興,而并非我們所固以為的顯赫世家。故而其他世族(如弘農楊氏)不與杜預為伍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秦漢之際,較為常規和自然的士族形成是以宗族勢力與土地兼并為基礎而逐步形成,積蓄力量介入政治。京兆杜氏則首先通過官宦積累,日益發展壯大,最終成為豪族世家。這種士族的發家方式就決定了其隨政治和社會環境變化而不斷沉浮的命運,即處于王朝統治的從屬地位,通過依靠政權與皇權發展,柔性地或者說被動地適應社會變遷帶來的各種沖突與挑戰。
結束語
田余慶先生在《東晉門閥政治》中說道:“社會上嶄露頭角的世族或士族,在學術文化方面一般都具有特征。有些雄張鄉里的豪強,在經濟政治上可以稱霸一方,但由于缺乏學術文化修養而不為世所重,地位難以持久,更難得入于士流。反之,讀書人出自寒微者,卻由于入仕而得以逐步發展家族勢力,以至于躋身士流,為世望族。”①誠然如田先生所說,學術文化是士流的入場券,但家族能夠延續望族的榮光則需要綜合多方面因素,如政治環境,家族的血脈延續、財富積累與家學文化的傳承。《世說新語》所記錄的“杜預不為物所許”為我們展示了中古時期士族發展傳承的一個側面。
同時,我們不得不承認,杜預只是京兆杜氏在漫長歷史中的一個片段。本文由探討“杜預不為物所許”的背后原因出發,略探杜預父、祖宦海沉浮以及京兆杜氏在先唐時期的發展與變化。在這一過程中,有兩點令人印象深刻:
其一,在這一時期世家大族代表了政治勢力、經濟實力,還代表著文化傳統。正如上文所說,由于具備以上特質,這個群體必然與皇權有著一定的聯系。無論是兩漢還是魏晉,京兆杜氏可以說在政治生活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在一定歷史時期內是皇權的有力支柱。同時,由“不為物所許”的杜預到“杜武庫”體現了杜氏家族與皇權的聚散離合,構成了魏晉政治思想史的重要內容。從這個角度來看,“杜預不為物所許”正是一個從家族史的視角研究士族與皇權關系的有代表性的個案,對于認識魏晉政治更替與京兆杜氏的歷史地位都有重要意義。
其二,京兆杜氏依靠文法,重視文化傳承與教育,使得家族有著深遠的家學傳統與精神。如杜恕堅守儒家立場、狷介不群,杜預“好為后世名”,志在“立功、立言”,這種傳承體現了一種深厚而豐富的精神與文化積淀。而正是杜氏這樣的精神文化積淀,使得漢以來的傳統文化在漫長的中古時期一脈相傳,進而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發展做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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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注釋:
①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杜預入文廟;宋徽宗宣和五年,杜預入武廟。據《忠武侯爵謚蹬歷代追封考》:“雍正二年,(皇帝)特旨以(武)侯從祀孔廟,誠曠典也。”
②據《晉書》“預在內七年,損益萬機,不可勝數,朝野稱美,號曰‘杜武庫’,言其無所不有也”。
③筆者認為“世族”與“士族”是可以互換的概念,但兩者之間各有側重點與融合,如“世族”講究譜牒血緣,或以財富起家,或以軍功政績起家;“士族”崇尚禮法書儀,多以文化功業凸顯重要性。這里以“士族”稱謂杜氏,是為區別于以雄厚財力傍身進而政治顯達的世族。
作者簡介:崔沛瑤(2000—),女,漢族,山東棲霞人,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注釋:
①見《晉書》卷三四《杜預傳》。
②見《三國志》卷一六《杜畿傳》。
③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第157頁。
④唐長孺:《東漢末期的大姓名士》,《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1983。
注釋:
①見《史記》《酷吏列傳》。
②見《漢書》卷六十《杜周傳》。
③見《三國志》卷一六《杜畿傳》。
④目前學界已考定此碑碑主司馬芳即是司馬懿之父司馬防,可見楊勵三《司馬芳殘碑》(見刊于《文物》1965年第9期)。篆額《漢故司隸校尉京兆尹司馬君之碑頌》,碑陰面上半部共有14故吏題名,其中第二行即為杜畿。
注釋:
①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第3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