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寅詩歌中的“月”意象

［摘 要］ 研究聚焦明代“江南第一才子”唐寅詩歌中的“月”意象。唐寅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隨人生際遇變化，然“月”意象始終是其重要的書寫對象。唐寅早期詩歌風格狂放明麗，如《題畫》中“秋月攀仙桂”，借月表達歡情與豪情；后因科舉案入獄等變故，詩風轉(zhuǎn)向郁憤，在《把酒對月歌》等詩中，通過“月”展現(xiàn)懷才不遇等情感；在佳人對月、懷人悼亡之作里，“月”或寄托孤寂難眠之感，或營造廣袤空間以表情思。唐寅晚年皈依佛法，詩風隨性平和，在《警世八首》等詩中借月體悟人生無常。此外，唐寅還借“月”嘆戰(zhàn)爭摧殘、人生多舛、古今如夢，構(gòu)建獨特的悲劇審美，將個人身世浮沉拓展至對人生宇宙的思考，其對“月”意象的運用既有繼承也有創(chuàng)新，賦予其別樣的審美價值與情感溫度，在詩歌史上獨具特色與研究價值。

［關(guān)" 鍵" 詞］ 唐寅；詩歌；“月”意象；情感；際遇

引言

明代詩人唐寅素有“江南第一才子”之稱，其詩歌創(chuàng)作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有重要地位，創(chuàng)作風格則隨著人生際遇的推移而變化。錢謙益評云：“伯虎詩少喜秾麗，初唐，長好劉、白，多悽怨之詞，晚益自放，不計工拙，興寄爛熳，時復(fù)斐然。”［1］晚年則如《夷白齋詩話》中所說：“解元唐子畏，晚年作詩，專用俚語，而意愈新”。盡管前后風格改變，“月”意象始終是唐寅筆下一個重要的書寫對象。而“月”作為中國古代詩歌的重要意象，與其在中國文化中的宗教崇拜有關(guān)。望月吟詩的傳統(tǒng)流傳于先秦時期。［2］以詩經(jīng)為例，《陳風·月出》開創(chuàng)以月譬喻美人，寄托情思的傳統(tǒng)，“見月懷人，能道意中事”。西漢公孫乘創(chuàng)作的《月賦》使得月亮脫離景物整體而成為一個獨立的審美意象。［3］此后，“月”更加流行與于詩歌創(chuàng)作。《六如居士集》所收唐寅詩歌中，直接寫到月的有六十多首。唐寅詩中對月的書寫風格多變，反映詩人人生際遇和心境變化，具有研究價值。

一、有關(guān)個人際遇的情感指向

（一）歡情與豪情

唐寅生于太平盛世，自幼聰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考中蘇州府試第一名，又在弘治十一年（1498年）高中解元，早年間可謂人生得意。唐寅早期詩歌風格狂放明麗，一方面在于他才華過人，且研習(xí)《昭明文選》，吸收南朝之氣；另一方面在于科考的一路高歌。試看一首《題畫》：

秋月攀仙桂，春風看杏花。

一朝欣得意，聯(lián)步上京華。［4］

此詩作于唐寅考中解元之后。在傳統(tǒng)文化中，日月代表陰陽，欲寫蓬勃生氣往往采用與朝陽相近的詞匯，而“月”在詩歌中的呈現(xiàn)通常較為含蓄內(nèi)斂，動態(tài)性相對緩和，如“月上柳梢頭”，常給人緩緩升起之感，多保留柔和清麗的色彩。唐寅在動態(tài)化描述中，進行了匠心獨運的創(chuàng)新。此處寫秋月用一個“攀”字，動感更為強烈。這一輪秋月給人的感受是朝氣蓬勃、意氣風發(fā)，乃至于一種向上攀登的急不可耐，其中情感的積極與強烈達到了一種空前的高度。“秋月”是詩人情感的外化和寄托，秋月起而攀折仙桂，即詩人自身蟾宮折桂，秋月急切攀登則是詩人進一步博得功名的強烈渴望。唐寅借月亮引出并表達對眼前成就的自矜得意。“春風”“杏花”與孟浩然“春風得意馬蹄疾”有異曲同工之妙，勾勒士人平生得意抱負，在蟾宮折桂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描繪歡欣，并展望未來：赴京趕考，更上層樓。同時，“攀”一詞點出“月”的方位遠高于尋常視野，回應(yīng)了詩人的豪情壯志。

唐寅早期創(chuàng)作有李白之風，尤其在恣意歡樂時喜用周邊月夜景色襯托，其特別之處在于不僅描繪了月光，還強化月光的亮度，增添視覺沖擊力，頗有繪畫之感，《詠春江花月夜》便能夠反映這一特點。張若虛筆下的春江花月夜清寂自然，唐寅筆下所描繪的則更像仙境中的盛宴。詩人眼中的月夜并非轉(zhuǎn)瞬即逝，而是“麝月重輪三五夜”，一方面拉長月光映射的時間，另一方面制造重重疊疊的空間交錯感，營造持久的清輝亮麗。漫天銀輝映襯春波，旁有十里花香、萬枝燈焰，詩人邀友在此飲酒縱歌、吟詩作對，言辭靚麗、錯彩鏤金。通過“月”營造出與人世間相隔的幻夢。同樣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見于“嘉樹郁婆娑，燈光月色和”（《春江花月夜二首》），“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元宵》）”。

（二）憤懣與沉郁

弘治十二年（1499年），唐寅因科舉案受牽連入獄，被貶為吏。隨后災(zāi)禍不斷：“計仆少年，身居屠酤，鼓刀滌血，獲奉吾卿周旋，頡頏婆娑，皆欲以功名命世。不幸多故，哀亂相尋；父母妻子，躡踵而沒；喪車屢駕，黃口嗷嗷。加仆之跌宕無羈，不問生產(chǎn)，何有何無，付之談笑。”［5］

因而早期恣肆張揚的詩風逐漸消弭并轉(zhuǎn)向郁憤情緒的抒發(fā)，情感指向大體上可以分為以下幾方面。

1.懷才不遇

唐寅中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第一后作《領(lǐng)解后謝主司》，寫有“三策舉場非古賦，上天何以得吹噓”［1］，驟然被貶為浙藩小吏、功名喪失的落差在他的詩作中長期提及，呈現(xiàn)出一種哀怨憤懣的情感基調(diào)，并大量通過“月”這一意象表現(xiàn)出來。如《把酒對月歌》，唐寅科場失意、落拓半生，仿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之自得其樂，但唐寅詩中更凸顯強自行樂的失意落魄。“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詩人崇慕李白風雅，但是人在自然面前宛如朝菌蜉蝣，只有永恒的明月在世事浮沉中圓缺變化。李白所見之月“惟有李白詩能說”，唐寅所感、所寫畢竟已經(jīng)不同。“我學(xué)李白對明月，月與李白安能知？”盡管效仿前人把酒對月，明月無言無聲，歷史的風煙里也無從尋覓知己，感嘆無常中顯出頹喪。“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進一步深化了愁緒。唐寅的不謁天子、不上長安是被動的“不能”，表現(xiàn)出被剝奪仕途進取的痛苦。而桃花明月是僅剩下能夠不被剝奪的事物。全詩看似有明月相伴，實際上陳述詩人在明月觀照下落魄失意的情緒。［2］

2.孤寂難眠

在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月通常以象征作為情感寄托，而唐寅的突出創(chuàng)造在于不僅僅賦予“月”以人的情感，更是將其作為一個平等對話的獨立個體，從而建立情感交流。

唐寅長期留戀秦樓楚館，長于把握女性心理。［6］詩歌描寫的對象是斜髻嬌娥，表層看來是在書寫女子相思情愁，同時蘊含詩人個體的情感，借佳人自喻、借相思寫愁緒。“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一句凸顯深重的孤獨感：一方面，唐寅生平經(jīng)歷造成他在空間上近乎形單影只的局面，有心傾訴也尋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只有天邊的明月相伴；另一方面，這種孤獨感主要來源于心理上的絕望。經(jīng)歷科場案牽連、兄弟分家、夫妻失和等一系列挫折后，詩人對人情冷暖喪失信心，內(nèi)心復(fù)雜情緒不愿向他人訴說，為自己編織了心理的樊籠。此時能夠讓他放下戒備心進行對話的只有不言不語、恒常存在的明月，［7］孤寂、蒼涼感更加濃厚。

3.懷人悼亡

唐寅在詩作中較為細致地描寫了婚姻生活，月亮也是其中表情達意的重要意象之一。在懷人主題中，詩人有意以明月營造空間上的廣袤感，如《揚州道上思念沈九娘》。

古人重視“月文化”，將月相的陰晴圓缺變化與生活聯(lián)系，人們以月圓表達圓滿和歡喜。［8］唐寅用“月同圓”描述婚姻生活的美滿和諧，這段良好的關(guān)系在心理上為他帶去了極大的安慰，以致于自比為“世上閑人地上仙”。因而在外出遠游時，詩人對妻子的思念之情難以抑制。如“月明千里故人遙”一句，明月清輝為相思情緒的生發(fā)提供了背景環(huán)境，同時也從視覺上豐富了詩歌的描寫角度，并進一步升華情感。眼前所及之處只有月色凄寒，而所念之人遠在千里之外，無從共同賞月，只能獨自想象佳人對月，道盡分別之苦。

（三）曠達與淡泊

唐寅晚年皈依佛法，人生進入凈化期，壯志消磨，漸趨平和，詩風也更加隨性不受拘束。《伯虎絕筆》云：“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表達了詩人經(jīng)歷一生坎坷之后對生死看淡的態(tài)度。但唐寅的曠達并未真正地超脫，總是多少含著近似于消極頹廢和自我麻痹的情調(diào)，對月的描寫更趨向于人生體悟和自我排解。［9］如《漫興十首》之三“萬點落花俱是恨，滿杯明月即忘貧”，之九“多愁多感多傷壽，且酌深杯看月圓”，唐寅深感人生無常難以把握，遂退而自我滿足，看落花總生愁緒，多愁多感又引病上身，不如飲酒對月，掬滿杯明月聊以自慰，暫且忘卻貧困潦倒的處境。相較于前期的飲酒對月，少了對仕途斷送的怨憤，但壯志豪情近乎消磨殆盡，似逃避現(xiàn)狀。

二、悲劇審美

唐寅的詩歌大量圍繞月意象建構(gòu)，能夠以月為媒介，將吟詠主題從個人身世浮沉擴大到對人生宇宙的思考，并由此生發(fā)出獨特的悲劇審美。其中，詩人處理繼承與創(chuàng)新二者關(guān)系的方法值得探究。盡管主題與創(chuàng)作手法多有借鑒前人，在月意象的運用方面不乏匠心獨運的創(chuàng)造。通過提煉“月”意象進行具體生動的場景構(gòu)建，通過突出的畫面感與串聯(lián)古今的歷史感引發(fā)人們的思考。

（一）嘆戰(zhàn)爭摧殘

明王朝二百多年間，戰(zhàn)爭頻繁。弘治以前，明朝對蒙古的戰(zhàn)爭不斷，對民生造成巨大的沖擊，唐寅以其敏銳的洞察力觀察到戰(zhàn)爭帶來的后果并記錄于詩，在《出塞》中可見一斑：“妖云壓亡塞，珥月照窮胡。”［1］其中“妖云壓亡塞”與李賀詩“黑云壓城城欲摧”有異曲同工之處，著力于表現(xiàn)戰(zhàn)爭中兵臨城下的壓迫感。然而畫面一轉(zhuǎn)，詩人著力描繪的是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的靜態(tài)化夜景。刪去狼煙、號角、鐵衣等符號，將“月”意象進行提純并置于畫面的頂端，從空間上構(gòu)成了月在上、人在下的俯視視角。激戰(zhàn)過后，胡馬奔走在廣袤大漠，只余下一輪明月俯瞰大地，月亮在這里具有俯瞰蒼生的悲憫滄桑之感。月的永恒與人的生命渺小形成對比。連年的戰(zhàn)爭造成社會動蕩不安，引起包括詩人在內(nèi)的有識之士的反思。唐寅將實現(xiàn)集中于激烈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場景：無論是繁華抑或?qū)庫o的場景被戰(zhàn)爭打破、摧毀，只剩下月光照著殘兵敗卒，月亮的永恒與人在戰(zhàn)爭中的消亡加深了悲劇色彩。

（二）嘆人生多舛

古代文人常因恃才傲物、理想主義等一系列問題招致人生不幸，對此嗟嘆之作頗多，諸如“人生易盡朝露曦，世事無常壞陂復(fù)”（陸游《長安道》），“人生無奈老來何，日薄崦嵫已不多”（黃公望《次所和竹所詩奉柬四首》）。唐寅晚年所作《百忍歌》通篇直白簡明有如口語，其中圍繞月意象展開的一段環(huán)境描寫頗為突出：“萬里西風吹月影，天風冷冷山月白。”唐寅長于書畫，在詩歌中往往體現(xiàn)出強烈的畫面感。上述詩句以月為切入點，制造出光影明暗的效果，同時具有濃厚的主觀色彩，西風吹動月影，彰顯出月影單薄無所依憑，與詩人漂泊半世孑然無依的際遇相吻合。仿佛詩人便是風霜摧殘下一片孤獨無助的月影。“山月白”回應(yīng)“天風冷冷”的感受，從視覺角度表現(xiàn)出環(huán)境的凄涼，暗示詩人舉目無親，因而詩作“百忍”。在主題上，有別于唐代張藝《百忍歌》從“達者”角度教育子弟修身齊家，唐寅的《百忍歌》代表了一個時代郁郁不得志者的內(nèi)心寫照。

（三）嘆古今如夢

唐寅在科考案失意之余遠游閩、浙、湘、贛等地，并以詩記錄所見。其中《姑蘇八詠》多寫敘吳越興亡舊事傳情達意，而月亮在其中作為一種永恒的存在，成為串聯(lián)古今的線索，勾起詩人對歷史的回憶與感嘆。如《姑蘇八詠》（其五）：

繁花漫道當年甚，舉目荒涼秋色凜。

寶琴已斷鳳皇吟，碧井空留麋鹿飲。

響屧長廊故幾間？于今惟見草斑斑。

山頭只有舊時月，曾照吳王西子顏。

其中“月”是可見的意象，而吳王西子是已經(jīng)逝去的古人。以“舊時”寫月，也就是“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的意思。賦予明月歷史的厚重感，耐人尋味。山頭明月曾經(jīng)見證吳都姑蘇城的春風吹送、歡樂無時，如今詩人所見只余下一片凄涼。千載往事轉(zhuǎn)瞬成空。無形之中形成古今對比。難免感嘆物是人非，明月永恒而人生有限，個人不幸的際遇暫時被更加宏觀的興亡之鑒取代。再如《洞庭湖》中“吳越興亡付流水，空留月照洞庭船”一句，同樣進行了“變”與“不變”的宏觀對比。

結(jié)束語

王犀登《丹青志》評唐寅詩“才雄氣逸，花吐云飛，先輩名碩，折節(jié)相下，庶幾青蓮之駕，無忝金龜之席”。唐寅詩歌中的“月”意象內(nèi)涵豐富，獨具匠心，創(chuàng)作由個人情感際遇擴展到對人生的思考，結(jié)合詩畫優(yōu)勢，在空間與時間上進行刻畫，以“月”意象創(chuàng)造獨特的畫面情境，從而構(gòu)建了獨特的悲劇審美，“月”超越自身屬性而具有別樣的審美價值和情感溫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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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吳國富.論唐寅適志游［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xué)，2007.

作者單位：湘潭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

作者簡介：張嘉任（2004—），女，漢族，浙江嘉興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