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鮑照詩的現實記述

［摘 要］ 圍繞鮑照的詩歌創作及其深廣的現實記述，探討了鮑照詩歌中對下層人民生活的關注、對門閥制度的控訴及對其行役生涯的記錄。鮑照以其寒士身份，深切關注社會底層人民的悲苦，通過詩歌控訴門閥制度的不公，同時記錄了自己作為低級吏人的奔波生涯，以詩紀傳。其詩歌真摯、誠實，深廣地反映了南北朝時期的社會現實，為人們了解和研究那個時代提供了寶貴的文學資料，具有一定的“詩史”價值。

［關" 鍵" 詞］ 鮑照；寒士；詩歌；現實記述；門閥制度

引言

意識是客觀存在在人腦中的反映，一個人的意識情感和其經歷是分不開的。災時難過，喜時開心，實是人之常情。能做到寵辱不驚，外界的任何變化都無法引起喜悲，或遇到壞事之后反能“鼓盆而歌”的，實屬鳳毛麟角。顯然，鮑照并不屬于這極少數人中的一員。他才華橫溢，這橫溢的才華無疑必須根植于他作為一個詩人所必須具備的敏感、多思以及情緒的充沛。也正是這些詩人氣質的特點，使他絕無可能成為一個“無動于衷”的世外高人。在那樣一個動亂的時代，他和絕大多數社會底層的人一樣承受著潦倒之苦，所謂“不平則鳴”，承受于身，作用于心，發之于音。鮑照的寒士身份，以及因這身份而承受的艱難曲折，對其詩歌創作的影響是巨大的。因此，其詩歌的現實記述，不僅深廣，而且真摯、誠實，如《易傳》所謂“修辭立其誠”［1］22，為我們了解那個時代提供了寶貴的文學資料。

一、關注下層人民

鮑照的詩歌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描寫下層人民的生活。如丈夫征戍在外而自己獨守深閨的泣婦、從軍歸來生活無依的老兵，以及社會地位低微的游子。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鮑照之所以將大量的筆墨用在描述這些下層人物的生存狀態和悲愁上，與其自己同屬下層的切身體會是分不開的。

如鮑照在《擬行路難·今年楊花初滿林》一詩中描述了一位等待戍邊的征人而不得的婦女，詩云：

今年陽初花滿林，明年冬末雪盈岑。推移代謝紛交轉，我君邊戍獨稽沉。執袂分別已三載，邇來寂淹無分音。朝悲慘慘遂成滴，暮思遶遶最傷心。膏沐芳余久不御，蓬首亂鬢不設簪。徒飛輕埃舞空帷，粉筐黛器靡復遺。自生留世苦不幸，心中惕惕恒懷悲。［2］

丈夫出征已經三年，日月輪轉、春去秋來，卻遲遲沒有音訊，獨守空房的女子朝悲暮思，已經沒有了任何心情打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除了日日在心里懷著最深的悲戚和思念之外，她無可奈何，只能感嘆自己的不幸。鮑照雖然寫的是哀怨凄絕的女子，實則是有自己的寄托。她們是鮑照年華空逝卻郁郁不得的情感變體，她們和他一樣，在無數個日日夜夜為自己的不幸而哀嘆。這種描繪思婦之悲的詩歌，在鮑照的作品中還有很多，如《紹古辭·開黛睹容顏》《暖歲節物早》《擬行路難·中庭五株棗》《擬古·河畔草未黃》等詩歌，皆描繪了思婦獨居的悲哀生活。

除了思婦以外，鮑照還著力描寫下層兵士的生活。如其在《代東武吟》中就描寫了一位出身貧寒、在軍中奔波賣命一輩子的老兵，因為年老力衰不再能打仗，解甲歸田之后卻衣食無著、孤苦無依的慘狀。這位“少壯辭家去，窮老還入門”的老兵，一生奮戰，幸得沒有戰死沙場，并且立下了卓著的軍功，但年老被棄之后，回家面對的只是困窘的生活和“昔如鞲上鷹，今似檻中猿”的慘境。鮑照在詩中的描繪，并非為達到詩歌效果而夸大，因為在魏晉南北朝的門閥制度下，“以貴襲貴，以賤襲賤”已是常態，公卿世族可以世襲，窮苦的兵士的身份也得世代相襲。據《宋書·自序》載，那些世代為武吏的下層人民，他們“或年幾八十，而猶伏隸；或年始七歲，而已從役”［3］1634，八十歲的老人，還有在軍隊服役的，七歲的兒童也已從軍，可見當時的賦役之重。而這一切都是門閥制度下不公平的社會造成的，鮑照與他們同屬這一制度的受害者（無論他們是否自覺地意識到），自然也和他們一樣“徒結千載恨，空負百年怨”。

除了思婦和兵士，還有一類人物也是鮑照筆下的下層人物的代表，他們就是社會地位低微的貧寒游子。如其于《代東門行》一詩中，用“傷禽惡弦驚，倦客惡離聲”“居人掩閨臥，行子夜中飯”“野風吹草木，行子心腸斷”等句將一個長期奔波勞累、經常在半夜才吃飯的貧寒游子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羈旅之人的萬種心酸躍然紙上。又如其在《代邊居行》中寫了一位年少辭家遠去的游子，當他在“盛年日月盡”，幾近衰老的時候回到家鄉，才發現自己的故人們已經紛紛在“汲汲于富貴”的路上競相奔走，他們“不憶貧賤時，富貴輒相忘”，炎涼世態及淡漠的人情躍然紙上。《古詩十九首》中也曾有“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之語，鮑照此詩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合，是因為這都是寒士慷慨凄涼的悲聲。

“神用象通，情變所孕。”［4］249鮑照對思婦、兵士和游子的描寫，無一不是寄托了自己深切的情感于其中，他描寫他們，是因為自己也經歷著作為社會下層人的困苦的命運，他看到了自己的痛苦，同時也看到了別人的悲，但不拘泥于一己之悲，這就是鮑照的可貴之處。

二、控訴門閥制度

門閥制度可以說是導致鮑照困苦命運的最大外部原因，它給許許多多和鮑照一樣才華滿腹、充滿抱負卻沉淪下僚的人（如左思）帶來了一生都抹不去的傷痛。但是作為這種制度的既得利益者，門閥世族們是絕不會體惜他們的痛苦的。正如趙翼《廿二史劄記》中所說：“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寸進之路……然魏、晉及南北朝三四百年，莫有能改之者。蓋當時執權者即中正高品之人，各自顧其門戶，固不肯變法；且習俗已久，自帝王以及士庶皆視為固然，而無可如何也。”［5］113這段文字揭示了門閥制度流毒三四百年卻不被改變的真正原因，即這種制度受益的人掌握著立法權。“習俗已久”，皇帝是否“視為固然”，我們不作探討，但作為受害者的卑微士人和庶人也已經“視為固然”，不作懷疑了嗎？這倒未必。貧寒困苦且立志高遠如鮑照者，就已然在這種制度面前發出了幽憤的吶喊。如其在《數詩》中，通過極力描寫“一身仕關西，家族滿山東”的世家大族富貴還鄉時的奢華排場，以及“九族共瞻遲，賓友仰徽容”的場景，與苦學十年而不成的寒士作對比，控訴了門閥制度下飽學之士不得伸展，而仕宦之人志得意滿的黑暗（“十載學無就，善宦一朝通”）。其《瓜步山楬文》亦通過描寫“江中渺小山”的瓜步山，僅僅因為所處位置特殊而“因迥為高，據絕作雄”，發出了“故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的諷刺。鮑照生活在這種“九品訪人，惟問中正，據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孫，即當途之昆弟”［6］788的社會，自己憑借才華，亦曾貢詩言志，雖然得到了劉義慶的欣賞，卻也只是“國侍郎”這一最低等的九品小官，但門第大家的子弟們，卻能夠“高下任意，榮辱在手”［6］740，這是怎樣的一種不平等！而鮑照在寫下“非有其才施，處勢之要也”的判斷時，內心的憤懣和批判可想而知。

除了諷刺門閥制度對貧寒士人的壓制之外，鮑照還揭露了在這一制度下催生出的富庶的統治階級對下層貧苦人民的剝奪和壓榨。如《擬古·其三》：

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澗陰。朔風傷我肌，號鳥驚思心。歲暮井賦訖，程課相追尋。田租送函谷，獸稾輸上林。河渭冰未開，關隴雪正深。笞擊官有罰，呵辱吏見侵。不謂乘軒意，伏櫪還至今。［2］

因為門閥士族在法律的允許下大量占田占地，窮奢極欲，以至到了“富強者兼嶺而占，貧弱者薪蘇無依”（《宋書》）的境地，那些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的農民們，就只能到一些本來不適合耕種的地方勉強耕種，所以才有了“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澗陰”之句。竹林、寒澗哪里又是可以謀生的地方呢！北風呼嘯、號鳥嘶鳴，他們在饑餓和憂懼中，在貧瘠陰冷的地方種出了僅能果腹的糧食，打出了一捆捆的柴火，可是，這些辛苦勞動得來的東西卻也要被剝奪走，用來滿足世家大族的權貴們奢侈的生活。剛剛交完田賦，定期稅又接踵而來（“歲暮井賦訖，程課相追尋”），他們要把口糧送到函谷關去，要把禾稈送到上林去，去喂那些貴族們在狩獵場所豢養的動物。黃河還結著寒冰，路途上布滿了深深的雪，步履維艱又能如何，在官吏們的擊打辱罵下，他們依舊得往前走。這是一種常人難以忍受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在門閥的統治下又確實存在。而鮑照在最后的“不謂乘軒意，伏櫪還至今”之句，則最寫出了他的痛處——本想通過努力有所作為，好改變這種刺痛人心的局面，卻“伏櫪還至今”，一直沉淪下僚，身卑力弱，無計可施，無能為力，痛之深矣。《典論·論文》云：“文以氣為主。”［7］60而對門閥制度的控訴也是鮑照的文氣源泉及其所在。

三、記錄行役生涯

作為寒士的鮑照，除了關注與他同處下層的人們的生活狀態，控訴造成這些不幸的門閥制度之外，還用大量的詩歌記錄下了自己作為低級吏人，不停為事務所驅役、四處奔波的生活。作為幕僚和文學侍從，鮑照在亂世中輾轉依附過臨川王、始興王、臨海王等幕主，一生轉徙過多個職位，并且都屬于較低級的官吏，而奉役奔波就成了鮑照侍宦生涯的重要內容。我們可以看到鮑照有大量的詩歌，都是記述自己的羈旅行役生活，如《還都至三山望石頭城》《岐陽守風》《秋日示休上人》等。鮑照本身懷壯志、希圖作為，但在真正貢詩言志、進入仕途之后，面對的卻是遠非他所希望的生活，況且長期漂泊、遠離家鄉，且路途艱難又身體多病，鮑照的羈旅生活無疑不會是愉悅的。如其“愁來攢人懷，羈心苦獨宿”（《還都道中詩三首·其二》）、“從軍乏衣糧，方冬與家別”（《發后渚》）、“飲泉凍馬骨，斫冰傷役疲”（《發長松遇雪詩》）、“役人多牽滯，顧路慚奮飛”（《吳興黃浦亭庾中郎別》）、“羈人感淑景，緣感欲回轍”（《代悲哉行》）等許多詩句，皆描述了自己對這種行役生活的厭倦以及疲勞，而羈旅的憂愁及對險途的畏懼則在《登翻車峴詩》一詩中得到了最深切的表現：

高山絕云霓，深谷斷無光。晝夜淪霧雨，冬夏結寒霜。淖坂既馬領，磧路又羊腸。畏涂疑旅人，忌轍覆行箱。升岑望原陸，四眺極川梁。游子思故居，離客遲新鄉。新知有客慰，追故游子傷。［2］

所謂“大塊假我以文章”［8］，這個被人們稱為“翻車峴”的地方，既高且險，霧雨寒霜輪番上陣，且羊腸之路難以前行，鮑照卻要從此處通過，怎能不心生畏懼，又怎能不生發出游子的傷痛之情呢？身份的寒微促使他不得不進行這種奔波，也是身份的寒微使他不管有多厭倦都無法擺脫這樣的勞役，因為如果沒有了這些低微的官職，他會過著比行役還悲苦的生活。門閥制度之下的寒士生存狀態悲苦至此，從此詩中已能窺得一斑。

四、記述內容深廣

在那個“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鮑照《瓜步山楬文》）的社會，門閥世家的文人雅士們自然可以談論與己無關的身外之物及高遠之事。鮑照卻因其寒士的出身被排除在門閥士族的群體之外，自然也不會像高官厚祿、家世殷足的人們一樣只需幽雅地談玄談清雅可愛的山水，他生活在“上漏下濕”（《請假啟》）的環境中，不可能在經歷著病痛、貧窮以及勞役之苦的時候還能寫出那些他從來都沒有經歷過、享受過的閑逸。貧寒的人筆下有更多的苦楚以及更多現實性的東西，鮑照亦是如此。他一生所經歷的事情，和一切因為自己的身份和命運所帶來的心理體會，毫無疑問都會在他的詩歌中留下烙印。正如錢志熙先生在《中國詩歌通史》中所說：“鮑照的詩歌最充分，也最正面、最深刻地表現了社會生活，寫出自身真實的生活遭遇和現實人間的種種世相。在這方面，他在南北朝時期可以說是無與倫比的。”［9］369因為他的寒士身份，所以他更關注和自己一樣生活在底層的人們；因為他懷有壯志卻限于社會的不公而無法實現，所以他有很多詩歌都在諷刺和控訴門閥制度；因為生在亂世而又懷有成就之心，所以其詩歌中有許多的邊塞內容；因為身為低級官吏不得不多次出差、陪游、奔波，所以他大量的詩歌都記錄了自己的行役生涯。鮑照的寒士身份對他詩歌創作的內容的影響顯而易見，并有“詩史”般深廣的現實記述。

總結

鮑照的詩歌，以其真摯而深刻的現實記述，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動亂時代中寒士的悲歌。他以敏感多思的詩人氣質，將個人的不幸與廣大下層人民的苦難緊密相連，通過筆觸細膩、情感充沛的詩歌，控訴了門閥制度的不公，記錄了行役生涯的艱辛。鮑照關注下層人民，無論是獨守空閨的思婦、解甲歸田的老兵，還是羈旅漂泊的游子，都在他的詩中找到了共鳴、共振。他控訴門閥制度，揭示了這一制度對貧寒士人的壓制和對下層人民的剝削，表達了對社會不平等的強烈憤慨。同時，他還記錄了自己的行役生涯，以親身經歷展現了亂世中低級吏人的奔波與無奈。鮑照的詩歌，不僅是其個人情感的抒發，更是對那個時代社會現實的深刻反映。他的寒士身份，使他更貼近底層人民，更關注社會不公，也讓他在詩歌創作中達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詩若成學，人即為詩。”［10］1鮑照及其詩歌，不僅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文學資料，更讓我們聽到了一個才華橫溢卻又命運多舛的寒士在歷史洪流中發出的不屈吶喊，具有一定的“詩史”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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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昆明城市學院

基金項目：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王仁求碑》碑銘評注與‘國家認同’研究”（項目編號：2025J1378）。

作者簡介：蒲敏（1991—），女，漢族，四川南充人，碩士，助教，研究方向：中國文學（古代、現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