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去環縣曲子鎮西溝村幾戶人家的羊場采訪。路上雖聽不見風聲,但仍然能夠感覺到風如流水漫過,冷颼颼撲面而來。遠遠近近的山坡露出層層疊疊的干枯色,覺得落在身上的太陽光也是冷的。
肖成艷家有兩座羊舍,一座羊舍里架著火爐子,她說要是天特別冷的話,他們便會把爐火燒得旺旺的。架著火爐的那個羊舍里,集中了兩個羊舍的羊。羊只多了,一只挨著一只,一只擠著一只。羊只的叫聲此起彼伏,混成一片。不知同行的誰喊了一句:“這不是抱團取暖么!”
離開肖成艷家的羊場,西溝村村委會副主任孫建國邀請我們參觀他們村新建的幸福院。幸福院坐落在一塊陽洼地形的平地上,老村委會曾經建在那里。
幸福院前有一塊空地,臨溝。目光穿過溝壑,對面又被一座座大山切斷。一座一座山,像是一座幫襯著一座,連綿不絕。更遠處的山,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山頂了。
太陽慵懶地撒落在幸福院的水泥院子里,整座院落靜謐、亮堂。沒有一絲風。孫建國說,這幾年村里不少年輕人外出務工,建幸福院就是為了解決“空巢老人”的養老問題。老人們愛暖和,建幸福院時村上把位于陽面低洼地帶的老村委會舊址騰了出來,陽面聚日光,半山洼地避風。
幸福院的老人們正在院子里踱步。有幾個老人瞇著眼,把手搭在額前看我們。最先跟我們說話的是趙學文老人,他是幸福院的臨時院長。相比其他老人,趙學文耳聰目明,聲音洪亮,腿腳靈便。
趙學文82歲,老伴孫明芳81歲。他們育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婚后不久,便與他們老兩口分開來過日子,至今他們已經與兒子分家有30余年。五六年前,大兒子趙高因病離世,三個孫女均已出嫁。二兒子趙耀的兒媳婦,離家出走了。趙學文老兩口的日子湊合著過,心里總是不舒坦。
村里建幸福院,讓過了60歲、家里有實際困難的老人“抱團”養老。趙學文夫婦和子女開頭并不同意,他們認為子女養老,天經地義,住幸福院,豈不遭親屬和村里人笑話!村主任便上門一一做工作,讓老兩口和子女放下思想包袱,若是住不習慣了,隨時可以回家。
像幸福院的其他老人一樣,趙學文夫婦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住了進去,不僅居住條件大為改善,他們每天飯后還可以跟其他老人嘮嗑、打牌,子女有空了還到幸福院看望他們。他們不僅話多了,孫明芳不再拄拐杖了。
趙學文說,人老了,就是得有個好依靠,有個好身體和好心情。幸福院就是他們想要過的日子。
趙學文夫婦有一部智能手機,平常由老伴孫明芳保管著。孫明芳說,自從住進了幸福院,他們老趙很少刷視頻了。那東西看多了,眼花、脖子疼、腰疼,簡直是找罪受。
幸福院里有九孔嶄新的窯洞,一字排開。院內修建了涼亭和花園,老人們圍坐在院子里聊著天,個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走進窯洞,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撒在地上,雙人床、躺椅、茶幾、衣柜等家具一應俱全,每孔窯洞里還設有衛生間。我們到幸福院的那天,已經是臘月二十。老人們怕冷,每天早晚還可以打開空調,吹吹暖風,整個窯洞一天都暖暖和和。
老人們住在這里,跟一串數字聯系在一起。誰在窯洞外喊誰,不叫名字,直接喊窯號。從東到西,1號窯洞住的是炊事員孫海霞,2號窯洞是劉義和王小花夫婦,3號窯洞是劉洲和周淑琴夫婦居住,4號窯洞是趙學文和孫明芳夫婦,5號和9號窯洞暫時空閑著,6號窯洞住著鄭德軍和賀秀梅夫婦,7號窯洞是馬貴琴和范貴琴,她們倆老伴已過世,8號窯洞住劉銀一個人。
孫海霞是村里的巧媳婦,做得一手好飯。她在村福利院做飯前,曾在環縣城里一家酒店做過面點師,還給大廚配過菜。在幸福院,給老人們做飯,味道要淡些,面條得煮透,要軟一些。每天三餐她都變著花樣,小米粥、雞蛋、油條、包子、油餅,從不重樣。每月由村里給她支付4000元工資。原來酒店的老板找到福利院,答應給她參照福利院的工資再加100元,每月開到4100元工資,但被她婉拒了。
她笑呵呵地說,和老人們待在一起,他們就像自己的老人。再說她單身一人,走到哪里都是家。福利院這個家,是她的大家。
在孫海霞的微信圈,她曬的內容大多是給老人們做的飯菜。攪團、菜團子、細面、包子、饅頭、灌腸、餃子、糊糊面,樣樣色澤鮮亮,讓人垂涎。每年春天里,她還到野外撿拾些苜蓿、地軟軟、小蒜等野菜,讓老人們嘗嘗鮮。
幸福院里過了80歲的有鄭德軍、趙學文和劉銀。他們三個在幸福院里總是閑不住,說是干了一輩子農活,突然閑下來,渾身不自在。因此,他們自告奮勇,除了打掃院子外,冬天窯洞里的水沖廁所不能用,大家方便只能去院子里的旱廁,堆積了糞便,三個老人便輪流淘廁所。天氣暖和的時候,他們還到大門外的溝畔去撿拾廚房里引火的柴火。春天里,他們整理出花園里的閑地,再種植些青菜。
住在幸福院,衣服、床單、被套都統一由炊事員孫海霞清洗。那天遇到好天氣,是個洗衣服的好日子,孫海霞臨時拉起了幾根長長的晾衣繩,把洗衣機甩干的衣物搭在晾衣繩上,花花綠綠的,整個院落增添了幾分生機和活力。
趙學文說,在幸福院,一個人的花銷,主要就是每天的生活費13元(早餐3元,午晚餐各5元),每月390元錢。福利院里住的11個老人中,只有鄭德軍和范貴琴享受到了低保政策,其他老人都靠子女交生活費。當了一輩子農民,老了住在一塊是方便了,但農民攢不下錢,一對夫婦一年需要9000多元錢的生活費。老人們說,人到晚年,冷熱有人管,吃的住的又好,這錢花得值。
劉洲跟周淑琴住。周淑琴是老人眼里的文化人。閑暇之余,她翻開筆記本寫“心里話”。每每寫成,她都念給大家聽。
“西溝村大發展,各項工作在前面,黨支部帶頭辦起了幸福院,讓我們走進幸福院,拄上拐棍往前轉,進了幸福院,沒到四十天,拐棍放了兩雙半……”2022年8月下旬,環縣曲子鎮西溝村陽洼組的互助老人幸福院建成,81歲的周淑琴在入住后的第40天寫了這段話,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幸福生活的感恩之情。
“我這么大年紀了,趕上黨的好政策,以前吃飯自己做一頓,吃一天,現在每天在幸福院里三頓飯,頓頓不重樣,都是熱乎的,共產黨對我們老百姓太好了。”說起村里的幸福院,周淑琴連連稱贊,“吃完飯,還可以和一起住進來的伙伴們聊聊家常,看看新聞。”
在周淑琴用白紙裝訂的小本子里,《革命軍人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毛主席領導革命隊伍》《東方紅》《紅色娘子軍》等文章、唱詞摘抄書寫了滿滿十幾頁,既謳歌黨的好政策帶來的幸福生活,也贊揚無私奉獻的革命烈士。閑暇之余,周淑琴搜集一些革命歌曲抄錄下來,有時也會自己編寫一些唱詞,歌頌黨的恩情,贊美幸福生活。
據周淑琴介紹,她的父輩當過兵、打過仗,她很喜歡聽革命歌曲。“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吆,他是人民大救星……”說著說著,周淑琴動情地唱出這首經典歌曲,幸福院其他老人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了起來。
周淑琴說,在新的一年里,她準備給幸福院入住的其他十位老人都教會唱歌,讓大家飯后有更多的文化活動,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
鄭德軍和賀秀梅夫婦,他們兩個人年齡相差十四歲。鄭德軍說,賀秀梅做過腸部手術,最近生病十幾天了,他每天堅持給老伴在灶上打飯。老伴常年患有高血壓、肺氣腫,一年吃藥的花銷一萬多元,加上他們倆在福利院的生活費9000多元,他們每年的開支需要兩萬元。好在他們享受了低保政策,屬于二類,每個人一月400元,還有他們領到手的養老金,生活還算勉強過得去。
劉義和王小花倆,大伙都說他們是福利院最幸福的一對,從不吵嘴。王小花總是樂呵呵的。他倆育有一個兒子三個女兒。進幸福院之前,兒子怎么也不同意,說是老人進了幸福院養老,村里人會罵他們的。最后由大女婿孫成做思想工作,并由孫成交了生活費,讓老人體驗一段時間再說。若實在住不習慣,再搬回家去。住在福利院的老人王小花說他和老伴享了女兒的福,三個女兒,大女兒嫁到了附近的孫家,二女兒嫁給了鄧家,三女兒嫁給了王家。整體看,女兒前來看望老人的次數多,兒子倒少一些。
王小花和老伴一樣,飯后也喜歡抽支煙。他倆抽煙的時候,每個人提個小凳子,出窯門,在他們的窯門口左右各坐一個。每次,都是劉義給王小花發煙,打著打火機,給她顫顫巍巍地遞煙、點煙,等王小花猛吸一口吐出煙來,他才緩緩走到他的小凳子旁,坐下來,然后給自己點煙,再美美地吸起來。
那樣子看起來,像是流淌的時間突然停滯了一樣,緩緩地順著他們吐出的煙圈,絲絲縷縷,高過頭頂,緩緩地升騰著。
在這個陽光溫暖的午后,劉義見到我們,居然高興地給我們發煙,我們婉拒。王小花的一支煙只剩下過濾嘴了,夾在食指與中指間,露出來的雙指,彎曲得像他們弓著的腰。王小花嫻熟地把過濾嘴彈在一旁的垃圾桶里。劉義徉給王小花發煙,王小花剛要伸手接煙,劉義的手卻像觸電般縮了回去。王小花笑呵呵地把手伸過去,從他的手里硬是搶了一支煙。我看他們的時候,突然頓悟,幸福的樣子,原來就是這么簡單。
王小花是個熱心腸,子女們看望時拿來吃食,他倆也吃不完,就會分給其他老人。哪個老人生病了,她也去看望。若是哪兩個老人之間鬧矛盾了,她又一準要去說和說和,讓大伙和和美美地像一家人。坐在他們的窯里,我看見劉義的腳不時顫抖。王小花說老伴患有“顫抖病”已經幾年了,治不好了。在幸福院生活后,劉義路走得越來越穩,腳腿也不怎么疼了。
范貴琴和馬貴琴住在7號窯洞。她倆都73歲。除過年齡相同之外,她倆的老伴也都去世多年。禍不單行的是范貴琴的兒子前幾年患肝癌離世,她和50多歲的兒媳婦相依為命。范貴琴覺得兒媳婦不容易,常年在家耕田和養羊,她便自告奮勇申請來到幸福院。在幸福院,她并不孤獨,除了兒媳婦有空來看望她,三個已婚的孫女也經常來看望她。與范貴琴相比,馬貴琴兒孫“雙全”。二十多年前,老伴離世時他們育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如今大兒子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二兒子有兩個兒子。提起福利院的事,馬貴琴笑呵呵地說:“跟年輕人吃不到一塊兒!”
劉銀老伴去世已經有四年了。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早年把兩個孩子過繼給了家門人。其中一個孩子過繼給了劉洲。劉洲住在幸福院后,劉洲兒子看望劉洲時,也看望劉銀老人。
來幸福院之前,劉銀一個人在家里燒炕、做飯和干農活,日子過得甚是辛苦。臨近春節,不僅僅是他,其他老人也紛紛表示就在幸福院里過年。村里尊重老人們的意愿,提早給幸福院宰殺了一頭年豬,聽說春節前還準備宰殺幾只雞,再買些新鮮蔬菜、米面油。這是老人們住進幸福院后將要度過的第一個春節,村里安排得很是周全。
那天我們吃的餃子,正是幸福院的五六個老人一起包的。他們的餃子皮是四方形的,取餃子皮、用筷子夾餡、再用雙手的食指拇指壓緊皮兒。王小花笑哈哈地說,住進幸福院之前,她的手顫抖得厲害,用筷子根本夾不住餡兒。老人們包餃子間隙,我們抓拍了特寫鏡頭。篩選照片時發現老人的手不僅粗糙不堪,有的手指手背上裂開了口子,尤其是他們的手指甲很長時間未修剪,已經長得有些長了。我們沒有嫌棄老人的意思,我們想得更多的是,若是再次到了福利院,一定要給老人們修剪一次手指甲。
那天,不少老人說,上了歲數的人,干什么都不中用了。入住幸福院之前,單就每年的養老生物認證——通過手機拍照證明自己還健在,由于老年人大多都不使用智能機,他們無法通過手機認證。類似事情,實在是老人的一件難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們討論認為,今后凡是需要認證信息的單位,組織工作人員上門認證,或者愛心人士當成一次公益活動,有何不可?關于方便老人的事情,就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而我們,除了采訪報道老人們在幸福院的幸福生活之外,再似乎給老人們做不了什么事情。不承想,采訪間隙,攝影記者多拍了幾張照片,竟然讓老人們開心不已。看到這些老人個個精神矍鑠的樣子,忍不住多拍了幾張。就連平時不愿意露面的幾位老人,也要求記者給他們拍幾張。在拍完單人照之后,馬貴琴、孫明芳和王小花三個老人甚至還主動說要拍閨蜜照。86歲的陳德軍說:“我們都是快走的人了,有什么拍的喲。”雖然嘴上這么說,他看見鏡頭還是擺起了動作,后面竟然來一句,“把我拍帥點。”大家一下子被逗樂了。
兩個小時后,我們與老人們告別時,站在院門外,太陽光齊刷刷地落在窯面上,九孔窯洞上面刷寫的一條標語映入眼簾——“住不離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老有所養,身也安康心也舒坦。”家在村里,鄉愁不曾遠去。我在心底里,向住進幸福院的十一位老人默默祝愿。祝福幸福院的老人們,老有所養,老有所依,老有所樂,老有所安!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