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臺青青

上一次獨坐山頭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

白墻黑瓦的房屋背后有一座小山峰，約莫五六層樓高，小山峰上長滿了柏樹、橘子樹。橘樹成林，占據著優渥的土地，柏樹大多生長在邊緣地帶。上山的路就藏在柏樹中，是人們踩踏出的蜿蜒小徑。雨天泥濘，炎夏時節干涸開裂，叢生野花的時候最美。沿著小徑進山，一路天際都被高挺而又橫生枝節的柏樹遮擋，走到山最高處可以望見整個村莊。看的次數多了，村莊的形狀早已爛熟于心。

小山峰里安眠著幾位老人家，逢年過節，他們的后人會去祭拜，路過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會悄悄跟著，尾隨在人流后邊。就是在這樣的機遇里，我發現山里有一塊平坦的土臺。土臺并未經人工打磨，是渾然天成的地域，隱藏在重重樹木之后。自那以后，土臺就成了我一個人的秘境。

如果從春天開始探索秘境，土臺會獻上禮物。這座小山是一個天然的花園。它所獻予客人的花朵，不似牡丹、玫瑰那般久負盛名，但有著山特殊的印記。從踏上小徑那一刻起，只要你細心，便可發現大量的原住民。如紫水晶一般剔透的五瓣堇菜，像漏斗一樣的藍色耬斗菜，球狀細小的白色翠珠，還有白雪匯聚而成的石楠……它們有的從路縫里長出，有的鋪滿整個土臺，有的藏在漫山金黃油菜田里。每個春天，我都要到土臺去赴約，在心中某處領域，安放土臺熱烈的感情。

在夏天，土臺會用四季中最洶涌的熱情擁抱客人。離開土臺之前，我從未親眼看到過向日葵，對這充滿生機的花朵有著天然的向往，對向日葵的印象僅僅來源于課本插畫。當我見到真正生長的向日葵后，我卻想起土臺草地夏季隨處可見的、幼時不知名姓的小花。十余年光陰過后，我終于知曉，點點碎金的蟛蜞菊，輕盈飄飛的白濱菊，變化顏色但形狀一致的粉菊、紫苑，醉蝶花卷曲且細長的花瓣像蝴蝶的翅膀，粉的、白的、紫的花兒在風中飄飛，似在表演一支永不落幕的舞蹈。我最喜愛的玉簪花，端莊優雅，宛若佳人頭上的玉簪，縈繞著一種清幽之氣，在我的心中刻下玉痕。

我還要向你介紹土臺的秋天，秋天必須提及白粉合歡與石蒜。就是那種青肉似玉，像是用最細膩的蠶絲編織成的小燈，那美麗的合歡花。還有獨特傘狀的鮮紅石蒜，在秋天，訴說著神秘凄美的故事。

冬日將近時，土臺還有最后一場盛放。香蘭雪、紫花風鈴、風露草、油點草、藍心花……它們共同形成一幅迎冬圖。許多老一輩人口耳相傳的名字，陪著我度過了一輪又一輪春夏秋冬。在后來，它們自然而然地變成了陪我初次探索寫作宇宙的朋友。

我與土臺的友誼至今已有十余年，當我還能三五天地往土臺上跑的時候，我從來不覺得它的距離和我是如此遙遠。當我遠離它后，我再也找不到和它一樣能夠擁抱完整的我的地域。

在異鄉，這里不再有春與晚宵。坐在土臺上，看過最多的風景便是黃昏日落。曾經山是自由的，云是自由的，晚霞是自由的，風是自由的，土臺上的我也是自由的。天晴的時候，晚霞有時是金黃色，有時是紫粉色，有時卻是藍黑色，它們飄在土臺對面連亙不絕的山峰上，飄在高聳入云的電線桿上，飄在我的眼里。

某一刻，這些司空見慣的風光不知怎的，跑入了我的心。從前它們只在我的眼里，在腦海里，但從未走入我的心。當它們走入心靈，我突然有了許多想說的話。夕陽之下，我成為空間的掌控者，所見之景均可化為文字，我迎來了最純粹的寫作萌芽時期。我最開始的寫作就是在土臺上，它贈予我力量。它不會說話，當然它不能說話。我自告奮勇成為它的執筆者，替它講述無法言語的心事，這便是我寫作的初衷。我寫土臺花園，寫村莊煙火，寫庭院情深，寫天地山川，寫所有目之所及之處，從土臺出發。

我承認，環境變換確實讓我的筆發生變化，自發的純真筆力被時間滲透，影響肌理。文字在嶄新的地域蝶變，靈魂無助地觀察前進路線，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左右這變化。初高中時期，太多事物影響著我的筆墨，我稱之為灰色的黯淡無光的段落。

曾經群山為黛眉，夾縫瓦蓮是干旱的黑墻灰瓦上的荷花。清晨醒來環視周遭，一切皆入我筆。萬物借我的筆墨表露心跡，世間一切都真切地活在我的眼里，眼眸映射之處皆有其生動的風景。而今，我從生活的轉述者，變成生活的看客。生活不愿與我分享它的點滴，歲月無情地將我拒絕在靈性門外，這于我而言就是煎熬的黑夜。噩夢反復，不知何時悄然手刃了偉大的創作靈感，還兇狠無情地掐滅我心生的燭火。

困于黑夜的時間里，我小心地保護著更早以前的記憶。孩童眼見之景，我認為那是最美的，正是因為那些記憶我才如愿以償地走到了白晝。踏出黑夜的感覺是什么？枷鎖盡斷，身心歸于平靜，我的筆再一次屬于我。它異常興奮大叫著，要我立刻寫出無盡的海。我緊緊地擁抱它。生活果然讓人捉摸不透，你不知曉它何時狂風驟雨，亦不知曉它何時天晴。

黑夜太涼薄了。

寫到這兒，我又想到了故鄉黃昏的土臺，它很溫暖。土臺安放了我整個童年，它在遙遠的南方，遙遠的故鄉。無數次追憶往事，拋棄現實，只為追尋理想的記憶王國。

然而，黑夜無情。只有在黑夜夢境我才能回到從前，真正沉于黑夜后，收獲的又只有孤寂與落寞。我不能割舍黑夜，我也無法割舍黑夜。誰在天穹下招搖過市，肆意揮霍貴重的自由？一瞬間的情感足以讓人銘記，一如我在歲月的晚風中獨坐，土臺用深情作注。

從土臺出發，歸于土臺。

我愛土臺的一切，那些最自然的景色，有荒誕與浪漫的情感，如此真摯，又不真實。土臺是來路，亦是退路。每個人的心中一定都會有一片凈土，在那里，我們可以放下一切虛偽與假面，擁抱內心最希望的希望。土臺就是我的凈土。

走出黑夜，我卻又無比懷念它，確切來說是懷念當時的自己。我心疼著丟失筆墨的自己，那種感覺，是如此惹人憐惜。可能很久以后，那種記憶會成為我的珍寶，成為旅途中新的風景。

走向我渴望的白晝，我又會面臨什么呢？

大學里，我系統地學習文學史，拜讀前輩的作品，那些讀過的文字自動在腦海里沉淀。眼界從故地之山轉向辭山文海。曾經的困頓云煙成雨，此刻在我面前生動存活的，是無窮的筆墨宇宙。我應該真正地靠近過文字，在一個又一個黑夜，思緒拉長，筆底波瀾。周遭的安謐與寧靜讓我每一次動筆都仿佛穿梭歲月，回到童年的夕陽下。入夢，夢境竟會浮現字句。帶著文字從夢中醒來，將抓住的靈感轉諸筆端。這讓我感到自己真切地活著，而非暗夜尸體。

一年四季，日日月升月落，黑夜白晝輪替三百余日，世間泛起層層漣漪。文字就像一劑解藥，救我于困境。生命終點變成故事的結局，在故事進行的過程中，我終于不再懼怕黑夜。因為靈感一直存在，等待著某日與我不期而遇。于是黑夜，不過白晝序曲。

經由現實原型，我創作著一個又一個高尚的故事。云有情，雨有意，我與浮動的風一起，搭建著連接情意的鵲橋。生活需要情意調劑。處理現實瑣碎之余，我一直留意著心動的字句。我有許多話要說，但每每下筆，總覺得還差一些時機。華麗的辭藻無法表述心境，樸實的用語又過于平淡，筆與墨相遇又分別，難成反應。

我明白，我再次陷于黑夜。

或許靈魂需要經歷沉淀，思緒單一，所以文字搬來阻礙，故事無法進行。紙上的語言從何處出生，意欲走向何地？我看不清方向，所以遲遲不敢用筆。白晝躲于黑夜，夢境靈感也生機斷絕，如今出路又在何地？

原地徘徊，舉棋不定，我從未想過最終的走向是黑夜打破黑夜。過去儲存在腦海里的困頓、煩躁、沉郁，瘋狂地與如今的麻木對峙。在一次次血淚交鋒里，黑夜取得勝利。故事歷經第二個高潮后，我收獲了白晝，也擁抱了黑夜。

曾經也想過，白晝到底為何物？我想過土臺是不是白晝？我看不清它，明明一直存在腦海里，那么堅定，又很模糊。

它或許是一個聲音。一個悠久、沉郁的聲音。

它或許是一個回答。一個奧妙、豁然的回答。

它或許是一個避風港。

它或許就是白晝，白晝本身。

人生道路上，我會害怕未知的命運，期盼著有一座燈塔。終于，筆墨運行故事，教會我心即為燈塔。白晝光明，黑夜亦有詩與文。究竟詩的國度是夢，還是夢的國度里存詩？存疑。手中有一支筆，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我不追求登頂，也不會一直困在原地，我只愿在黃昏，在黑夜，留下名為我、屬于我的文字。

過去我絕不會想到，有一天我要感謝困頓與停滯，諸般絲線向我網來，或許有什么存心阻攔我的筆。我明白了故事的意味，命運本該具有山海的挫折。收拾行李再次前行。平原也好，山丘也罷，深谷亦行。

蔣萌

鞍山師范學院2023級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在讀本科生。

責任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