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宋朝的相權之強悍不僅超過唐朝,甚至也為漢朝所不及。宋朝是中國歷史上唯一公開宣稱“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朝代。正是在有宋一代,士大夫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階層和政治力量才真正走上歷史舞臺。而宰相集團無疑是這一階層的優秀分子,或者說中堅力量,這是宋朝的相權所以如此強悍的社會基礎。
關鍵詞:宋代;君權;相權;士大夫集團;共治天下
錢穆先生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以君權與相權的起伏消長為觀察中國歷史的一個角度,澄清了國人對古代皇權社會“專制獨裁”的普遍誤會,可謂新人耳目,發覆之功不淺;唯錢先生在比較漢、唐、宋的相權時,認為宋的相權較唐為“低落”,唐的相權又不如漢,如此,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就是,宋朝的相權遠遠不及漢朝。
筆者的觀察可說和錢先生正相反,宋朝的相權不僅超過唐朝,甚至也為漢朝所不及。
從表面上看,宋朝宰相的職權范圍確實比漢代丞相的職權范圍小。漢朝的丞相只有一位,以一丞相總領朝廷事務,丞相成為名義上的朝政首腦。宋朝的情況就復雜得多。宋朝的宰相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外,又設副宰相,叫“參知政事”。參知政事不是宰相的屬官,副宰相和宰相一樣,直接對皇帝負責(向皇帝匯報工作)。這樣的制度安排,顯然是為了限制宰相的權力。宋朝又設樞密院管軍事,有樞密使和樞密副使,這又從宰相那里分走了軍權。宰相、參知政事、樞密使、樞密副使共同組成執政集團。宋朝中央還設有“三司”,即鹽鐵司、度支司、戶部司,管財政,這又從宰相那里分走了財權。三司的長官有三司使和三司副使,他們雖然不屬于執政集團,但因地位重要,號稱“計相”。這就有點像現在各個單位的總賬會計,往往會被戲稱為“二把手”。所以,光就職權范圍而言,說宋朝的相權不及漢朝,也沒有錯。但歷史研究不是“沙盤推演”。再大的職權范圍,也需能落地,不然就是一紙具文耳。
《資治通鑒》讀到漢武帝一朝,令人汗毛倒豎。武帝一朝丞相計有13位,其中死于非命、被殺或下獄自殺的竟有7位,超過半數。武帝弄死一丞相,直像殺雞宰鵝般,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以致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拜公孫賀為丞相的時候,公孫賀死活不肯接受丞相印綬,且“頓首涕泣”,哭得像個娃娃一樣。也難怪,這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的百官之首,儼然高危職業矣。果然,公孫賀最終也沒有擺脫“丞相多無善終”的魔咒:12年后,即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春正月,丞相賀有罪,下獄死,夷其族”。
相比之下,宋朝宰相別的先不說,最起碼毫無性命之憂。相傳宋太祖趙匡胤立國之初,即定下了“不殺士大夫”的祖宗家法。這條祖宗家法歷代宋帝基本都繼承了下來。明末清初王夫之在《宋論》中說:“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1]即使像蔡京、賈似道這樣“陷國危亡”的巨奸,最后遭清算時,懲罰也只是流放。蔡京是在流放途中為仇家所殺,只能說他是自作孽不可活。高宗趙構南渡后殺了一個太學生陳東,事后又是贈官,又是賜田,表示痛悔;但這一違背祖宗家法的行為還是成為他難以洗刷的政治污點。
宋朝皇帝欲限制相權不假,但是又有哪朝哪代的皇帝不想把權力都集中到自己手里呢?漢武帝不僅對宰相刻薄寡恩、輕易殺戮,他還是“以內廷架空外朝”的始作俑者。自武帝后,以外戚出身的大司馬、大將軍為魁的內廷架空以丞相為首的外朝,成為兩漢一再出現的政治怪象。這一“辣手”,如同后來的雍正帝用秘書班子“軍機處”架空內閣一樣,固然是有利于集大權于皇帝一身,卻對皇帝本身的要求太高了。皇帝一旦由于年幼或者暗弱不具備執政能力,大權就會落入外戚和宦官之手。西漢亡于外戚,東漢則亡于外戚和宦官交替專權所致的內政糜爛。這是“聰明一世”的漢武帝當初絕對想不到的。
相比之下,宋朝還沒有哪個皇帝敢于架空以宰相為首的執政集團。宋朝雖有數次女主垂簾,也沒有哪個外戚敢借機跳出來挑戰相權,重演兩漢的外戚專權的舊戲碼,更不要說宦官了。這都是有宋一代相權基本穩固的有力證據。
其實,宋初定下的對宰相“限權”的諸多措施,后來并沒有被嚴格執行。即如,宰相“不得與軍事”,據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宋真宗就曾對宰相畢士安、寇準明言:“軍旅之事,雖屬樞密院,然中書(按:此指宰相)總文武大政,號令所從出……卿等當詳閱邊奏,共參利害,勿以事干樞密院而有所隱也。”[2]若非真宗皇帝的明確支持,后來澶淵之盟時,宰相寇準的總策劃、總導演身份就會名不正言不順。自真宗朝始,“中書主兵”成為兩宋的又一條“祖宗法”,實際上是置樞密院于宰相的統屬之下。
很多人注意到,宋以前,朝堂上宰相是有座位的,所謂三公“坐而論道”;宋立國后,宰相這把椅子就被抽掉了。關于這把“椅子”是如何被拿掉的,很多歷史故事,講得活靈活現,一種比較靠譜的說法是,趙匡胤立國初,所用宰相還是前朝(后周)的宰相范質,范質很識得眉眼高低,在朝會時主動提出不設座、不上茶。趙匡胤也就順水推舟,以后“習為故事”,朝堂上就只有皇帝一個人有座了,宰相也與其他臣工一樣,只能站著了。
這樣的故事講起來當然是有趣的,但若把一把椅子的有無看得有多嚴重,倒也大可不必。衡量一個朝代的相權,根本上還要看宰相為首的執政集團對君主的作用力與影響力能否落地為實。正是在這一點上,宋朝的相權可以說達到了中國古代皇權社會的巔峰,為歷代,當然包括漢代和唐代,所不及。
關于宋代相權如何“強悍”的佳話,在有宋一代的史料里俯拾即是,限于篇幅,本文只講具有代表性的三件事。
其一:
趙普嘗欲除某人某官,不合太祖意,不用。明日,普復奏之,又不用。明日,又奏之,太祖怒,取其奏壞裂投地,普顏色自若,徐拾奏歸,補綴,明日,復進之。上乃悟,用之。其后果稱職,得其力。[3]
這件事初出司馬光《涑水記聞》,后為李燾載入《續資治通鑒長編》。宰相趙普欲用某人擔任某職,太祖趙匡胤就是不同意,最后干脆把奏折扯碎扔地上,趙普面不改色,一片片撿起來,回家補綴粘貼,第二天又送達御前,硬是弄得太祖沒了脾氣。司馬光《涑水記聞》里還有一件事,后為元人載入《宋史·趙普列傳》。趙普欲升某人官,太祖素不喜此人,不批,趙普堅持己見,太祖怒曰:我就是不答應,看你能把我怎么樣?趙普說:“刑與賞者,天下之刑賞,非陛下之刑賞也,豈得以喜怒專之。”太祖沒辦法,只好答應(“可其奏”)。
其二:
公為相,真宗嘗夜遣使持手詔問,欲以某氏為貴妃如何。公對使者自引燭焚其詔書,附奏曰:“但道臣沆以為不可。”其議遂寢。[4]
此事初出南宋朱熹《五朝名臣言行錄》,后為元人載入《宋史·李沆列傳》。李沆是真宗朝的宰相,一天晚上,真宗皇帝讓內侍拿著手詔來見李沆,欲升宮人劉氏為貴妃。沒想到李沆接到手詔,想都沒想,放燭火上燒了,并且讓那個小內侍給皇帝傳話:就說這件事我李沆不同意。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啊!
其三:
張堯佐除宣徽使,以廷論未諧,遂止。久之,上以溫成故,欲申前命。一日將御朝,溫成送至殿門,撫背曰:“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上曰:“得,得。”既降旨,包拯乞對,大陳其不可,反復數百言,音吐憤激,唾濺帝面。帝卒為罷之。溫成遣小黃門次第探伺,知拯犯顏切直,迎拜謝過。帝舉袖拭面曰:“中丞向前說話,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豈不知包拯是御史中丞乎?”[5]
這段文字畫面感極強,出南宋朱弁《曲洧舊聞》,為研治宋史者所重視的史料,非一般道聽途說之筆記舊聞可比。張堯佐是仁宗所幸張貴妃(謚號“溫成”)的伯父。包拯此時尚未為相,官任御史中丞。就為阻止貴妃替自己的伯父討個宣徽使的差事,“鐵面包公”的唾沫星子都濺到皇上的臉上去了。
一個政權有一個政權的階級基礎,中外古今,概莫能外。與歷朝嚴格防范讀書人、寧愿分權給外戚和宦官、也不愿分權給士大夫不同,宋朝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公開宣稱“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朝代。從宋初立國始,即降低科舉的難度,擴大科舉的規模,為讀書人廣開仕進之門。到第三任皇帝真宗時,士大夫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階層與政治勢力已然成熟,從而成為趙宋政權統治的階級基礎。換一句話說,正是在有宋一代,士大夫讀書人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階層和政治力量才真正走上歷史舞臺。而宰相集團無疑是這一階層的優秀分子,或者說中堅力量。這是宋朝的相權所以如此強悍的社會基礎。
強悍并非專橫、跋扈,而是責任感、使命感使然。趙宋皇室以“國士”待士人,士人亦以“國士”自期。其他朝代,士大夫讀書人即使在朝,也多是“被雇傭者”心態,端皇家這碗飯罷了;宋朝士人則不同,士大夫是把自己看成是國家的“主人翁”的。如同在一個股份公司里,其他朝代,士人只是普通打工仔;宋朝士人卻最起碼自以為在這個公司里有了“股份”。
現在人們熟知的很多關于讀書人的使命感的名言,多出自宋朝士人,其實也只有宋朝士人能夠說得。比如范仲淹的“以天下為己任”;再比如張載著名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些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話,若是在其他朝代,是頗有“僭越”的嫌疑的,若碰上心眼小的皇帝,比如漢武帝和乾隆帝,沒準腦袋就要搬家:天下是你的“任”,還要我這個皇帝干什么!但這些話,宋朝士人脫口而出,揮筆即來,視為理所當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已然是兩宋朝野的共識。
宋朝宰相的肯負責,有擔當,或可以從這里得到起碼是部分的解釋。這方面可講的事在宋朝史料里可說洋洋大觀,限于篇幅,只講一件事。宋太宗趙光義彌留之際,李太后與王繼恩、李昌齡等謀廢太子(后來的真宗),想立太宗長子潞王元佐:
太宗崩,太后使繼恩召宰相呂端,端知有變,鎖繼恩于閣內,使人守之而入。太后謂曰:“宮車已晏駕,立嗣以長,順也,今將何如?”端曰:“先帝立太子,正為今日。今始棄天下,豈可遽違先帝之命?”乃迎太子立之。[6]
此事初出司馬光《涑水記聞》,后為元人載入《宋史》,詞句略出入,大抵不差。呂端察知宮中有變,果斷扣留王繼恩,使其不能外通消息,當太后以所謂“立嗣以長”,欲廢太子,呂端毫不客氣,以“不可遽違先帝之命”,否決了太后,保證了政權的順利交接。事情還沒完。太子在太宗靈前即皇帝位,垂簾引見群臣,呂端“于殿下平立不拜”,讓人卷起簾子,看清楚皇位上的人,確是太子趙恒,才“率群臣拜呼萬歲”。“呂端大事不糊涂”,太宗當年真沒看錯人啊!
縱觀中國古代歷朝,皇帝的“廢立”都是最敏感的事情,遂多有宰相“不預廢立”,也就是把皇帝的廢與立看作皇家私事,作為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門,比如五代的馮道。于是我們看到,歷朝“廢立”的陰謀背后多現外戚甚至宦官的“鬼影幢幢”。獨有宋朝,每臨廢立這樣的政治危機,起到政權的“定海神針”作用的是宰相。這樣的宰相,呂端之外,尚有韓琦。若非韓琦,宋英宗的帝位顯然不保。
最后要說明兩點。其一,宋朝相權強悍,事實上構成對皇權,也就是君權一定程度的約束和制衡;但這種約束和制衡并不具備制度的“剛性”,更不具有現代“憲章”的意義。因為在皇權社會,君主畢竟是強勢的。君主若是就不買宰相的賬,宰相顯然也沒有辦法。所以,這種約束和制衡,完全決定于皇帝的意志。只不過,兩宋皇帝多寬仁,特別愿意給士大夫面子而已。
其二,宋朝皇室優禮士大夫,一定程度上給宰相集團分權,形成君臣相得、如春風和氣的政治氛圍,激發了士大夫精英階層的文化創造力,在文化上的功績可稱彪炳千秋,按照陳寅恪的說法,“華夏文明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但其政治效果并不都是好的。讀宋朝史料的一個突出的感覺是,有宋一代,賢相、名臣多,趙普、呂端、呂蒙正、李沆、王旦、寇準、富弼、文彥博、韓琦、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李綱……可謂群星璀璨;但奸相、權臣也多,盧多遜、王欽若、丁謂、蔡京、張邦昌、秦檜、史彌遠、賈似道……竟絡繹如過江之鯽。一句話,忠直之世固賴此制度氛圍,以行其志;奸佞之徒也未嘗不可以賴此制度氛圍,以售其奸。讀史至此,只好掩卷嘆息耳。
注釋:
[1](清)王夫之:《宋論》,出自《船山遺書》,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353頁。
[2](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十七,景德元年九月丁酉條。
[3][6](宋)司馬光:《涑水記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頁,第64頁。
[4]轉引自王瑞來:《君臣:士大夫政治下的權力場》,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4頁。
[5](宋)朱弁:《曲洧舊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頁。
作者:宿遷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