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華傳統藝術的璀璨星空中,戲曲與書法以不同的藝術形態詮釋著東方美學的深邃內涵。這兩種藝術形式在歷史長河中各自發展出獨特的審美體系,卻在精神內涵、表現形式、創作理念等層面呈現出驚人的同構性。這種跨越藝術門類的美學對話,不僅揭示了中華傳統藝術的深層邏輯,更為當代藝術創新提供了重要的啟示。
南通著名書法家王藍青大器晚成,得益于他在青壯年時,以戲劇家身份從事戲曲美學的研究,撰寫了大量戲曲美學的文章發表于國家級報刊上。他長期對中國戲曲探研,善于與戲曲名流交往,從水袖飄甩中,獲取戲曲寫意樂趣;從而與書法巧妙嫁接,使他的書法藝術能爐火純青。著名文化學者余秋雨先生評價說:藍青的行書有“米”家余緒,但和而不同,很有特點。著名書法家、評論家楊諤先生有篇簡評他書法的妙文《甩盡水袖翰墨香》,使他想起戲曲寫意美學與書法意韻美學的同構關系,并對此進行了深刻的思考。
形意交融的線條美學
戲曲,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蘊含著深厚的美學意義。戲曲的表演形式將唱、念、做、打多種藝術手段融為一體,展現出極高的藝術美。書法,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與傳統戲曲有著密切關系。兩者都承載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學,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王藍青,筆名嵐清,齋名半醉軒主人,字黻公,1963年畢業于南京藝術學院戲曲系編導專業。20世紀80年代于上海戲劇學院師從學者余秋雨。他曾任南通市個簃藝術館首任館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上海吳昌碩藝術協會會員,南通市書法篆刻研究會執行會長等。他從事書藝創作得到著名書法大家言恭達、張旭光親授。
嵐公自幼受父輩書藝熏陶,早年入私塾描紅,數十年來癡于墨池。他青年時代又專注于戲曲研究,20余年,審美視野逗留于米芾書道,給多位習米門生破解米書密碼。
嵐公的書藝與戲曲美學一脈相承。書法線條與戲曲身段都屬于動態美學,書法藝術的核心語言在于線條的流動與組合。米芾學書取法廣博,他臨摹過顏真卿的雄渾、柳公權的挺拔,也學過王羲之的飄逸、王獻之的灑脫,甚至張旭、懷素的狂放他也信手拈來。他把這些古人的筆法融會貫通,最終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后人稱他為“集古字”,可不是浪得虛名!他的書寫軌跡完美展現了書法線條的韻律之美:起筆如游龍探海,行筆似驚鴻掠波,收筆若孤峰入云。這種線條的流動性與戲曲表演中的身段軌跡形成奇妙對應。昆曲《牡丹亭》中杜麗娘的“折柳”動作,腰肢輕轉間形成的曲線,猶如米芾書道中捺畫的柔美弧度。兩種藝術皆通過線條的虛實、疾徐、剛柔變化,將不可見的情感波動轉化為可視的空間美學。
嵐公書藝之進步,除了有高人指點外,更重要的是靠他的睿智與勤奮以及學養的浸染。嵐公于書一道,遍訪名師,博采眾長,在名家張旭光導師引導下,慕《圣教》,徑取正道;后又遵循言恭達先生指點,苦攻米芾《蜀素帖》《苕溪詩帖》及其手札。幾經磨煉,他逐漸進入“晉人格”,擺脫了先前的俗病。其雖年已八秩,然少年精神,盡顯風流;八秩之年舉辦《瑯琊問道》展,攻米入晉,風規自遠;戲曲文采,哲人智慧。
戲曲中的水袖藝術恰似空中書寫的狂草意趣,堪稱動態的書法創作。梅蘭芳的水袖表演講究“美中有意”,或如狂草般恣意揮灑,或如楷書般端莊凝重。《貴妃醉酒》梅派水袖多達數百種,梅先生運用了投袖、拂袖、抖袖等多種水袖動作表現楊玉環的幽怨、凄婉之情。這水袖拋出的弧線暗合書法中的筆法精髓,衣袖翻飛間將人物內心的悲喜之情轉化為可視的線條韻律,恰似懷素《自敘帖》中“驟雨旋風”的裹鋒,即可產生立體之美,這種以線傳情的藝術語言正是兩種藝術的形神共舞。
嵐公的書法灑脫與戲曲的動作形成精妙對應。他的書藝與京劇“云手”動作異曲同工,都講究力度的漸變與空間的融合。起勢如逆鋒入筆,蓄勢待發;展臂似中鋒行筆,力透紙背;收勢若回鋒收筆,余韻悠長。蓋叫天塑造武松形象時,其亮相姿態的剛勁挺拔,恰似米芾楷書中的“鐵畫銀鉤”,展現出雄渾厚重的力之美。而荀派花旦的碎步圓場則如行書的“游絲引帶”,在連貫中見靈動。
氣韻相生的精神境界
“氣韻生動”作為傳統美學的最高準則,在戲曲與書法中有著不同的美學詮釋。湯顯祖所作四部劇作《臨川四夢》,要求“聲斷氣不斷”,這與米芾擅長的篆、隸、楷、草等書體強調的“筆斷意連”實為同源之水。米芾的筆下,有時藏鋒逆入,含蓄內斂;有時順鋒入紙,流暢自然。筆畫之間,衄挫、提按、回彈,一氣呵成,節奏感十足。轉折處,方圓筆法交替使用,既有圓潤的婉轉,又有剛直的硬朗,仿佛在紙上舞動的龍蛇,靈動而不失力量。書法創作的“意在筆先”與戲曲表演的“心中有人物”,都指向藝術創作中內在氣韻的貫通。王羲之寫《蘭亭序》時的微醺狀態與楊小樓演《長坂坡》時的“武戲文唱”,皆是在高度理性控制下達成感性自然的至高境界。
嵐公書法的成功離不開“悟性”二字。縱觀他的行草作品,高古典雅,書卷氣盎然。他的中堂《正氣歌》盡顯正大氣象,四條屏《醉翁亭記》古雅別致,字里行間,既有米氏的跌宕,又有幾分顏行樸茂。他的長卷作品及手卷有的氣勢如虹,有的似涓涓溪流,清新靈動,耐人細品。他的若干扇面小品及行書小條屏,米味撲面,精致可人,皆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儒道精神的浸潤賦予兩種藝術共同的價值取向。顏真卿楷書的廟堂之氣與京劇老生行當的浩然正氣,共同彰顯著儒家“溫柔敦厚”的審美理想。《赤壁賦》的書法長卷與昆曲《單刀會》的關公形象都在雄渾中見法度。而徐渭的狂草與昆曲《玉簪記》的文人趣味則流淌著道家的藝術追求。這種精神取向的多元統一,構成了中國傳統美學的完整圖景。嵐公作書,下筆千里,風云滿紙,字里行間絕無半點俗味匠氣。他謀篇布局一派天真爛漫,性情涌動,老辣勁健之間卻是率意風流,不沉悶、不作意。年屆八秩能有此筆筆真性如初,真是難能可貴!
在藝術至境的追求上,戲曲的“忘我之境”與書法的“心手雙暢”殊途同歸。王羲之寫《蘭亭序》時的“神融筆暢”與梅蘭芳演《貴妃醉酒》時的“人戲合一”,都是藝術家突破技藝層面,達到天人合一境界的生動寫照。嵐公書藝從公孫娘舞劍而得草書筆意,從周信芳麒派身段而化碑帖金石,這種跨藝術門類的悟道過程,揭示了中國藝術的本質特征。人能一技,專一藝,盡一意,一生如一,奮而行之,而能有成,已不易。正如言恭達先生所評嵐公書藝:“其書簡秀靜遠,蕭散高華,儀態浪漫,入古而自出機杼。”
著名美學家李澤厚在《略論書法》中說:“我喜歡書法那種自由的狀態,那種飄逸超邁的境界,還有書寫內容對中國文化的深刻表達。”嵐公的書法就有這種飄逸超邁的境界,這與他習研米芾有關,更是他通過筆墨紙硯表現戲曲藝術的節奏韻律。
書法作品中的字距行氣猶如戲曲場次的起承轉合。王鐸的草書長卷通過墨色濃淡與字形大小的對比,營造出類似戲曲“移步換景”的時空體驗。昆曲《牡丹亭》的“游園”一折與懷素《自敘帖》的章法處理都遵循著“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美學原則。京劇《蕭何月下追韓信》恰似米芾《蜀素帖》中的疏密跳躍,在有限空間內拓展出無限意境。中國的書法藝術與傳統戲曲藝術皆體現著相似的藝術趣味、思維方式和藝術觀念,即美學思想的相通之處。嵐公書法那獨特的寫意風貌乃是與取源于戲曲精髓分不開的。
從王羲之到梅蘭芳,從懷素到程硯秋,從戲曲家王藍青到書法家嵐公,藝術家們用不同的藝術演繹著相同的東方美學精神。這種跨越千年的對話仍在繼續——當書法家創作他的書法時,當戲曲家在劇場表演時,他們都在延續著線條的舞蹈與氣韻的流轉。傳統絕不可能是靜止的,而是流動的。戲曲與書法的美學形神共舞,既是歷史的回響,更是未來的先聲。從線條的舞蹈到氣韻的書法,從程式的傳承到創新的突破,戲曲與書法共同構建的審美體系指引我們重構東方美學的當代精神。
作者簡介:
梁天明,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