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學常小說兩題

今夜月明如水

張志坐在沙發上，腦袋里像有一堆火炭，熊熊燃燒著。電視里，平時愛看的足球節目的陣陣歡呼聲也沒有吸引他的注意力；廚房里，妻子叮叮當當的炒菜聲，伴著抽油煙機的轟鳴聲可勁響著，他都無動于衷。

餐桌上，妻子端上來兩盤炒菜，西紅柿雞蛋和蘑菇炒肉，張志最喜歡的兩道菜。可此時，張志靜靜地掃了一眼，下意識吸了吸鼻子，并沒有勾起什么食欲。他胡亂往嘴里扒拉了幾口米飯，那米飯把嘴撐得鼓鼓的。嗓子眼像貼了封條，米飯無法下咽。張志只好端起一只菜盤，對準嘴邊，“呲溜——”吸了一口菜湯進去，嘴慢慢嚼了幾下，咽下去一小口；他又端起另外一只菜盤，同樣對著嘴吸了一口菜湯，總算把一大口米飯全部咽下。

這時，旁邊的兒子突然把飯碗往桌上一蹲，嚷道：“哎呀，明天學校要做‘親子’游戲，老師說，這回最好讓爸爸參加。爸，這回你可不能拒絕……”

沒等兒子說完，妻子接過話茬說：“兒子，這回還是媽陪你去，你爸這兩天太忙。”張志聽了，眉頭皺成一個疙瘩。

“不嘛，這回就叫爸爸去。老師都說了。爸——？”

張志張張嘴要說什么，妻子沖他使了一個眼色。兒子不大高興，碗里的飯沒吃完，嘟嘟囔囔回了自己的小臥室。

飯后，張志坐在床邊獨自發呆，見寫字臺的一角有一盒“紅云”正靜靜地躺在那兒，那“紅云”像一個久受冷落的戀人。張志伸手拿起“紅云”，揭下透明封條，撕開煙包。他把煙送到鼻子上聞了聞，一股濃濁的煙葉味鉆進鼻孔。多年不抽煙了！他撥弄了半天，才取出一支，放在嘴上，卻發現沒有火。

妻子從背后輕輕碰了碰張志的胳膊，把打火機遞給他。張志扭過頭來看看妻子有些發紅的眼睛，嘴微微動了一下，“謝謝”兩個字還是咽了回去。結婚十來年了，兩人彼此從未說過這種見外的話。但點完煙，張志還是有些動情地說了聲“對不起”，這句話卻一下子把妻子含在眼里的淚花捅了出來。

張志搬到次臥睡覺已經兩天了。半宿半宿地在床上“烙餅”，弄得妻子也跟著遭罪。

窗外一片寂靜，半空中的月光照進來。妻子穿著睡衣起身來到對面的次臥。隱隱約約，她見張志和衣直挺挺躺在那里。“張志，睡了嗎？”妻子連續喊了兩遍，張志都沒有吭聲。“張志，我知道你沒睡著，今天是個月亮天，咱們聊會兒吧。”

這個時候，張志才懶洋洋應了一聲。他揉揉眼，伸了一個懶腰，好像在告訴妻子自己睡得很香。張志從床上坐起來，順腿下了床。兩人來到陽臺上，在茶椅兩側面對面坐下。

妻子眼睛發濕，輕輕說道：“張志，事情都發生幾天了，咱心里也該過去了。從今往后，咱不爭不搶，踏踏實實做好分內的工作，好嗎？”

張志微微點點頭，接著，開始左右看看，像找煙抽的樣子。“張志，咱不抽了，咱身體是本錢呀，憑你的業務，咱在單位一定會做出個樣子來的。你說呢？”

張志一拳捶在茶幾上，茶幾上的茶碗震得“嘩啦”一聲響。他沉悶地“嘿”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小臥室的門開了，兒子光著腳邊揉眼邊走了出來。

張志看見兒子，怔了一下，右手摩挲了一下頭頂的頭發，緩了緩神，說道：“兒子，快過來，你今天說什么？讓爸陪你去做什么？爸明天陪你去。”

張志一把摟過兒子。兒子一下子精神起來，說：“真的嗎？爸爸。”妻子兩眼早已淚花晶瑩。

月光如流水傾瀉下來，照在一家三口人的身上。

房梁上的燕窩

梁叔在外面總低著頭走，很少給人說話。但他憋了一肚子話，愿給房梁上燕窩里的燕子說。不然，給誰說呢？

連獨生子的婚事都不能參加，她當媽的使性子慣了，你當兒子的怎么也不理解爸呢？說我不適合在那種場合出頭露面，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省得丟人現眼。梁叔獨自坐在平房堂屋的椅子上，抬頭看著房梁上的燕窩發呆。

前些日子，公燕和母燕一起忙碌著飛進飛出，啄來枝草和春泥，搭好這個燕窩，在這里安了家。現在，他們夫妻倆又配合著在孵小燕，一個在窩里，另一個就出去啄食，輪流著為孩子的出生盡心盡力，多默契呀。燕窩里已經有了吱吱的叫聲，是燕寶寶出生了吧？這樣想著，梁叔眼里有些潮濕。

梁叔心里知道，自從前些年從廠子里下了崗，梁嬸看自己就橫豎不順眼了。嫁給梁叔，梁嬸本來就覺得委屈。要不是早年家里窮，愿找個商品糧，八輩子也看不上他呀。的確，論梁嬸的長相，她有說這話的資本。

梁叔擺過攤兒，開過門市，跑過出租，送過快遞，按梁嬸的話，沒有一個正經活，沒能沒耐，慫包一個。梁嬸的話越來越難聽，不分場合。梁叔，一開始還瞪瞪眼，一句“你瞪什么眼”，梁叔再也不瞪眼了。

梁叔慢慢搬過一把凳子，站在凳子上往燕窩里看，嚯，燕寶寶真的出生了，三四個吧，在母燕翅膀下睡著了。一會兒，公燕從外面“工作”回來了，把帶來的“美食”一一分給母燕和寶寶們吃。母燕用雙翅“擁抱”公燕，喙對喙“親吻”，相信公燕再苦再累也值了。

梁嬸好些年都沒讓梁叔挨她的身子了，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想想梁嬸那個臉色，梁叔再沒了任何念想。梁叔突然有了變成燕子的沖動，變成一只燕子也不錯呀。

梁叔拿了一條紅綢緞，今天是唯一的兒子大喜的日子，喜慶點是應該的。梁叔再次上了凳子，他要用這條紅綢緞讓自己升得高一些，好更清楚地看看燕子一家。他羨慕燕子一家。他打算今天就變成一只燕子。

紅綢緞似一條彩虹，越過房梁，出現在堂屋的上空，照得堂屋四壁生輝，窗欞上的大喜字更顯得鮮艷。兒子的樓房比這更喜慶吧，梁嬸有足夠的能力張羅鋪排一切。兒媳是個漂亮又懂事的姑娘，當面喊不喊“爸”，梁叔覺得都無所謂了。

梁叔慢慢向上升，再上升，他離開了凳子，凳子也“啪”的一聲離開了他……在這個位置，燕窩已近在咫尺。

兒子的婚禮在天一大酒店隆重舉行，已經進入高潮。兒子與兒媳交換戒指，在掌聲中緊緊擁抱。到了給雙方父母敬茶的環節，是兒媳改口接紅包的動人時刻。女方父母面帶激動的笑容，享受著女兒幸福的滋味。

“老梁干嗎去了，到現在還不露面？”管事的急得團團轉。

“剛才還在。”梁嬸煞有介事地說，“算了，不等他了。”

“這樣不好吧？”女方爸臉色難看。

“有什么不好，有我呢，大家都等急了，快點往下進行。”梁嬸語氣里帶著命令對婚慶主持人說。

“那可不行，這究竟整的什么事？你們老梁對這門婚事有想法不成？”親家母一下子拉下臉來。兒媳在一旁也變了臉色。

“那，快去叫老梁。”梁嬸拗不過女方，安排人以最快速度找老梁。婚慶現場涼了臺，座位上沸沸揚揚。

派去的人慌里慌張回來了，把梁嬸拉到一邊。

等梁嬸和眾人趕到平房，見堂屋中，梁叔早已變成一只受傷的老燕。他痛苦地躺在那里，兩只燕子在他的身邊凄凄鳴叫。

梁嬸瘋了似的撲在梁叔身上哭喊起來：“老梁，老梁啊，你可不能有事啊！”

作者簡介：

攸學常，男，河北省南宮市人，河北省作協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邢臺市作協常務理事、南宮市作協副主席。作品散見于《海燕》《三角洲》《奔流》《金山》等刊物，有作品入選《中國精短小說年選》等選本，出版小小說集《路上》。現就職于河北南宮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