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上面這首打油詩打在公屏上后,梁章就下播了。
接下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善后:收拾面攤垃圾、放干凈煮面水、將上萬元的直播設備送給翹首等待的陌生人,以及注銷自己48萬粉絲的直播賬號。
做完這一切后,他打心底高興。
這里常下雨,但雨勢從不大。
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日益稀少的紅瓦屋檐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這時,有人會拿出一個搪瓷盆,接屋檐流下的雨水。8歲的小魚不明白為何這樣做,他只記得在雨聲中,梁章看他丟石頭,他看父親揉面。
日子雖忙碌,但梁章很知足。他的手搟面雖無師從,但嚴選了當地頭茬小麥,手工揉捏千百遍,不放任何香料和味精。湯底則是用雞架骨、豬筒骨等加上幾十種香料熬制。一碗面滿是小麥的清香和湯底的醇厚,勁道、量足、回味無窮。

梁章為人低調,面對常人的調侃或抱怨,他都像面團一樣輕松揉開,然后憨厚地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
這個面攤用二十年時間“長”成了小城里的“早餐大樹”。
早晨摸黑出攤,賣到下午2點多,隨著最后一碗面被端上桌,梁章的一天三四百元的生意便打烊了。他關了火,把面攤往那一擱,自有隔壁賣菜的老板幫忙照看。
隨后,他騎上“小電驢”,慢悠悠地拐到小魚的小學門口,接兒子去釣魚、打水漂、編螞蚱,小日子被他精心“揉”得溫暖如火。
東溪的水面上浮著個月亮,月是碎的。小魚赤腳蹚過河,梁章在幫他捉螢火蟲。人們說梁章這輩子像截木樁被雷劈成了兩半—前半截埋在地里,后半截落進面盆。面盆里揉的是他和小魚的現在和未來。
人們常說梁章沒啥大志向。梁章心想,啥是志向?每天把生意和家庭照顧好,不蠅營狗茍、不求人,不挺好嗎?如果真有買賣給他,他還怕無福消受。
這天,市場里來了位“直播客”,把補光燈戳進餐桌上的裂縫里,用手機對準他揉面的手。案板的裂紋在屏幕里放大得像條河溝……
“老板很實在啊”“一看老板就揉得一手好面”“香味從屏幕里飄過來了”“這位大叔真干凈,在這種小市場真難得”……幾個網友插科打諢地夸梁章,直播間里熱鬧了起來,在線人數眼看著從幾十個增加到3 250個。
直播客的喜悅溢于言表,興奮得連面前的面條都顧不上嗦。他仿佛中了彩票,眼睛緊緊盯著梁章,就像盯著一臺正在開獎的機器,滿心期待著即將揭曉的結果。
誰能想到,梁章開了直播后,生意就像開了鍋的沸水,熱鬧非凡。外地顧客驅車幾十公里趕來,就為了吃一碗5元的面,然后拍照發朋友圈。面團砸在案板上的悶響,漸漸被直播間里打賞的“飛機”聲淹沒。
后來,穿緊身褲跳舞的人來了,胸口碎大石的人也來了,甚至有人開著紅色卡車,帶著煙花停在后半夜的面攤旁。人們舉著自拍桿,大口吃著面,筷子在鏡頭里上下翻飛,像是耍紅纓槍的把式。
梁章的命運被推入了大買賣的旋渦。他忙得不可開交,每天要醒的面是之前的3倍,還要提前3個小時準備熬湯、備菜,一直忙到天黑,送走最后一撥打卡的客人。白天和黑夜在他手下被揉成了半透明的面筋。
小魚記不得這是第幾次自己一個人放學回家。他更想告訴梁章的是,現在他每天早上不用鬧鐘就能自然醒,能在酸臭的抹布味中煎雞蛋,還能對著手機核對課后作業。但梁章完全沒有意識到小魚的變化,他沒時間。他也沒注意到隔壁商鋪老板的白眼、越來越少的老主顧,以及即將到來的掌聲、西裝和紅綢帶……
他一門心思地在研究怎么直播,如何更快地揉面1 305下。身邊的一切都在他瘋狂揉搟的面團中,在沉默,在發酵……
穿著西服坐在臺上,梁章渾身刺撓。
為了大力推動當地網紅經濟,他被推選為典型人物,在一場名為“大力發展特色經濟,提振全域高質量發展”的專題報告會上,坐在主席臺中央分享經驗。
接過“高質量發展經濟標桿”的榮譽證書時,他心里清楚:種麥子自己是一把好手,但至于老天爺啥時候下雨,自己可猜不到。盡管如此,他還是硬著頭皮完成了這場半小時“干貨滿滿”的講座。
小城的市場是真的大變樣了。被商販反映多次沒有解決的路基坑洼問題,一夜之間鋪上了平整的柏油,建了一個大型的停車場;移動的5G信號車24小時值守,提供上門流量服務;沿街的門面被要求統一樣式、統一字體重新設計;所有攤販被強制要求衛生檢疫,簽訂食品安全承諾書。所有商戶還領了一項考核指標,接受大眾監督,在抖音、小紅書等社交平臺,不能有差評。
重裝后的市場,井然有序。梁章的攤位被邀請到了C位,大紅條幅一拉,北風吹過,嘩啦啦像一條唱歌的經幡。桌椅板凳煥然一新,被碼得整整齊齊。
毫不夸張地說,此時在上面加個頂蓋,那就是有模有樣的大飯店了。
梁章的生意更紅火了。他和幾個網紅組成了傳播矩陣,按流量和成交業績分成。他還接受了快消品專家的建議,推出了“面條哥”調料包、咸菜包、鹵牛肉等產品,線上線下同步銷售。
然而,小城熱鬧后,小城里的人難受了。外地人蜂擁而至,原本平靜祥和的市場被外地車輛擠滿,扎堆地吆喝網紅產品。原本的生活節奏被打亂,曾經雷打不動的早餐面條,也避之不及地讓給了外地人。梁章迎來了新客人,卻失去了老主顧。就連一直順手幫忙的隔壁攤主,也受不了網紅們的侵擾,丟下一句“你現在發達了”,另尋出路去了。

小城生意變好后,平靜也被打擾了。蜂擁而至的游客和外地商戶,帶來了稅收、流量和新鮮的商機,讓小城原本自給自足的平衡體系卻被打破了。那些靠手藝養家糊口的小本生意人,像撒在地面的面粉一樣,被洪水一樣的流量一沖而散。人人都想成為“面條哥”,但現實卻是高不可攀,生活每況愈下。
梁章接受了“網紅”身份的變化,但接受不了身份的“灼燒”:從一個專注于手藝的工匠,變成了八面玲瓏的生意人。
生活和生意的辯證法,成了小城發展的哲學命題。
梁章第一次意識到,周圍的一切正在失控地滑向深淵,生意也出現了新的問題。盡管每天的營業額不斷攀升,但他發現每月的利潤卻沒有明顯增長。原來,他合作的幾個網紅專門找了一批“演員”,每天只排隊、不吃面,偽造流量和業績,這讓梁章感到被欺騙。
他與合伙人也產生了分歧。合伙人認為梁章的品牌效應已經起來了,所以想把面做成標品,對外以“面條哥”的名義開放加盟,并許諾“1年利潤翻10倍,3年上市”的資本計劃。做標品的第一步是漲價;第二步是建中央廚房,把和面這個程序機械化。這下好像戳到了梁章的心尖,生疼。
是的,梁章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裝滿了各種欲望的面粉口袋,想裝進去新東西,就必須拿出來舊東西。那些珍貴的舊時光,正一點點流失。
做直播的這幾年,他像是穿著一身珠光寶氣的袈裟奔跑。那些串成珠光寶氣的珍珠、瑪瑙、翡翠,是自己的朋友、老主顧,和自己的本分、務實。而現在自己跑得太快,寶石一件件地被抖落,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已形單影只。
他獲得了榮譽,失去了安寧;得到了金錢,失去了情誼。或者說,他熟悉的梁章已經“不存在”了。
梁章第一次停業一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認真盤點這幾年的得失。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除了運氣,靠的還是二十多年本分地揉面、抻面,從不摻假,用手藝贏得顧客的信任。他能憑手感判斷面是否揉到位,憑顧客的穿著判斷他們喜歡的面的粗細和口感。這些是機器永遠無法替代的生意經。
顧客在他這里吃的是一份信任。人不可能一輩子走路撿到錢,但人需要一輩子走路。認真做面就是秦章一輩子要走的路。

他又想起日本的那些手藝人,有人靠做簡單的飯團成為世界名吃,有人靠做凳子傳承幾代人。對他們來說,時間不是靜止,而是停駐。他們不是拒絕變化,而是守持初心。
流量就像酵母,讓他的生意如面團般快速發酵,但他的生意從來不是靠“快”贏得口碑。他的生意就跟腳下的小城一樣,需要慢慢生長,一起成長。面攤雖小,經營它,就是經營人心。
梁章決定關掉直播,送掉設備,這只是他改變的開始。他辭去了當地給他的各種榮譽,為兒子請了假,又買了兩張飛往歐洲阿姆斯特丹的機票。
他曾刷到過一段視頻,視頻里阿姆斯特丹的街頭,人們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穿梭在粗糙的石板路上,衣著樸素卻面帶微笑。沿街的商鋪沒有喧囂的喇叭聲,也沒有夸張的招牌,顧客們或安靜看書,或輕聲交談,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減速鍵。
那是他向往的生活—在靜止的時光里,重新與兒子溝通,找回那個迷失的自己。
回顧這幾年的直播生涯,梁章覺得自己仿佛活出了另一段人生。如今回頭再看,這段經歷無比有意義。他想好了,還是繼續在小城做面,把這兩年學會的科學化流程和營養概念,融入自己的生意中。至于直播嘛,他想了想還是算了,都是熟人,見面一聲招呼,不比鏡頭里“搔首弄姿”更自在?
然而,新鮮事物隨著直播業態的接入接踵而至,小城還是流動起來了。
還能回得去嗎?梁章在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