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冷得像冰窖的家

李玖菊 （北京大學回龍觀臨床醫學院臨床心理科副主任心理治療師）

她不與爸爸來往，不與媽媽同桌吃飯，家里冷得像一個冰窖。這個家到底發生了什么？

午后，一位身材嬌小的媽媽帶著女兒推開了心理治療室的門。我一眼就看出媽媽很焦慮。在咨詢談話中，我了解到：從去年開始，女兒依依不愿意出房門，整天窩在自己房間抱著手機和iPad。依依和爸爸的關系惡劣，毫無交流，與媽媽也不一起吃飯。為了改善這種窘況，爸媽輪流喊親朋到家勸說，可依依誰都不見。這個家就像一個冰窖。

父女成仇，矛盾徹底爆發

在單獨治療時，依依傷心地說：“去年進入高二下學期的最后階段后，我一直很努力地學習。放假期間主動去圖書館，聽課、看資料、做卷子。一天吃過晚飯，我打開手機剛開始玩兒，就被父母輪番轟炸。爸爸還收走了我的手機和iPad，家里斷網一個月。特別是爸爸，情商低，嘮叨多。”

在治療的初期，依依話語少，不主動交流。在房樹人的繪畫治療中，依依清晰地畫出小女孩在樹下看書，戴著一頂蕾絲邊帽子，旁邊小貓瞇著眼曬太陽。整個房子被漂亮的大樹、鮮花包裹著。我能感覺到，這幅美好的畫是依依向往的家。

原本進行繪畫治療后，依依情緒已經有所舒緩，一周后卻萎靡不振地走進治療室。“前兩天，我隨口說了一句‘沒睡醒不想去學校’，爸爸就沖我大吼‘不用上學了’。我背上書包準備去上學，他竟然搶下我的書包，堵在門口，不讓我出門！”依依說。

“當時媽媽在哪兒？”

“我媽上班走了。我以前是請過假，但這次只是說說呀。爸爸攔住我，還說以后都不用上學了！他歇斯底里、不可理喻、蠻不講理，像瘋狗一樣亂叫……”

依依越說語速越快，情緒越來越激動，忽然沉默幾秒后，輕聲說：“后來我逃進房間，關上門，躺在床上嚇得發抖，爸爸繼續在門外大喊大叫。我哭著給媽媽發微信，不敢打電話，怕爸爸聽見，撞開門進來打我……”

依依邊說邊伸出胳膊給我看，“我還用刀在這兒劃了幾道，好久都沒這樣了，唉！”

我引導依依深呼吸，然后將右手放在胸口，輕輕閉上眼睛，想象自己的手是有治愈功能的，身體經過了療愈之手的安撫……

依依反饋，好久沒有這樣的舒坦輕松了。

接受道歉，釋懷童年之痛

經過多次電話溝通后，依依的爸爸終于走進了治療室。交流前，我感到爸爸有自責、難過和委屈的情緒。我說：“你很愛孩子，為她付出了很多努力。”

依依爸爸在竭力控制情緒的同時，說出了孩子的成長過程。

原來，依依不到半歲就隨爺爺奶奶在另一個城市生活。他每周回去看望孩子，妻子偶爾隨同，直到小學時才把女兒接到身邊生活。依依媽媽一直很忙，孩子的日常多由爸爸負責。

小學期間，依依乖巧懂事，成績優異；初中時成績有所下降，從那時起，身為數學老師的爸爸開始給她輔導功課。結果，依依的數學成績越補越差，父女的關系越來越緊張。

父女關系緊張可能是不當的溝通方式造成的。我引導依依爸爸認識到自己教育方式的簡單粗暴和情緒化，建議他多傾聽和了解孩子，同時采用適合孩子的方式溝通，而不是一味說教和強制。依依爸爸鄭重承諾，他會試著改變。

在之后的治療中，依依終于敞開心扉，談到很多過往的經歷。她說：“童年之痛對我影響很大，沒有人意識到這些，包括我自己。”

在依依眼中，父母都不是真的愛自己。兒時，媽媽會在不滿意依依的時候背過身假裝睡覺，不理會她，即使依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媽媽也不會看她一眼。爸爸對學生和顏悅色，卻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毫無耐心。因為一道題講過幾遍，依依還不懂，他就暴跳如雷，罵她笨！她徹底對數學失去了興趣，最后更是與爸爸形同陌路。

我知道，依依在內心深處，對過往的經歷有很多怨恨，需要爸媽的理解和道歉。為此，我們安排了一次只有媽媽和女兒參加的家庭治療。

在治療中，當媽媽說“我們都很愛你”的時候，依依哭著向她控訴：“你們哪里愛我？你們把我丟在那里，像個孤兒。奶奶從來都不保護我，總是偏袒堂哥，我經常被堂哥欺負，被他扔在陌生的書店和野地里。奶奶這么不喜歡我，為什么你們把我送到她家……”

依依的哭訴讓媽媽有些措手不及，她這才意識到孩子的委屈。媽媽哽咽地說：“對不起，寶貝，媽媽不該把你送到那里！”依依哭得更厲害了，媽媽默默地坐過去，拉著女兒的手并撫摸著。

我引導媽媽擁抱依依，并說出自己對女兒的歉疚。依依感覺稍微舒服了些。之后，我又引導依依通過書寫來完成對過往經歷的訴說和梳理，表達委屈和難過。在爸爸媽媽的協助下，過去有意或無意中給依依造成傷害的親人，陸續通過微信向依依道了歉。這幫助依依重建了對父母的信任。

為了幫依依減壓、緩解情緒，我帶著她做正念練習。依依很喜歡，不僅在治療室進行身體掃描、呼吸覺察、正念行走、正念吃葡萄干等練習，回家也會堅持。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正念伸展，通過呼吸喚醒自己；晚上會經由身體掃描進入甜美夢鄉。遇到壓力時會通過正念呼吸等安穩身心、調節情緒。

隨著治療的進行，依依越來越敏銳，越來越有力量。

最后幾次治療，依依常常回憶起小時候父親騎自行車載著她去田野玩兒、去河里抓魚、去廣場放風箏等很多美好畫面。她忽然意識到，批評責備她最多的是爸爸，但和她玩耍時間最長、陪她一起長大的也是爸爸。依依終于與過去和解，與自己和解，也與爸爸和解了。

在治療的一年中，生活遇到一些不順心事，依依還會有情緒起伏，但已經生出力量，有了自己的邊界，學會拒絕不合理要求，維護自己的利益。

整個家庭氛圍也發生了明顯變化，指責和抱怨變成了贊揚、欣賞和鼓勵，“冰窖”融化了，生出歡聲笑語。依依對我說：“經過心理治療，我不僅成績更好了，最重要的是感覺重生了，生命狀態發生了改變。”

童年養育過程中的創傷會被牢牢鎖進記憶。那些傷痛需要拿到太陽底下曬曬，需要被看見和傾聽，否則，心結永遠都在，必會影響人的學習思考、情緒能力及終身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