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本手工布書《大只和小只》
2021年12月的一天傍晚,在山西的一棟民宅里,辭職在家的徐濤吃過晚飯后,如常地坐到桌邊,開始擺弄她熱衷的布藝,隨心的編織令她愉悅。她用織針和細棉線隨意織了一大一小的方塊擺放到桌上,凝視中突然覺得它們似乎動了起來,起頭和收尾留在上面的小線段就像它們的雙臂或雙腿,它們因此可以彼此擁抱,可以一個將另一個托舉。她饒有興致地來回調整它們的位置和狀態,一個關于相遇、關于愛的故事萌生于腦海中,她幾乎已經看到了它們從遇見開始,一起度過的一段時光。它們會如何看待永恒?徐濤思索著,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給予它們一個完整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這一大一小的兩塊織片有了自己的名字——“大只”和“小只”。于是,她用羊毛面料裁片做底,將棉線織片和講述故事的文字分別貼縫和刺繡于上,再逐頁縫合,做好書脊,完成了她的第一本手工布書《大只和小只》。
故事,究竟是一個什么概念?過往發生的事?激發人們思索探尋其發展和結果的某個瞬間?忙碌的生活中,當我們偶爾能停下腳步用心觀察和體驗,會驚喜地發現每一個細節都充滿情感,人們會用攝影、繪畫、文字、語言等方式去記錄每一個值得珍藏的瞬間。攝影偏重對光影的捕捉,繪畫更傾向于主觀創作,文字描述重在記錄和傳遞,語言注重情感的溝通,而徐濤選擇了一種集合攝影、繪畫、文字、語言的特性,且更著重于觸感、立體感和互動性的表達方式——手工布書,它是融合書籍藝術、纖維藝術和手工技藝的一種藝術形式,更具創造力和生命力。從《大只和小只》開始,徐濤開啟了對手工布書藝術的探索,不僅通過手工布書的創作來表達自我,更享受專注生活的樂趣。
將生命體驗融入布書創作
追溯我國的編織文化發展歷史,早在5 000年前就有了編織技藝。最早以布料制畫大概在戰國時期,匠人用筆墨和色彩將世間所見的飛禽走獸、山水林花及人物、建筑等描繪于白色的絲綢上,稱為帛畫。唐代興起的布藝貼畫,距今也有1 000多年的歷史,國外早期的布畫、油畫也采用類似的藝術創作。前不久,韓國藝術家崔素榮(Choi So-Young)搜集各種二手牛仔布拼貼出城市景觀,令世人驚嘆。作為一種充滿創意和想象力的藝術形式,手工布書突破了傳統書籍的界限,通過藝術家的持續實踐,開拓了更廣闊的表達空間。目前,一些藝術家嘗試將科技元素融入布書創作,例如使用LED燈、傳感器等,使布書更具互動性和科技感。此外,手工布書也逐漸被運用到兒童教育、特殊教育、藝術療愈等領域。
縱觀市面上以布制畫的作品,大多是靜物狀,通過一個獨立的畫面來傳遞情感或進行表達。而徐濤的布書,更偏重于樸實生活的集錦和連貫性,有著詩性特質。她在作品中注入的人文關懷,給人以持久的回味與慰藉。
“我作為一個生命個體,有著獨屬于自己的生命體驗,將繪畫融入手工布書創作中,對外界美好事物的敏銳感知,能夠通過對材料的適當選擇和加工創作呈現出來。” 徐濤說。因此,她制作布書選用的材料和表現形式具有平實、沉靜、內斂、溫暖的特點。比如用手捻線手織的土布,相較現代織物的平滑度、均勻度,其表面具有更明顯的顆粒感強、肌理感。一些植物染的布塊雖然色牢度不高,卻可以經過使用、洗滌或風吹日曬而產生自然的色彩變化,這樣的布質樸無華,讓人感到溫暖、安心,以它們為基體去承載飽含個人情感與記憶的作品,非常具有感染力。一本布書的制作,從創意到完成,短則一周,長則一個多月。徐濤的作品多源起于偶然的靈感,一旦有所觸動,便有了作品的雛形,并即刻動手搜尋適合的材料,構思、設計與制作基本上是同時推進。“完成一本布書平均大約需半個月時間,具體分為:第一天構思,第二天到第七天搜集材料(包括搜尋網店、等待材料寄達,如果委托外部打印,加上快遞運輸約需一周),第八天到第十五天進行手工制作,每天工作時長大約4小時。” 在布書創作的整個過程中,徐濤非常關注手工材料本身的表現空間,精選平時積累的繪畫或攝影素材,讀懂材料質感與情感敘事之間的關聯,再在手工制作的每一個細節中注入自己的理解和觀念。
手織土布中的情感表達
徐濤自小喜愛繪畫和手工。小時候穿的衣服大多來自她母親的親手縫制,做衣服所用的條絨布在她眼中既溫暖又好看。徐濤10歲時,對母親做衣服剩余的碎布頭充滿興趣,那些碎布頭用包袱皮包著,她時常翻出來,用它們剪剪拼拼做成布貼畫。后來學著大人的樣子用針線縫制各種小物件,并學習毛線編織,這些手工活對于她來說,是自然而然向往并習得的。學習攝影后,徐濤的內心世界更加富足燦爛,以更獨特的角度,從平淡的生活中品出別樣的甜美。她本身就如她所創作的作品一樣,充滿詩意的存在。
可以說,傳統的布藝文化在徐濤手中得以傳承并煥發著新的生機。“在尋找布料過程中,我喜歡上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手織土布,那時候的織娘們有著天然的審美,她們用手捻線,將心中所想的美好圖案一梭一梭織就。我用它們來完成手工布書,經過編輯、設計和簡單的手工,完成自我情緒或思想的表達。我選用的手織布來自數十年前另一位女性的手工勞作,我將自己的興之所起與情之所動以線條、色彩、線跡附著其上、滲透其中,從布到布書,不只是物質形態經由雙手發生了改變,也讓精神內涵得到了疊加與延展。我想,連接我與她們的,有同樣對手工勞作和創作的熱愛,也有同樣源自生活自然泉涌的設計,簡單的手工亦能傳遞出真、善、美。而手工藝以可見的物質形態將其包含的情感、精神與技藝一起被感知、傳承。”徐濤說。
徐濤有隨身攜帶速寫本的習慣,出門散步或者旅行,會隨時畫下讓她有所觸動的景、物、人——春天軟蓬蓬的云,夏天離巢試飛的鳥,秋天隨風搖曳的樹影,冬天在冰湖覓食的水鳥。徐濤在作品《隨風而行》中,以獨特的布藝方式向人們展示了一年四季萬物的變化,表達了生命的不可復制和流動性,承載著對生命的敬畏之情。她從搜集的各式土布中找出米白坯布,在平日靈感匯集的速寫作品和拍攝的圖片中挑選出與繪畫主題相宜相映的幾幅,用紡織纖維顏料重新繪制到布上,并根據布的厚度與吸濕性調試顏料濃度,試著模仿水墨在宣紙上的暈染效果,一頁一頁地制成,最后,將書頁編輯完整,并手工縫制成一本布書。當作品在藝術市集上分享時,手繪的畫面、手縫的針腳、用心的編排,獨一無二的設計,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觀眾們無不感嘆布書頁特有的溫度帶來不一樣的閱讀體驗。
用布書寫阿巴斯的詩
徐濤的創作風格大膽、熱情而嚴謹,嘗試不同風格的碰撞。2022年12月,她在云南省麗江市玉龍納西族自治縣白沙古鎮參加青普文旅“故鄉與山川”藝術駐留項目時,當地納西族人所用的圖畫象形文字“東巴文”打動了她,那些字符在她眼中就是一個個活潑跳動的生命,她便想到用這樣的字符抒寫描述大自然的詩,會更具象化。于是,她找來了被譽為“電影界的詩意旅者”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的12首以描述草木、鳥蟲、山谷、勞作的人們等為主的四季景象和生活的詩,開始逐字逐句以東巴文進行“翻譯”,遇到東巴文中沒有的字,就嘗試找相近的字來替代,比如一首詩中的“旱季”替換成了“四月”,“扯”替換成了“剪”等。徐濤全身心地融入詩歌所描繪的那個世界之中,想象著那時候的人們,雖然只會用很少的詞,但想要把所有“看見”的東西寫給心愛之人——雨中的鴿子,飄落的樹葉,秋天的月光……她裁剪了12小塊白坯布,用紡織纖維顏料在布上抄寫翻譯好的東巴文,往顏料中加入兩小勺水,使它剛好可以滲入纖維中,行筆又不澀滯。最后,用麻布做封面,并寫上“用東巴文書寫阿巴斯的詩”(“Poems byAbbas Kiarostami Written in Dongba Hieroglyphs”)。 當全部書頁書寫完成,又用兩個多小時縫好,這部獨特的布書就誕生了。翻開布書,柔軟的觸感和生動的象形文字仿佛把人帶進了古老而神秘的某個時空,與那里的土地、生命相遇……
手工布書的特性決定了它難以量化生產,然而,每一本作品中凝結的精神勞動是能夠被感知的,并深深印刻在讀者心中。徐濤在繼續專注于自己的藝術創作和生命體驗輸出。“我相信有很多創作者,都在浮躁的社會中守著自己的心,做著自己也許暫未被他人看見的創作。無論這個群體集合起來的力量是小是大,無論手工藝在其中占的比例是少是多,他們存在的價值都值得被肯定。”誠如徐濤所言,手工藝創作具有文化傳承的價值,個人手工藝創作者的藝術性表達更具其存在的獨特意義,他們的工匠精神和藝術實踐是整個社會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的作品充滿生命力與個性魅力,在中華文化的浩瀚星河中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