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古樟樹死亡之謎

在江西省寧都縣青塘鎮，生長著許多不同年代的樟樹。這些樟樹因其堅硬耐用、耐腐蝕的特性，成為制作家具和地板的理想材料。此外，樟樹的根、枝葉在醫藥、塑料和防腐等多個領域也具有廣泛的應用價值，可以說，樟樹全身上下都是寶。因此，青塘鎮吸引了眾多前來采伐樟樹的人。

兩年前的一個清晨，青塘鎮某村的徐阿姨在倒垃圾時，看到兩個陌生人在一株古樟樹旁“忙忙碌碌”。這株古樟樹是村里最著名的古樹之一，樹齡超過100年，高約20多米，樹干周長超過5米，直徑也有1.6米多，樹干上還掛著“古樹名木保護牌”。

盡管兩人的行為顯得有些可疑，但徐阿姨沒有往深處想，倒完垃圾回家后，順便向丈夫提起了這件事。兩位老人并沒有往壞處想，只是猜測那兩人可能在給老樟樹打營養液，給它“治病”。

后來兩天，徐阿姨下地干活，路過了這株老樟樹。出于好奇，她上前查看，竟然發現樟樹的樹蔸（江西等地常將樹干接近根部的區域稱為“樹蔸”）多出幾個看似人工鉆探的孔洞。

為人純樸的徐阿姨依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直到2023年10月，有村民發現，原本枝繁葉茂、歷經百年風雨的老樟樹，樹葉竟然全部脫落，樹干也全部枯敗。意識到古樟樹可能“生病”了，村民們聯系了當地林業部門，希望林業專家能救活這株古樟樹。

然而，一切為時已晚。寧都縣林業局的專家來到現場查看后表示，古樟樹已難以救活……

是自然死亡還是人為導致？

2024年1月底，該村村民小組組長何木養來到小組成員家中，告知村民古樹已死，擔心樹枝掉落砸傷行人，決定將古樟樹砍伐出售給何錢來。說著，他拿出“申請書”要求村民簽字表決。

“我不同意，這株古樟樹是我們村的標志，我們對它已經有感情了，不能看著它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庇胁糠执迕窬芙^簽字，認為古樹之死屬人為毒害，并報了警。青塘鎮派出所接警后，到古樟樹旁進行了現場勘查，發現樟樹樹蔸上有3個孔洞，均為電鉆鉆孔?？锥粗睆郊s1.6厘米，深度大概有10厘米。寧都縣林業局的專家通過樹蔸上的孔洞也作出逐步判斷，這株古樟樹的死亡很可能是人為導致。

通過何木養，公安機關找到了要購買這株老樟樹的何錢來。據其透露，負責給古樟樹打孔洞的叫曾小軍。曾小軍表示，新鮮的樟樹孔洞確實是他前幾天打的，但他也說，古樟樹不是被毒身亡的，而是自然死亡的。

然而，這些謊言均在警方取證后得以拆穿。在曾小軍家里，警方發現了數個裝有案涉農藥的礦泉水瓶。經當地公安鑒定中心化驗，礦泉水瓶內果然含有能將古樟樹毒死的農藥成分。

同時，警方還找到了當時同曾小軍一起去打孔、在一旁負責望風的盧午兵。盧午兵表示自己確實開車帶曾小軍去村頭，但并不知曉自己是去毒害古樟樹的，只當是曾小軍年事已高，其花錢雇自己得以出行方便。

結合其他證人證言及辨認筆錄，警方充分證明了曾小軍、何錢來、盧午兵危害古樟樹的行為，還揪出另一同伙何志丹。

曾小軍、何志丹、何錢來是同鄉鎮的人，平日里打過交道。當何志丹獲悉寧都縣青塘鎮某處有一株活著的古樟樹時，他打起了古樟樹的主意。2023年4月，何志丹叫來曾小軍、何錢來，三人商議著先將這株古樟樹下藥毒死，再通過辦理采伐手續，聯系收購，最后再高價轉賣，以此來獲取利益。

一拍即合，說干就干。2023年6月，何志丹、曾小軍、何錢來每人出資700元購買了麻花鉆及鉆頭、農藥和針具等用品。7月至9月，曾小軍雇用盧午兵開車，在深夜多次前往該村村頭，通過人工打孔并灌注除草劑的方式，逐步毒害那棵古樟樹。徐阿姨看到的那一天，只是他們毒害古樟樹的其中一次行動。

何錢來與村民小組組長何木養素有交情。2023年9月，何錢來告訴何木養說，此前他在青塘鎮趕路時，發現這里有一株大樟樹死了，他想花萬元左右買下這株死樟樹。何木養一開始聽到對方談及這株村里的寶貝還很疑惑，但聽到古樟樹已死，他便不再警惕，問何錢來有何打算。

何錢來向何木養承諾，如果這株古樟樹能賣出，他就給何木養一兩千元好處費。

為了弄清楚情況，何木養還查看了這株古樟樹的情況。果然，古樟樹已經大量落葉，呈現出枯死的狀態，但他并沒有立即答應何錢來的提議，而是跟何錢來說，這棵樹屬于古樹名木，出售必須經過村民小組的全體村民同意。

正當購買古樟樹的計劃停滯不前時，曾小軍、何錢來和何志丹逢到了一個好機會。

2023年11月，何錢來去何木養家吃酒席，恰好部分村民小組成員也在場，何錢來便提到其有門路將這株死樟樹以萬元價格出售，希望獲得村民的同意。

“這株百年樟樹多少年來根深葉茂，怎么會這么容易死掉？”村民雖有懷疑和不解，但事已至此，一部分村民同意賣掉這株古樟樹。有少部分村民迷信風水，認為這是村里的標志，“百年樟樹已經相當有靈性了，怕是不能隨便處置”。也有村民退一步表示，雖然同意代為砍去樹枝、樹卡，但是不能采伐樟樹的樹蔸，“這古樟樹在我們村里都這么多年了，”還是害怕影響風水；也有個別村民不同意采伐，“老樟樹死得不清不楚，我們不答應”。

盡管何錢來跟反對的村民再三解釋說，死樟樹有安全隱患，腐爛的樹枝、樹卡墜落極易砸傷行人，仍有些村民不同意出售死去的古樟樹。

過了半個月，何錢來又打何木養的電話，詢問其購買死樟樹的事。何木養表示，大部分小組村民都同意了，但是嫌價格太低。何錢來表示價格可以面談：“賣掉的樟樹錢，既可以拿來給村里修祠堂，又可以拿來修小組的水溝，如果村民想分錢也可以，這些都好說。”

“采伐手續要齊全，村民小組才會同意出售這株樟樹?！币环套h之后，何錢來主動表示他會寫好采伐申請書拿給何木養，并讓何木養辦理好村委會以下的審批手續。至于鄉政府至縣里的手續，何錢來會自行辦理。

2024年1月，曾小軍、何錢來、何志丹3人再次與何木養協商，最終商定以2.5萬元的價格收購該株古樟樹，并支付了3000元的定金給何木養。按照約定，曾小軍當場將寫好的“申請”給了何木養，后者拿著“申請”去找小組村民簽字、村委會蓋章，甚至用手機拍下了死去樟樹的照片。

第二天上午，何木養將蓋好章的“申請”和拍的樟樹照片拿給了曾小軍，對方交給其一式兩份的“合同”。各自簽好字后，曾小軍又支付了3000元定金給何木養，剩余的1.9萬元樹款，幾人商定得等到樟樹裝上車運走之后，才能全部支付給何木養。何木養所得錢款由村民小組按照比例分成。

暴利驅使的倒賣行為

因涉嫌危害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曾小軍、何錢來、何志丹、盧午兵4人于2024年4月13日被寧都縣公安局刑事拘留。

2024年5月18日，經寧都縣檢察院批準，4人被寧都縣公安局逮捕。

“曾小軍、何錢來都是70多歲的老人了，何志丹也60多歲了，干這個活，現在被抓，令人嘆息啊?！痹诖謇锶丝磥?，古樟樹都是管風水的，一般年輕人都不會去做毒樟樹的事，而幾位老人做此行為，實在令人唏噓。

“在這個團伙里，曾小軍用農藥將古樹毒死，這是曾小軍的慣用手法。盧午兵為曾小軍開車，何錢來和村里人談判，曾小軍假扮木材商人前去收購，何志丹提供古樹信息、全程參與，共同完成了這個毒死古樟樹、并將其販賣的犯罪過程?！鞭k案檢察官向《方圓》記者介紹。

此外，曾小軍、何錢來等4人還以同樣方式毒害了另外3株活古樟樹以及1株不足百年的樟樹，并成功采伐出售，共計非法獲利8.99萬元。

多名村民證實，2023年6月左右，他們都看到曾小軍與一名男子向村頭走著，那名男子手里拿著一把電鉆，電鉆頭大小與其看到村頭死去那株古樟樹上的孔洞一樣大小。而且另外3株樟樹和那株古樟樹均是突然間枯萎死亡，被這幾人要求買賣的。

4株樟樹都賣給了一名外地老板，其木材被做成茶幾、桌凳等家具流入市場?！胺缸锓肿又赃@樣‘不辭辛苦’，還是受到背后的暴利驅使?！鞭k案檢察官總結道。

經江西省公安司法鑒定中心鑒定，其中有2株古樟樹，一株古樟樹樹齡在106至120年，另一株古樟樹樹齡約140年，上述2株古樟樹屬于三級保護古樹。

根據2020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司法解釋，古樹名木以及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的野生植物已納入刑法保護范圍。

2024年8月14日，寧都縣檢察院以涉嫌危害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依法對曾小軍、何錢來、何志丹、盧午兵等4人提起公訴。11月11日，寧都縣法院審理認為，被告人曾小軍、何錢來、何志丹為牟取非法利益，合伙商議采用先毒害后采伐的方式獲取古樟樹，3人在共同犯罪過程中分工合作，沒有主次之分。被告人盧午兵在共同犯罪過程中起輔助作用，應認定為從犯。

經過多方考慮，寧都縣法院審理后依法作出判決。因曾小軍犯非法采伐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于2015年、2019年兩次均被寧都縣法院判處有期徒刑，2020年3月因患嚴重疾病，被決定暫予監外執行，寧都縣法院判處曾小軍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并處罰金8萬元，處暫予監外執行期間，數罪并罰。何錢來、何志丹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個月，并處罰金各1萬元。盧午兵因參與3起毒害古樹案，被判處有期徒刑九個月，并處罰金1萬元。此外，由于沒有證據，其他相關責任人未受處理。

古樹背后的檢察守護

古樹名木是自然界和前人留下的珍貴遺產，是森林資源中的瑰寶。近年來，隨著對生態環境的愈加重視，對古樹名木的法治保護也在不斷加強。

2023年9月25日，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發布《古樹名木保護條例（草案）》（征求社會意見稿），公開向公眾征求意見。在此之前，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9年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將保護古樹名木列為專門條款。北京、湖南、四川、福建、陜西等地都相繼出臺了古樹名木保護條例。盡管如此，《方圓》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出于對高額利益的追逐，擅自移植、工程損壞、盜伐盜賣等人為破壞古樹名木的現象還是時有發生。

2025年1月25日，國務院總理李強簽署國務院令，公布《古樹名木保護條例》，自2025年3月15日起施行。該《條例》規定，古樹，是指樹齡在100年以上的樹木。名木，是指具有重要歷史、文化、科學、景觀價值或者具有重要紀念意義的樹木。對古樹實行分級保護，名木不受樹齡限制，實行特級保護。

《方圓》記者了解到，江西省贛州市檢察機關嚴格踐行習近平總書記“生態環境保護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業”的重要論述精神，在司法辦案中加強對古樹名木的重點保護，自2022年以來共辦理危害古樹名木刑事案件9件14人，辦理行政公益訴訟案件23件，其中辦理行政公益訴訟起訴案件2件，為古樹名木持續煥發生機活力提供更多檢察助力。

為了做好個案辦結的后半篇文章，寧都縣檢察院在后續辦案過程中實地走訪調研，發現一些百年以上古樟樹未分級掛牌，且林業部門在古樹砍伐審批中存在把關不嚴等現象，遂向寧都縣林業局制發了社會治理檢察建議，督促林業部門建立古樹保護長效機制，分級分類管理，做到一樹一策一責任人，增強古樹名木保護管理能力與公眾保護意識。

《方圓》記者了解到，目前，寧都縣域內所有古樹名木均實現了分級分類，并重新對古樹名木進行掛牌管理。檢察機關通過制發檢察建議，切實提升了古樹名木保護治理效能，為古樹名木撐起司法保護傘，讓古樹成為美麗鄉村的亮麗名片，重新煥發勃勃生機。（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