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的詩《掐花》初刊1934年1月1日《文學季刊》第1卷第1期。在《關于我自己的一章》中,廢名為這首“信口吟成”的小詩注出了幾則“實在的經驗”與“讀書的經驗”:
小時候我常常喜歡站在河邊玩,有時看著水急流,頭暈了,墜到水里去了,心想,“糟糕,我這回淹死了!”結果只是咕嚕咕嚕飲了幾口水,并沒有淹死。所以淹在水里而沒有淹死,在我是有著實在的經驗。另外我有幾次讀書的經驗,這當然都是做大學生時的事,我喜歡吳梅村“摘花高處賭身輕”這句詞,仿佛我也可以往上一躍;另外我讀《維摩詰經》僧肇的注解,見其引鳩摩羅什的話,“海有五德,一澄凈,不受死尸……”我很喜歡這個不受死尸的境界,稍后讀《大智度論》更有菩薩故意死在海里的故事。許地山有一篇《命命鳥》,寫一對情人蹈水而死,兩個人向水里走是很美麗的,應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第二天不識趣的水將尸體浮出,那便臃腫難看了,所以我當時讀了很是惆悵。在佛書上看見說海水里不留尸,真使我歡喜贊嘆。這些都與我寫《掐花》有關系,不過我寫時不假思索,詩的動機是我忽然覺得我對于生活太認真了,為什么這樣認真呢?大可不必……[1]
如若我們全然相信詩人的自我解說,或許會認為《掐花》是由幾個無關聯的典故拼湊而成,其朦朧的美感亦“不過是傳統文人風雅自戀趣味和清高出塵之念的重寫而已”[2]。初讀這首詩,我們確實會產生諸多疑惑":摘花是如何摘到了桃花源里?成仙有什么可怖之處,為何就“跳在水里淹死了”?最后的“我”既已是凡人,不見的尸首又是誰?事實上,廢名在標示出一些典故的同時也避開了另一些,當我們置身于他所接受并力圖擴展的傳統背景中,會發現《掐花》有著兩則神仙故事的影子。
首句“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的用典似乎確鑿無疑,但吳梅村寫的是閨情之事,廢名取的只是一個真切的摘花之姿。少女們摘花依靠的是身姿輕盈,廢名的“摘花”則全憑想象,帶著虛假的輕巧,詩人聲稱他摘取了異世界的花瓣。這更類似于一種叫做“偷仙桃”的戲法,民間藝人運用高超的技藝使旁人相信,在順著繩子爬入云霄的過程中,他真的摘取了天上的桃子。巧合的是,廢名自己就說過,“在那里馳騁我的幻想,有如東方朔偷桃”[3]。以“摘花”為名,詩人行的是“偷桃”之實。而從本質上來看,無論是東方朔偷桃的神仙故事,還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都屬于一種偷梁換柱的藝術,東方朔因此幻化出了仙人身份,桃花源成為了人間仙境的地址。以虛構的動作抵達想象中的仙境,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從“摘花高處”到“桃花源岸”,詩人完成了一種類似仙人戲法的空間轉移,抒情主體也因此變得亦凡亦仙。接下來的“我把它一口飲了”,以類似服食的動作增強了周身的仙氣。
而后,場景由桃花源變作生死海,抒情主體的情態也急轉直下:“我害怕我將是一個仙人,/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廢名自己注出的三則關于大海的典故分別是《維摩詰經》《命命鳥》與《大智度論》,《維摩詰經》的“不受死尸”是一個中空的情境,講的是“心大如海”的佛法教化;《命命鳥》的海水有殉情的高貴,但浮出的尸體打破了靜美的境界;《大智度論》中關于仙人之死,但菩薩以身為舟渡苦厄是修得正果的一世輪回,既有彼岸之圓滿,何來一時一地之憂怖。這三則注腳似乎都無關乎抒情主體對成仙的恐懼以及成仙與淹死的關聯。滄海月明的情境、對月憑吊的姿態,喚起的是另一則神仙故事——嫦娥奔月。廢名筆下常見的仙人形象之一就是嫦娥,凡談及神仙又未言明是哪位的,大多也指向嫦娥。有趣的是,廢名的嫦娥每每顯得鬼氣森森,如“天上的月亮正好比仙人的墳,里頭有一位女子,絕代佳人,長生不老”[4]。要解決有關仙人之必死的困惑,恐怕先要面對為什么嫦娥成為了廢名對于神仙想象的主要來源。嫦娥本是凡人之軀,竊得靈藥才得以成仙,竊藥的行為多少有點兒不正當,所以嫦娥的成仙也被當作是一種懲罰,李商隱的“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即是其經典化呈現。壽數無期、無死無傷的寂寞雖可能有甚于死,但不能等同于死,仙人之必死不在于嫦娥的孤獨,而在于嫦娥凡人成仙的身份。凡人偶得機緣成了神仙,就必得去往仙界,孤高寂寞也好,怡然自樂也罷,都是旁人的妄加揣測。這樣一個有別于人間的世界,豈是我們可以窺探知曉的?既然不知,何以存在?仙境空間于是整個坍塌了,天上沒有了神仙,海面只剩下神仙故事的倒影。廢名借嫦娥遙想神仙,不在于她成了神仙,而在于她來過人間。由此,詩歌中的情節才合理起來,成仙意味著變為夢幻泡影,既無尸骨又無碑銘,只有明月相吊,是可哀之事。然而,當“我”覺悟“諸相皆非相”的道理,脫逃出神仙故事中偷桃竊藥的自我想象,暗自慶幸還是當凡人好,面對著一天好月一江好水,為何還會有悲哀?
恐怕這悲哀是廢名的悲哀,是《小園》里“哀于不可寄”[5]之悲哀,也是《妝臺》里“不可有悲哀”[6]之悲哀。詩人的悲哀如此之深,以至在不同的詩作中不住地流露,以至連欣喜的抒情主體也難以拯救。那么,詩人的聲音是何時開始悲哀的呢?重“讀”《掐花》,我們可以發現,自“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至“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多單音節詞,多輕聲,多連接詞,句式富于變化的同時有所重復,詩歌節奏相對輕快活潑。到了最后兩句 :“此水/不現/尸首,/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詩人的用詞變得克制,語氣轉為凝重,詩歌的節奏回歸整齊均質,悲哀就此襲來。而從內容上來看,前七行都聚集在“我”身上,最后兩行則突然虛化主人公,留下一張空鏡,此時聲音響起猶如電影旁白。這里明顯的斷裂在于,如果抒情主人公“我”是詩人的南柯一夢,此處已然夢醒。《掐花》中的一切情境皆是詩人的夢中說夢,癡人已醒,但詩未了結,言下忘言,只剩下幕布上的碧海青天。
由此,廢名的自我解說便有了第二重意味,詩人本就不打算招供此詩是如何生成的,而是想要引導讀者該如何來閱讀這首詩。詩人口中的“詩的動機是我忽然覺得我對于生活太認真了,為什么這樣認真呢?”[7],實是勸告讀者對待這首詩時不必過于認真,就像是他自己“讀書的經驗”一樣,看到這個海的景象美,就歡喜贊嘆一番;想到尸體經水泡發變得難看,就惆悵一番。一輩子除了讀書、寫作便是講授國文的廢名,絕無可能這樣不求甚解地讀書,也不會教導自己的學生如此讀書。但對于自己的詩,詩人給出如此違背常理的建議,正是因為他希望我們能順勢跌入“我”的桃源仙夢,詩歌的掐花一夢。再不濟自己發發夢,得一個意念中的美好。在此基礎上回看廢名注出的四則看似無關的注解,會發現那些自相矛盾與游戲筆墨都來源于詩人的一點深心。
“摘花高處賭身輕”的摘花后院與摘花桃源,在廢名看來可能并無分別,其可貴之處是一樣的探手之情,至于摘了什么、摘沒摘到,與之相比都不甚重要了。三則關于大海的典故之中,《命命鳥》講的是一對愛人投水殉情,愛的高貴驅散了死亡的恐懼,讓讀者動于其情而心無懼怖;《大智度論》的菩薩因心懷蒼生而甘愿以尸身相渡,而非為菩薩果位。前者靜美,后者壯美,自戕的悲劇性激發出極大的心靈力量,凈化每個人心中對于必死之命運的恐懼。《維摩詰經》的“不受死尸”“心大如海”要提醒我們的正是“事雖假而情真”。不受死尸的大海只是譬喻,但也能清洗我們的骨頭,其本質與詩歌同出一脈,詩歌不是雄辯術,它的目的也不是勸說,而是要承擔某種類似圣職的工作。廢名作此《掐花》亦不為一語棒喝,以示世人神仙是假、彼岸非真。相反,他意圖循著神仙故事為我們創造相似的幻境,又虛構仙人之淹死來模擬人間喪亂。在桃花源與生死海這兩個超感知空間內,詩人展現出仙人餐花飲露的生與鏡花水月的死,前者以美供我們寄托對生的向往,后者以美使我們凈化對死的恐懼。面對一個時代的艱難與悲哀,虛空是詩人愛惜的深心。
廢名在《神仙故事》中提到了他鐘愛的李商隱筆下的兩首詩,正是有關偷桃竊藥的《曼倩辭》和《嫦娥》,其評點的“詩人做詩又是一回事,等于做夢,人間想到天上,天上又相思到人間,說著天上乃是人間的理想,是執著人間也”[8]。可以視作廢名的夫子自道。執著于人間的廢名通過在人間寫詩做夢來表達情感,或許寫詩做夢就是有別于投身革命的另一條拯救之道。詩人在苦難前“擺上各種顏色的碟子,盡可能使它們明亮和凈潔,因為在不幸中需要這樣的秩序和美”[9]。
(謝竺軒,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
[1]廢名:《新詩講義》,載于1948年4月5日《天津民國日報·文藝》。
[2]解志熙:《寄堂叢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第239頁,2020年。
[3]廢名:《教訓》,載于1947年1月18日天津《大公報·星期文藝》第14期。
[4]廢名:《鑰匙》,《新月》第4卷第5期,1932年。
[5]廢名:《新詩講義——關于我自己的一章》,載于1948年4月5日《天津民國日報·文藝》。
[6]廢名:《掐花》,《文學季刊》第1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
[7]廢名:《新詩講義》,載于1948年4月5日《天津民國日報·文藝》。
[8]廢名:《神仙故事(二)》,載于1936年11月29日《世界日報·明珠》。
[9][波蘭]切斯拉夫·米沃什:《著魔的古喬米沃什詩集》,上海譯文出版社,第74頁,2018年。
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
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兒,
于是我把它一口飲了。
我害怕我將是一個仙人,
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
明月出來吊我,
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
此水不現尸首,
一天好月照徹一溪哀意。
我靠我的小園一角栽了一株花,
花兒長得我心愛了。
我欣然有寄伊之情,
我哀于這不可寄,
我連我這花的名兒都不可說,——
難道是我的墳么?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將永不愛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花將長在你的海里。”
我騎著將軍之戰馬誤入桃花源,
溪女洗花染白云,
我驚于這是那里這一面好明鏡?
停馬更驚我的馬影靜,
女兒善看這一匹馬好看,
馬上之人
喚起一生
汗流浹背,
馬雖無罪亦殺人,——
自從夢中我拾得一面好明鏡,
如今我才曉得我是真有一副大無畏精神,
我微笑我不能將此鏡贈彼女兒,
常常一個人在這里頭見伊的明凈。
因為夢里夢見我是個鏡子,
沉在海里他將也是個鏡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將放上她的妝臺。
因為此地是妝臺,
不可有悲哀。
深夜一只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鳥林,
是花,是魚,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墻上的樹影,
是冬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