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于2015年至2024年,奮筆10載,增刪5次,撰成了一部《新詩譜》,共入166個詞條,論及167位詩人,起于魯迅,迄于鄭小瓊,前者生于1881年,后者生于1980年,兩者生年恰好相隔一個世紀。除了宋渠宋煒兄弟被合寫,其余詩人均被單寫為一個詞條。所有詞條概不分段,刁鉆其視角,精當其剪裁,高頻其信息,妖冶其語法,奇特其結構,濃縮其篇幅,兼顧詩人評傳、名篇細讀、文化比較與思想探賾。現摘發部分詞條,以饗讀者。
錢鍾書論“詩分唐宋”,見解最為圓融通透——他說,“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又說,“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唐詩”長于神韻,故而高妙;“宋詩”明于事理,故而瘦勁。錢鍾書還曾論及“唐人之開宋調者”與“宋人之有唐音者”,好比繆鉞論及“雖唐詩之中,亦有下開宋派者,宋詩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兩者觀點似可引申為——即便是同一個詩人,也有可能兼寫“唐詩”與“宋詩”。蕭開愚便是如此。先來讀《雨中作》:“有許多奇跡我們看見。/月亮像迅逝的閃電,/照亮江中魚和藻類。/岸上,鳥兒落下飛起,/搬運細木和泥土。/新鮮的空氣,/生命和死亡,/圍繞著我們。”這應該就是所謂“唐詩”,甚至沿用了唐人的舊題,并在時態上顯示為一種“永恒性”——此種“永恒性”有兩個翅膀,一個是“抒情性”,一個是“超驗性”。詩人怎么說?“我們在不現實的文學現實中煎熬過很多日夜。”因而,他只是一個古典詩人。再來讀《下雨——紀念克魯泡特金》:“這是五月,雨絲間夾著雷聲,/我從樓廓俯望蘇州河,/碼頭工人慢吞吞地卸煤,/而碳黑的河水疾流著”,“輕微的雷聲消失后,/閃出一道灰白的閃電,/這時,我希望能夠用巴枯寧的手/加入他們去搬運濕漉漉的煤炭”。這應該就是所謂“宋詩”,甚至插入了宋人的抽象,在時態上顯示為一種“當代性”——此種“當代性”有兩個翅膀,一個是“敘事性”,一個是“及物性”。詩人怎么說?“我認為沒有此時此地絕對地沒有詩。”因而,他已是一個現代詩人。“克魯泡特金”見于此詩題目,卻不見于正文;“巴枯寧”見于此詩正文,卻不見于題目。這種故意的“牛頭不對馬嘴”,不過是為了讓兩個革命家的思想相互映照。既然有錯位,那就有補位。詩人怎么說?“發愿寫詩以前盲目傾心的克魯泡特金,給我接種牛痘,后來持續發酵的大無畏精神,都是他的饋贈。”姜濤怎么說?“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這兩個名字的前后對峙,就像一柄鐵鉗,緊緊地夾住了這首詩,也強化了詩中意識深處的某種結構。”何謂“意識深處的結構”?來讀《下雨》:“我昔日冒死旅行就是為了今天嗎?/從雨霧中捕獲勇氣。”“加入”最終“未入”,“勇氣”只是“悶氣”,“無政府主義”雖然吐氣如蘭,卻只是“空想無政府主義”。這樣的自我形象,也見于其他作品。來讀《安靜,安靜》:“既不享受拒絕之硬,/也不享受逃避之軟。”那首歌怎么唱的呢?“一半瘋了,一半算了。”卻說《雨中作》中的“江”,較為籠統,不算“此時此地”;《下雨》中的“蘇州河”,非常具體,才算“此時此地”。可見詩人在逐漸調整意義獲得方案,他要用“宋詩”取代“唐詩”。所謂“此時此地”,所謂“中江縣”,所謂“街道”,所謂“山坡”,所謂“北站”,都可以孵化所謂“當代性”。可參閱短詩《山坡》和《北站》;亦可參讀長詩《向杜甫致敬》和《內地研究》,前者成稿于1995—1996年,后者成稿于2009—2012年。其實向“杜甫”致敬,就是向“宋詩”致敬。這并非聳人聽聞,因為杜甫,恰好是錢鍾書所謂“唐人之開宋調者”,或繆鉞所謂“雖唐詩之中,亦有下開宋派者”。《向杜甫致敬》,你看看,就有寫到“河北”“長江”“上海”“江西”“長江南岸”“蘇州”“蘇州河”“西藏”“大興安嶺”和“北京”,就像《安靜,安靜》寫到“四川”,《內地研究》中則涉及到“河南”“黃河”“商丘”“邙山”“洛陽”“陜西”“三門峽”“臨汾”“太行山”“陳留鎮”“山西”“鄭州”“終南山”“芒碭山”“秦嶺”“伏牛山”“大別山”“武漢”“岐山”“濮陽”和“淮陽”。來讀《內地研究》:“這樣,來到扮演這些地點的這些地點。”如此或可理解,為何蕭開愚古怪地自稱“寫詩以主流自任”。詩人除了用“當代性”,去欺負和驅逐“永恒性”;還要用“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去打扮和包藏“當代性”。他決心每天制造“陌生化”,決心批量供應“陌生度”。“陌生化”雖是詩人口頭禪,卻借用自什克洛夫斯基。它的要義,或有兩條:其一,恒以“初次見到”的眼睛,觀察“屢次見過”的事物;其二,如果想要描繪“A事物”,得用描繪“B事物”的詞。來讀《安慰》:“累了嗎?我在這里,天還/落紙巾呢。//拋棄我的貞潔,如壺煮水,/極快樂的,替我泡一杯茶。/你更當煮酒,為走者醍醐。/我乃人中絕對,徒有警覺,/懶于芬芳、衰老和試溫度。//你枯槁/歸來,精通我的膏藥皮膚。”此詩句法詭異,或至于無常;比喻刁鉆,或至于無理;轉角尖銳,或至于無禮;語義晦澀,或至于無解。“我估計要么精確本身難懂,要么我還沒有達到精確。”全詩在語言上顯示為一種“陌生化”——后者亦有兩個翅膀,一個是“復雜化”,一個是“奇特化”。什克洛夫斯基后來改變了主意,干脆以“奇特化”直接取代“陌生化”。如欲認定《安慰》為佳作,筆者不免猶豫;如欲認定其為怪詩或壞詩,筆者不免更加猶豫。詩人怎么說?“如果作家謀求文學的奇觀,則不能只是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他得雄心孤膽踩水過海,在限制內企圖無限。”王敖曾談及“想象力的形式”:一種是“由時間和生命天然釀造的原始葡萄酒”;一種是“古老的帶著絢麗的花紋的水上飛機”,兩種都沒有“對立面”,都能夠“引發多種空間中的積極命名”。蕭開愚便是如此,“坐著水上飛機,喝著原始葡萄酒”;就像湯師爺那樣,“帶著老婆,坐著火車,吃著火鍋唱著歌”。
胡冬給當代詩學貢獻的重要術語“父語”,堪比喬治·奧威爾(George"Orwell)所創“新語”。詩人認為,不管是英語、俄語或漢語,都進入了“父語的時代”。那么“母語”呢?“早就先于我們流亡了。”他解釋說,“逸”,就是兔子從窩里跑了。也許當他自己離開了“家”,反而有助于得到“母語的福音”。他解釋說,“豕”,就是豬從家里跑了。另外,“豕”,就有很多乳頭呢。野兔子,野豬,更靠近“母語”。他的此種認知,發端甚早,留痕較多。1983年7月或8月,胡冬讀到斯通(Irving"Stone)的《渴望生活》,大夢初醒,像梵高(Vincent"van"Gogh)和高更(Paul"Gauguin)那樣,他也急欲找到自己的阿爾鎮或塔希提島。詩人甚至組建了大學生科考隊,直奔神農架,想要找到野人并體驗叢林生活。1984年1月,胡冬寫出《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船是“慢船”,詩是“快詩”,據說乃是“一夜井噴”的結果。王一川怎么問?“巴黎是一座城,這是常識。但是,它是一座什么樣的城,竟能允諾自我的主體性的實現?”卻說此詩將“我”空投于“巴黎”,并試圖采取以下行動——去查清梵高和波德萊爾(Charles"Baudelaire)的家庭成分,去搶劫蓬皮杜總統大肚子里的收藏,去各個名勝刻上方塊字,去看看每個偉人、每個無名藝術家的墓地,去收集巴黎全部右派分子的錯誤言論,去揍扁用幾顆土豆換走舒伯特小夜曲的老板,去用手槍頂住紅鼻子警察,去召開市長副市長學習班,去抗議迫害知識分子的暴行,去用掛號郵包把杰出人物寄到中國,去把嗑瓜子技術傳授給巴黎人民,去最好的花店買一大捧郁金香,去同每個國家的領導發生爭吵,去違反任何地方的交通規則,去同每個國家的少女相愛,“不管是哪國少女都必須美麗”。中心與反中心,焦慮與反焦慮,壓抑與反壓抑,禁欲與縱欲,正經與不正經,文化與反文化,不斷求得川劇式變臉。長句狂奔,口語麻辣,步步生蓮,刀刀見血,便如初霞麗天,便如大河搶地。郭力家認為此詩表明了一件危險的事兒:“青春不需要精明,朝陽奔涌,不計雙手倒插荊棘。”甚而至于,他將胡冬加冕為“個人主義絕版英雄”,將此詩加冕為“不生銹的詩”,加冕為“有限人生與無限上帝之間,摸著石頭反復接軌的美學巨著”。據胡冬后來回憶,就在寫出此詩的翌日,“莽漢”這個詞忽而被他脫口說出。本來,這只是詩人的自我命名——“我只關心我自己的語言,也只在這個意義上,我是我自己的莽漢。”沒想到經過萬夏傳球,李亞偉補位,馬松倒掛金鉤射門,郭力家轉會,竟組成了一個黑馬般的“莽漢派”。1984年1—3月,胡冬所寫“莽漢詩”,據說僅有二十來首,但他無疑是“莽漢派鼻祖”,《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無疑是“莽漢派元典”。然而從頭到尾,此詩純屬虛構。種種想法都是“沒法”,種種行動都是“未動”,種種“壯舉”都是“不舉”。王一川怎么說?“本文的狂歡替換了現實的狂歡。”唉,“狂歡”只能寄身于“異域”,“異域”只能寄身于“本文”。不過野兔子與野豬,眼看要跑了,他乘上的不是“慢船”而是“火車”,去的不是“巴黎”而是“倫敦”。詩人多次描繪過這個情景——“我”乘上的火車越過了“滿洲和西伯利亞的邊境”,突破了“強大的父語的防線”,在眼前展開了“一個器官般耀眼而壯麗的自然”,這個自然就是“母語”。“不是詩人保持了母語,而是遙遠的母語把詩人從流放中辨認出來,保持他,并賦予他無限的忠實和忠實的自由”。來讀《母語》:“我才會嬉游在她羊水的海角天涯,/更在那待見的分曉,/痛吟著與她并力的心跳。”來讀這首 :“魚嘴吞咽洪水,/麂子躍過斷崖,而諄諄的父老們/在神跡的茶炊里仿佛等待了/最長的時間,直到母語/又生下母語,在她隱避的有生之年。”詩人說,“詩人本人也像是詞語的鮭魚,即使在養殖場里,鮭魚也具有詩人的表情”,又說,“詩人所失去和得到的自由,正是鮭魚在激流中追溯的自由”。可參讀《筮書》和《繞樹三匝:父語時代的流亡,表達和記憶》。回頭卻說“被她重新生下”——這個“她”既可指“母語”,又可指“倫敦”,因而“我獲得了西方和中國的雙重幻象”。詩人也曾住在約克郡,并寫出《扭曲的尖頂》,據說一個漢語詩人從中讀出了“英國性”,一個英語詩人從中讀出了“東方性”。他解釋說,“卡”,就是活結變死結,就是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那個漢語詩人和那個英語詩人“在同一首詩里看到相反的異質性”;而胡冬,他更加看重“個人異質性”——“那就是他知道如何發揮并抵抗自己的才能”。由此或可看出,詩人已悄然抓住了他的關鍵詞——“不”。來讀長詩《給任何人》:“不,不,不——野象的三段式警告/嚇跑了悠遠的游牧和推論的猩猩”,“那么,這是不。‘不’是我們的局限。/我深知我早已容在里面”,“請以書法的岣嶁,寫出書法的峻嚴。/時代多出一個不,‘不’的隱廬眼含它展翅的//鴻鵠”。詩人怎么說?“這個呼喚時而強烈,時而溫和,它在強烈的時候接近于‘No’,更多時候,它溫和地接近于‘But’。”“No”也罷,“But”也罷,不僅調皮于“父語”,斂祍于“母語”,而且施壓于“自身”。“他不得不以‘不’為誘餌,在字斟句酌中呼喚出那個跟自己博弈的對手,也就是那個誘人的‘反我’。”詩人之追求“反我”,便如葉芝(William"Butler"Yeats)之追求“對立面”。“反我”與“對立面”,也許本領更加高強。他解釋說,“明”,就是二元論,就是龍鳳胎;“不”,就是二元論的量杯。那該怎么辦?“在同世界的修辭關系的臨界點上不斷調整自身。”長詩《給任何人》,堪稱“不論”,亦堪稱“但書”——后者乃是詩人的生造詞,前者卻是筆者的生造詞。“但書”,就是指“關于But的專著”;“不論”,就是指“關于No的專論”。古人今人都這樣命名,比如,《傷寒論》或《昆侖書》。卻說胡冬歷來拒絕同人,堅持獨釣,其詩深鎖抽屜,既不發表也不出版。因而,他的驕傲也便等于絕望——“哪里有詩,哪里便不再有知音”;“我走得太遠了,因為龍在等我!其他怪物都不配成為我單挑的對手”。
柏樺判定萬夏既有“先鋒之風”,又有“懷舊之風”——那么,前者當是指“莽漢之風”“西風”或“急躁之風”,后者則指“整體之風”“東風”或“清明之風”?萬夏僅當過3個月的“莽漢派”,創作了30多首“莽漢詩”。他的自印詩集《打擊樂》,他的“大鼓”,他的“低音鼓”,他的“大號薩克斯管”,幾乎已經全部失傳了。僅留存一首《呂布之香》,獻給郭力家,從中或可稍見“莽漢派遺風”。自1986年至1987年,詩人先后兩次前往沐川。他曾在一篇后記中寫道,“我在沐川寒冷的細雨中與宋氏兄弟夜夜吃酒,太陽好的時候在門前溪溝邊的芙蓉樹下喝茶”;又曾在一個組詩中寫道,“完整的宋氏在一座山里生養/那里水土貧窮,河與杯子都不求滿盈”。宋氏兄弟與石光華于1984年,早已議立“整體派”。他們認為“自我”是“整體”的一個層次,若能恢復“自我與整體被破壞的聯系”,“自我”就能偵知“整體”的其他層次,實現從“有限”到“無限”的跨越,并最大程度地激發“人與世界的同構潛能”。老子怎么說?“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他們所謂“自我”與“整體”,相當于《黃庭經》所言“內景”與“外景”。“整體”本應包括“自我”,然而二者已然割裂;“外景”本應教化“內景”,但二者同樣出現了割裂。那么,詩為何物?是連接“自我”與“整體”之間的浮橋,是來往于“內景”與“外景”之間的飛艇。來讀萬夏的《關于農事的五首詩》:“我拉開布簾,考慮了宋氏的字形簡單/他在一張白色窗紙下面/手捏一把葵花籽/太陽升起,空氣清潔/我與他促膝喝茶。”萬夏與宋氏兄弟,“我”與“他”,相處得如魚得水,真是如切如磋。這算不算得上是“內景”加入了“外景”?卻說萬夏受到浸潤,人與詩,忽而大變——他從一個荊軻,變成了孟嘗君;從一個劉伶,變成了陸羽;從一個李逵,變成了公孫勝;從一個西門慶,變成了沈復;從一個亡命徒,變成了藝術家;從一個蕩子,變成了游子;從一個臨時莽漢,變成了即興隱士。如果說胡冬趨向于“二元論”,那么,萬夏已趨向于“一元論”。當然莽漢也罷,蕩子也罷,亡命徒也罷,西門慶也罷,李逵也罷,劉伶也罷,荊軻也罷,有時候還會殺個回馬槍。來讀《本質》:“僅我腐朽的一面/就夠你享用一生。”這是什么樣的“腐朽”,又是什么樣的“享用”,難道就是傳說中“惡之花”嗎?波德萊爾(Charles"Baudelaire)的信徒,也就是柏樺,認為此詩給了眾生“一個波德萊爾式的刺激”。卻說正是在此前后,自1986年至1988年,延及1990年,萬夏既豐收了若干新詩,又豐收了若干篇小說。新詩除了組詩《關于農事的五首詩》,還有長詩《空氣皮膚和水》。這部長詩,共有三章:《水的九首詩》《命的八首詩》和《空氣的九首詩》。然則,萬夏給“整體派”的投名狀,與其說是他的新詩,不如說是他的三篇小說,亦即《喪》《宿疾》和《農事》。詩人在自己的小說之間,在自己的小說與詩之間,在自己的詩與宋氏兄弟的詩之間,在自己的小說與宋氏小弟的小說(腹稿或片段)之間,都建構了極高的互文性。這三篇小說都是半成品,然而語言潔凈,氣息從容,物象鮮活,余音綿遠,既有飽滿的古意,又有颯爽的新風,堪稱詩化之小說或小說化之詩。“它內部的每一事物依舊如此精美,它不依附任何時代,獨立在自己廣袤無垠的時空里生生運轉不息”——這是萬夏在談論自己的小說,也不妨視為他在談論自己的詩。這位詩人小說家為《宿疾》配畫了一幀《內景圖》,其實就是一幀人體穴位肺腑圖。他還特別注明,小說中的“山頂”對應“百會穴”,“南山”對應“心”和“中堂”,“庭院”對應“脾胃”,“東山”和“東耳房”對應“肝”,“西山”和“西廂房”對應“肺”,“北山”對應“腎”,“后院水井”對應“三陰交”,“后山溫泉”對應“涌泉穴”。由此可以推知,小說中的“秋”和“犁”“斧頭”“刻刀”對應“肺金”,“春”和“芭蕉”對應“肝木”,“冬”和“溫泉”“井”對應“腎水”,“夏”和“旱情”對應“心火”,“長夏”和“磚坯子”“窯子”對應“脾土”。萬夏寫到任何“外景”,都對應著“內景”,正如石光華所說,“使我們置于其中時猶如置于我們自己的身體內部”。三篇小說均堪稱關于“道家養生術”的抽象小說,亦堪稱關于“整體”或“整體生命”的寓言小說。如果說《水滸傳》是性之小說,《石頭記》是情之小說,那么,《空氣皮膚和水》就是命之詩,《喪》《宿疾》和《農事》就是命之小說——萬夏的三篇小說,柏樺認為,均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瑰寶”。最后,何謂最高的“整體境界”?“內景”與“外景”相融為何種“美景”?也許,就是“清明”。萬夏和宋氏兄弟多次寫到這個關鍵詞,在此且讀《命的八首詩》:“世界依舊被一滴鮮血搏殺,或被鉆石的光輝拿走/對于命,我的內心空前清明。”萬夏命運多舛,后來,他離開成都,去了北京和紐約。“成都失去了萬夏”,柏樺扼腕嘆息,“如同重慶失去了我”。到2019年,萬夏再次動筆 ;到2022年,他或已寫出自己的墓志銘:“不要為我戰斗了/不要再去殺人/在我的墳前種七棵漢旺的藿香吧/你的憐憫每天早晨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