闡釋到流變：論遲子建作品中的鄉土情懷

【摘要】遲子建的創作始終聚焦于“東北”這片沃土，深耕細作，逐漸形成了鮮明的東北鄉土特色。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的文學情懷也隨著個人經歷的豐富而不斷演變。從幼年時期對鄉土的純真體驗，到成年后離開家鄉，以“異鄉人”的身份回望故土，再到后來對城市生活的書寫，遲子建對鄉土情懷的認知逐漸深化，展現出一種歷史性的穿透力。在她的作品中，每一次鄉土情懷的梳理，不僅揭示了鄉土文學與時代變遷之間的親密關系，也體現了遲子建本人文學思考的不斷深化，逐步觸及更為深刻的歷史底蘊。本文旨在探討遲子建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從其早期個體鄉土體驗的純真描繪到后期的深刻反思，揭示其鄉土書寫中的流變與堅守。

【關鍵詞】遲子建；個體體驗；美化回望；城鄉一體化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7-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7.012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敘述：“從基層上看，中國社會是鄉土性?！敝袊鳛橐粋€以農耕文明崛起的國家，“鄉”與“土”一直是文人墨客抒寫的對象。鄉土情懷自“五四”時期開始被書寫，再到1935年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正式提名“鄉土文學”算起，已歷時將近一個世紀。隨著新時代的發展，在這條道路上抒寫的作家一邊賡續著前輩的足跡，一邊隨著“鄉土”的變化而開拓著。東北作家遲子建就是這樣一位執著于鄉土創作的作家，她生于東北，長于東北，她在作品中毫不吝嗇地盡情描繪東北這片土地。從她的作品里，人們既可以歷時地窺見作者個體成長體驗史，也可以在這脈絡之中洞悉與她共時的“鄉土”發展史以及與之產生共振的鄉土情懷。

一、闡釋：個體鄉土體驗的抒寫

“‘鄉土文學’是第一個成形的現實主義流派，它的創作動機大多來源思鄉，從有切身體驗而且感受最深的生活中提取素材，咀嚼、回味與再現故鄉生活，客觀真切地展示現實圖景，普遍注重典型環境的構造和具體生活場景的細致描繪?！币蚨诂F實主義的創作基調下，就無可避免地使作者帶有個體生命經驗進行抒寫。作者抒寫自己所在的鄉土、鄉土中的自我，地域性元素與作家的精神發生二元互動，形成獨特的鄉土情結。

遲子建的文學創作生涯始于她對鄉土個體體驗的純真描繪。遲子建也曾在訪談錄中講到“我覺得寫觀察日記，對我走上創作道路是一種很好的鍛煉”。她的創作來源于她的生活，在她的早期作品《北極村童話》《霧月牛欄》中，鄉土被賦予了濃厚的童話色彩，充滿了對自然美景的贊美和對純真人性的向往。這些作品往往以兒童的視角展開敘述，通過孩童無邪的眼睛，展現鄉村生活的寧靜與和諧，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親密無間。其處女作《北極村的童話》中遲子建以自己的乳名“迎燈”為故事主人公，這篇小說可以說是長大后的遲子建再一次回溯童年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小時候被母親送到姥姥家，勤勞慈祥的姥姥、守著秘密的姥爺、愛美的小姨、小舅以及那只有故事的“傻子”，都可以在遲子建的生活中找到原型。遲子建出生于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漠河市北極村，在《北極村童話》中，獨具特色的東北民風、民俗一一在讀者眼前呈現：北極村的嚴寒氣候、茫茫雪原，冬季人們捕魚、狩獵、采集；東北傳統的民居建筑，如土坯房、木屋；還有東北地區的民間藝術二人轉、剪紙、皮影戲等，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東北農村場景，也是遲子建真實童年生活的寫照。遲子建對在北極村的日常生活描寫中，書寫了鮮明的東北地區特色，也抒發了自我的成長體驗，里面有深切的故土情懷，也有成長的溫情與孤寂。北極村，是遲子建書寫的起源，也是她成長的起點。她用文字捕捉平凡生活中的點滴，將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瞬間，用充滿溫情與力量的文字呈現出來。

二、漸進：失落文明的美化回望

自魯迅的《故鄉》起，沿著“鄉土”道路抒寫的作家總是或多或少地印刻著魯迅的“離開——歸來——再離開”模式的痕跡，在抒寫中也總是帶著一種“回望”的凝視視角。丁帆在《中國鄉土小說史論》中也曾指出：“鄉土文學作為農業社會的文化標記或許可以追溯到初民文化時期，那么整個世界農業社會的古典文學都帶有‘鄉土文學’的胎記，然而這卻是沒有任何參照系統的凝固靜態的文化現象，只有社會向工業時代邁進時，整個世界和人類的思想發生了革命性變化，在這兩種文明沖突中‘鄉土文學’才顯示出意義。”也正是由于“城”的出現，才凸顯出了“鄉”的特色。隨著時代的不斷發展，人們無論是生活方式還是思想觀念都在發生著斗轉星移的變化。鄉土被一座座城市代替，土地耕種的人們開始走向貿易，物與人開始發生變化，人與人也開始發生變化。由“鄉”走向“城”的游子，面對著這兩種文化的擠壓，出現了“異鄉人”的心態。于是，處于城市的文人開始“回望”自己的鄉村，以一種呼喚的口吻找尋被擠壓掉的美好鄉土文明。從而，沈從文創造了他的“湘西世界”，而遲子建則塑造了她的“北方精靈”。

1964—1981年之間遲子建在鄉村生活，后來由于求學和工作等原因一直居住在城市。1990年遲子建來到哈爾濱，她說：“最早來到哈爾濱，我沒有自己的屋子，所以工作寫作之余，特別喜歡在街上閑逛。我走到每一個地方，都覺陌生，因為這不是我生活的領地，我感到孤單，雖說哈爾濱是座美麗的城市?！弊畛鮼淼匠鞘械倪t子建與城有著深深的隔膜。在她的作品之中可以發現，即使當時她身處城市之中，但依舊書寫著“鄉土文學”。只是這時她筆下的鄉土逐漸由個體體驗的純真描繪轉向了深刻反思。

在她的中后期作品中開始更多地關注鄉土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裂變與疼痛。這些作品不再僅僅停留于對自然風光的贊美，而是深入挖掘了鄉土文化在現代化沖擊下的失落與掙扎，以及個體命運在時代洪流中的無奈與抗爭，作者通過“回望故鄉”的寫作模式去療愈城市“疾病”。例如，在小說《銀盤》里純潔樸實的農村姑娘吉愛，因未婚夫虎生進城后，拋棄她要和城里包工頭的瘸腿侄女結婚，萌生了進城看看的念頭。但是進城后她時常感到不適，在失去對城市的新鮮和好奇后決定返回家鄉，卻因為在城里拿了六塊銀盤頂工資，被指控犯有偷竊罪，被判監禁半年。在監禁期間，城里李總向她示愛，但她不為所動，堅持要回鄉下老家割麥子，并發誓再也不會來省城。文末虎生也由此醒悟，決定離開城市，回到家鄉等待吉愛。在《蒲草燈》中，“我”在城市中犯下了罪行，殺死了五舅和曼云，一路從城市向鄉村逃亡，被善良農夫駱駝感化，“我”深刻意識到自己的罪責，主動選擇自首。與在城市中因恐懼法律懲罰而被動救贖不同，鄉下人的純樸給予“我”的精神撫慰，促使“我”真誠地從內心深處尋求救贖。

在遲子建后期長篇小說《白雪烏鴉》《群山之巔》《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她那“回望故鄉”的情結愈發鮮明且具體，其內涵也更為深遠?！栋籽貘f》作為一部巧妙連接鄉土與城市邊界的延展敘事，雖難以被狹隘地歸入純粹的鄉土文學范疇，但它卻以城市為鏡，映射出鄉土的深厚底蘊。傅家甸，這個名義上的城市，實則是由一群逃離鄉村的農民匯聚而成。面對鼠疫的肆虐，他們展現出了比市中心富麗堂皇的埠頭區和新城區更為溫情的人性光輝。通過城鄉二元并置的敘述手法，遲子建凸顯了他們純樸善良的美好品質與超越生死的豁達胸襟。相較于《白雪烏鴉》，《群山之巔》則以更為濃烈的批判筆觸，勾勒出一幅鄉村與城市交織的復雜人文圖景。龍盞鎮是寧靜祥和的，但是隨著現代化進程的推進，人心變得浮躁和貪婪。如單爾冬成功后的背叛；陳媛為愛行惡；陳金谷以金錢換取生命等極端行為，都彰顯了他們進城后欲望的不滿足，從而失去了鄉村人自然、自在、自洽的狀態。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對于鄉土失落文明美好的呼喚更為強烈。她以“復魅”的形式，以鄂溫克人的視角為人們展現了自然鄉土和諧、美好、神秘的一面。但是這一切的美好，隨著城市現代化開始走向衰落。失去山林的馴鹿不再擁有“靈氣”，出生在大山的依蓮娜即使接受了現代化教育，適應了城市生活，但在她潛意識之中依舊眷戀著大山，一旦離開了森林，她的靈感就會枯竭，回到林間她就能夠被治愈。

遲子建把在城市受到的傷痛拿到“鄉土”中去救贖。她認為鄉土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能夠治療城市的浮躁以及人性身上滋生的污垢。這種對于“鄉土”能力的美化，其實代表著遲子建對于城市化進程中人性異化的批判。于是她開始帶著記憶里面的“鄉土情懷”來構建她自己想象中的鄉土，建構了一個“精神救贖”之地，她回望過去的鄉土記憶并美化它，將自己的情感和理想深深地寄托于心中那片鄉土之上。

三、流變：城市書寫與文化反思

丁帆教授在《中國鄉土小說史論》中指出：“當中國文學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體革命時，‘鄉土小說’簡直成為風靡一時的實驗載體，從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到改革文學，從草根文學到新潮小說，再到新寫實小說，可以說，大多數引起強烈反響的作品均來自新時期的鄉土小說。”這里的“鄉土小說”雖然是一個相對廣泛的概念，但是在這一時期的創作中，鄉土小說承續了“五四”時期對“人”和“現實”的關注和思考，進而在現代化進程中發掘出了“城市書寫”這一主題，深入探討對于城市化進程中農民與城市的關系，從而開拓了鄉土小說書寫新的表現空間。

遲子建的文學作品在有關城市書寫的方面，一個顯著特征便是她對哈爾濱這座城市的歷史與現實的多維度、多樣化呈現，通過對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描寫，展現“城”與“人”的故事。如《起舞》《黃雞白酒》《晚安玫瑰》《煙火漫卷》等。在《漫卷煙火》里，人物和環境背景的設置都在隱喻著哈爾濱的歷史。如故事發生聚集地——榆櫻院，是有著百年歷史的中華巴洛克建筑，“據說主樓最早是中國人開的戲園，后來成為俄國一個馬戲團的住所，再后來被一個日本商人看上，做了日貨專賣店，院中那棵枝干道勁的櫻花樹，是主樓的日本商人戰敗前夕栽下的”。這棟樓的每一次改變都暗合了哈爾濱不同時期的歷史，與七八十年后的市井生活相照應，構成延續的歷史脈絡。再如文中劉建國的父親劉鼎初在時代洪流中的遭遇、劉建國和大衛特殊的身世、錘子丟失的背景，也無一不是對于這座城市歷史的深度挖掘。這種挖掘體現了移居到城市生活的遲子建對于足下這片土地的審視。

在現實生活的層面上，遲子建的作品不僅關注城市的歷史與現實，更關注個體命運在時代、社會洪流中的沉浮。黃娥為了“雜拌兒”有個好爹，進城托孤，卻發現自己無法融入都市以利至上的價值觀念；親兄弟之間面對癱瘓在床的父親，只逼問其財產去向；老郭頭的夕陽戀也建立在金錢利益之上，這些情節都揭示了人性在物質利益面前的扭曲與異化。進城表演二人轉的小劉和二胖心懷藝術理想主義，卻遭到了現實的狠狠打擊，城里的年輕人更熱衷于西方娛樂，傳統藝術二人轉已經無人問津甚至淪落為低俗表演。傳統藝術生存狀態在現代化的進程之中日趨逼仄，以藝術為生的道路使得小劉和二胖的生活無以為繼。這些個體命運的沉浮，既是對城市生活現實的真實寫照，也是對城鄉一體化進程中人的困境的深刻反思。

作為城里的人，同樣置身于圍城的困境之中。劉建國背負著丟子的沉重罪責，大半生在城市中顛沛流離。即便如此，仍遭受著好友對其故意遺棄孩子的無端猜疑；劉光復與其妻子的關系淡漠如水，面對患癌的丈夫與抑郁的孫子，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孫子，并冷靜而快速地為丈夫購置墓地，甚至直至臨終，兩人都未能再見一面；妹妹劉嬌華的婚姻同樣遭遇了異化，老李精神出軌，而劉驕華則經歷了肉體出軌未遂的危機，夫妻二人陷入了沉默的僵局；劉驕華的兒子自幼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成年后與父母分居，童年時期缺乏關愛，導致他在成年后的人際交往中產生了情感隔閡。這些現象，無論是城市中脆弱的友情、家庭中混亂的夫妻關系，還是疏離的子女聯系，都深刻地映射出現代人際關系的薄弱與家庭倫理秩序的瓦解，凸顯出家庭倫理關系在物質文明的沖擊下所遭受的侵蝕。遲子建以理性的目光審視城市，使得她的城市書寫呈現出一種嶄新的城鄉體驗。她通過對城市歷史文化的追溯、對城市現實問題的深刻反思，以及對基層百姓生存狀態的深切關懷，進一步激發了人們對城市化進程中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系的深層次思考。

這種對現代化進程的深刻反思與批判，不僅豐富了遲子建的鄉土情懷，更使其呈現出一種立體的、多維度的特質。她的作品在傳統鄉土價值精神內核的基礎上，不斷地進行新的審視與思考，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去理解和應對現代化進程所帶來的挑戰與變革。

四、結語

遲子建的作品，是對鄉土情懷的一次次深情回望與深刻反思。從過往田園牧歌式自我成長體驗的書寫，過渡到城鄉二元對立，選擇回望模式的“精神返鄉”；再到立足于新的鄉土，重新審視并挖掘城鄉文明之中城的歷史、人與城的關系。遲子建對于她生活過的土地一直以飽滿的熱情孜孜不倦地抒寫。她的鄉土情懷意識也隨著她的成長、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有著更為深刻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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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夏紫鈴，女，漢族，湖北黃岡人，西藏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