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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異鄉者

2025-03-14 00:00:00丁威
美文 2025年5期

我像一粒破土而出的種子,重返故地鄭州,要在此開啟新生活。新,并不意味著新生,更多是新的茫然。境遇每況愈下,面對未知的茫然,不得不如飛蛾撲向燈火,哪怕只有一線可憐的微光,至少也可稱之為“光”吧?空空如也的手掌,飛馳而過的五年,日漸粗糙的臉龐,若有若無游絲般的心氣,此間的生活,是被遺忘在墻角瓜棚架下的老絲瓜,已干枯如一座廢園了。

九月的午后,淋漓的汗水,擰成一根熱辣的鞭子,與沉重的背包聯合,鞭撻著一路輾轉的疲累。擠上公交,卸下背包,之前腰背與重物的對抗,讓我的腰再也彎折不了了。在公交空調的涼氣里,汗珠仍舊如雨,體內的沸騰一刻也不曾止息。身體疲累至此,我卻一刻也顧不上肉體的苦楚,撥開車廂內外的嘈雜,我的注意力,像螞蟥一樣緊緊啃咬著公交播報的站點。我害怕,一瞬間的恍惚,如果錯過了站,我將再也壓榨不出一滴油,充作前行的動力了。

命運似乎總好與人玩笑,看人如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如何奔逃、喪氣、不屈攀爬……神經的牙齒咬得越緊,越失去了松弛。在導航的指引下,我提前一站下了車,又繞著目的地的圓心,走了一個更大的弧。后來,當我熟知了周遭的環境,漫步在樓群的圓弧周圍,才知曉,當初我只需回轉身,就能縫合從站點到終點的距離!

幾經輾轉,被行李、酷熱、奔命壓榨的眼淚欲滾,想來,也不過是想省下三十幾塊的打車錢,等于省出一兩本書,人像彈簧,疲累終會消失,氣力終將回來,留下了書,或者一天飽腹的飯錢,何樂而不為呢?

終于到了住地,電梯緩緩上升,閉上眼,長舒一口氣,我心里的眼淚,早已呈決堤之勢。

28樓。

背包卸到床上,突然的輕盈,讓我幾乎像要飛升,這一路波折的抵達,一瞬間的松快,我像置身一片開闊的境地了。

在窗前,點起一根煙,此刻,也只有這輕飄之物匹配得上一身輕盈了。那時,黃昏在遠方灰暗的天空下,涂抹著眩目的晚霞。一列運貨車從西南方向現身,敞口的車廂里蓋著厚厚的雨布,如此之長,行進極其緩慢。煙快燃盡時,火車朝著東方,已到了視線不及的遠處了,這種慢與遠,給時間一種恍惚的錯覺。

此后,每當午夜失眠,或在輕淺睡眠的邊緣,我總迷蒙著疲倦的睡眼,瞥見窗外掃過明亮的火車燈光,也總恍然錯覺,火車在轉彎時,似乎有清烈的汽笛在午夜拉響。

北京——首都——無數人的夢想之地。

對于強者,北京無疑是錘煉筋骨的好地方。即便披荊斬棘,落得滿身創傷,傷口也可作意義上的紀念。假若有幸成功,傷口便成了一枚枚閃耀的勛章,所有曾經承受過的苦痛,都將成為強者不怒自威的榮光。

但對弱者,北京也無疑是摧殘身心之地:拼盡全力翻越一座山,橫在眼前的,可能是洶涌的一條江,在冰與火中,烈日在山頂暴曬,茫茫無邊的暗夜森林,冷風以刺骨的寒意吹撼……倒下的人,并沒有倒在黎明前夜,黎明還太過遙遠,倒下的地方,仍是近乎無底深淵的黑夜。

五年前,在北京待了兩個月后,我做了逃兵。

安撫人心者說,所謂家鄉,是最終安妥身體和靈魂的所在。但我知曉,在北京,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當駛離北京的火車啟動,短短兩個月,一幕幕都化作了電影,那一幀幀微小的瞬間,在腦海里不斷回響。畫面和聲音,似乎還觸手可及,卻也已是封存之物,歸于記憶了,在時間中,一舊再舊下去。

那些傷口,就不要再去舔舐了吧,但刻意遺忘,并不能抹殺記憶。離開北京后的幾年,當我覺得已經徹底淡忘,許多次,一些場景的觸發,總會讓我再度回憶北京,想起那兩個月的生活。

時間雖短,痕跡卻十分深刻,記憶又在不經意間,迷途一樣返回。

一段有始無終的感情結束后,我坐上了成都開往北京的列車。那一個月,我每天待在大學附近的賓館里,泛著霉氣的房子,窗簾緊閉,燈也不開,巴掌大的手機燈光,是我全部的希望,似乎這片微弱的光芒里,還殘存著往昔的甜蜜之光。但現實給予我的只有絕望,引刀一快,一個月結束了。

來時,我是清明日光下歡快鳴唱的雀鳥蹦跳在青枝綠葉間。

去時,我成了時間掏空的雀鳥的骨架經受過無數凄風苦雨。

車站上,無人送行,只我一人,形影相吊,在心底揮手,告別一段荒唐。

朋友說,來北京吧,吃住都有地方,一個人在成都,只會更難過,來這邊,至少還有人陪你說說話。

朋友這么說,我才發覺,這一個月我是近乎失語的,除去每日舔舐傷口的痛苦,我沒有一句脫口而出的話,我成了一塊滿身霉斑的木頭,只有潮濕腐爛的內心,連生發一個木耳的探聽都沒有。

“有人陪你說話”——抱著手機的我幾乎潸然淚下。

抵達北京站,廣播適時響起,播音員柔和、細膩的嗓音,像一雙溫柔的手,多少拂去了我心上的——那因漫長的旅途和失敗的情感所起的塵埃。

第一次坐地鐵,我注視著那些嫻熟穿行于地鐵的人,心中暗自膽怯,每一道關卡轉彎,我都走得異常謹慎,生怕露出鄉巴佬的馬腳。這想法無疑是多余的,地鐵上,人人行色匆匆,沒人會注意一個年輕人的怯懦與尷尬。即使他惹出天大的笑話,也只會像一粒石子投入大海,波紋轉眼便會消失。

每個人都專注于匆忙的腳步,似乎稍有失神,目的地便會逃遁而去。看過去,人人都像黃昏里的葵藿,低下了沉重的頭顱,連眼皮也一并倦怠下去,除了不時響起的站臺播報聲,沒有任何身外之物,能牽動他們遲鈍的知覺。

幾番輾轉,陌生之地的新奇和突然萌生的希望,一掃心中蓮子的苦澀,到了朋友在雍和宮附近的租處,我的心竟如春風沖開冰凌一般,水流清亮喧嘩了。

多年以后,那天的場景還清晰如昨。我們穿過街道去吃飯,路街兩邊是已落光葉子的法桐,精瘦的枝椏,在昏黃路燈的映照下,條索分明。空氣干冷,我們由一盞燈走向另一盞燈,由一棵法桐走向另一棵法桐。到了一家砂鍋店,偌大的飯堂就我們兩人。熱騰騰的砂鍋朦朧著我們的視線,一口口吞咽,身體暖和了。肚腹里飽滿的踏實感,讓我確認,此身已是在北京了。

十一月,天氣漸冷,我的衣物已抵御不了北京的冬寒了,就托發小從家里寄來被單衣物。那時,快遞業還沒興起,只能寄到最近的郵局。我和朋友得自己去取,卻沒想到,那兩大包衣物大得出乎意料。我們只有兩只手,兩人加在一起的氣力,也不足以扛起它們,只好一路拖拽著。它們如此巨大,像一座山那樣,一路引起眾人側目。

我想起《瓦爾登湖》中所說,人之一生,拖帶著如此多的身外之物。那天,拖拽著行李的我,何異于拖拽著自家的一副皮囊呢,行遍千山萬水,也不過是這個裝滿雜物的身體,落草與歸根之地,也不過相聚百米——而這短短的百米,便彌合了生與死。而其間的漫漫路途,所求,也不過一碗飯食果腹、一枕床榻安眠,與螞蟻將米粒拖回巢穴何異?

一路上橋下坡,終于把行李拖拽到了住處。出去吃飯的路上,朋友說想喝酒,就去買了一支小瓶二鍋頭,裝到了朋友的挎包里。問起朋友想去哪喝酒,朋友說肯德基。一愣神,去肯德基喝二鍋頭?這變得有點意思了。

肯德基里暖氣開得足,不多會,額頭、鼻子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吃完飯,該說的話也談盡了,不覺已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朋友把最后一點可樂一口氣吸完,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我看著她笑。準備回去了,朋友一摸挎包,才想起酒還在包里。朋友把酒掏出來,說她不想喝了,問我還喝嗎?我頓了下,拿過酒瓶,從可樂杯子里抽出吸管,插進酒瓶里,如同朋友吸可樂那般,一口氣吸完了整瓶酒。酒并不多,但喝得太快,像拳頭猛然砸到腦袋上,我還是有了醉意,出門去,每一腳踩下去,路面便有了陡峭的起伏。

初冬的北京街道,行人寥寥。往來穿梭的車輛,沒有了白天的擁堵,變得流暢。一條光彩的車河,燈光連綴著滑向視線的遠方。車輪行駛在路面上,聲音清晰黏滯。

那晚,送走了朋友,走在回去的路上,酒開始在腦袋里顯出它的效力,腦中混亂的思緒,也變得溫情高揚了。我似乎又回到了老家,回到我二樓的小房間,那個放了滿滿幾柜子書的我的美妙天地。午夜醒來,偶爾聽見離家一百多米的省道上,車子飛速駛過,在深夜的靜寂里,那車輪聲如響在枕畔,空曠而清晰,在意識朦朧間,作了睡夢邊角料的余響。

后來,我見到了也在北京的同學趙將,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決定和趙將合租,擺脫一個人借住在朋友家的狀態。常居于他人處所不是長久之計,每天一個人面對空空四壁,灰暗絞痛的心情,像大雨將臨前的漚燥,污濁的水汽不住翻騰上涌。初到北京的新鮮,不久就消散殆盡,這四壁間越來越沉重的空氣,愈發使人消沉。

搬家那天,我和趙將拖拽著那兩包小山一樣的行李,一輛出租車便能送到目的地,我們的口袋卻比臉還要干凈,只得拖拽著行李,一步步挪到公交站,首尾兩班公交,中間一班地鐵,這樣拖下拽上,汗水熱了又涼,涼了又熱,整個家那么大的行李,累到我們一路沉默,說話的勁兒也沒了。

天全黑了,路燈亮起,車子在街上排起長龍,鳴叫著絕望的喇叭,卻沖不開一絲縫隙,讓車子游動起來,似乎唯有憤怒地按響喇叭,才能喊出心中的絕望。比起我們,他們又是幸福的,沖開這擁堵的血栓,等待他們的,是“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站臺上,手機燈光映照出,等車人臉上朦朧的疲倦。我知道,無需一面鏡子,我們就是他們,他們也就是我們。他們塵埃滿面的表情,都能在我們臉上找到蛛絲馬跡。如站臺上任何一個無家可歸的年輕人,我們拖拽著一座山,尋找的居所,只是磚塊壘就的四壁,木板撐起的床榻,一層薄被收聚著身體里微小的暖,以自身的暖供養著自身,還要蜷縮起來,這樣,才不會在夢境的冰天雪地里跋涉。

夜色漸濃,一班班公交駛過,在洶涌的人潮中,一次次膿瘡般被擠出,一個不是家的歸處,成了遙不可及之地,我似乎在等候一艘諾亞之舟。

趙將一根根抽煙,沉默讓我們彼此遠離。

九點多,終于到了遙遠的京郊,曲折的土路,兩側是落光葉子的高大白楊,陌生之地竟有些眼熟,似乎轉過一道彎,就到了千里之外的家,就有親人接過行李,將一碗熱湯面端到眼前,兩滴熱淚也在掩面之際滾落碗里……

這一切只存在于臆想,卸下行李,整個人似乎騰在空中飄浮了三五秒,待緩緩落地,勞累后的饑餓如野狼流竄,緊追不舍。

下兩層樓梯,過三棟樓,出院門,拐一道彎,高大白楊的身側,就是那一間——在凄冷的夜色中,仍舊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收納了太多異鄉人疲憊身心的飯堂。

之后的兩個月,這家簡陋卻親切的飯堂,溫暖著兩個異鄉人的腸胃,給我們廉價的飽腹,也給我們疲倦的微醺;給我們滾燙熱淚的安慰,也給我們酣暢醉酒的忘我……

讓我來歷數一下,那無數個廉價卻珍貴的夜晚吧——

三十元一小盆的羊雜火鍋,圍了一圈配菜,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瓶白牛二。火鍋在酒精爐上,火苗舔舐著鍋底,沒有風來吹動它,它全心全意地熬煮著時間的美味。一層鋪開的羊雜,下面臥著粉條、大白菜,不多會兒,咕嘟著濃香的水泡就紛紛開放了。

最后,飯堂只剩我們兩人,酒后的話,像跳崖的瀑布,揮灑出萬千水花,一句句,都挖著心腸,一句句,都見著鮮血,也一句句,都把眼淚說出……菜香混同煙氣,繚繞在周圍。酒入愁腸,北京初冬的夜晚,兩個異鄉人說著漫無邊際的話,感受著一個個瞬間的糾結與釋然。

時間總給記憶鑲上花邊,似乎只有這樣,才引人去打撈井中的回憶,醉意朦朧時,去水中捧取一輪月,去霧里擷取一朵花。

從飯堂出來,京郊外的天空,有一盤明黃的月亮,照臨著人間。

院外,路邊高大的白楊擁擠著,葉子已落光,只剩瘦長的枝椏。月光揮灑,揚塵的路面,白楊投下交錯的印痕。我們抽著煙,誰也沒提回去,就在院外站著,把月亮看了許久。

路燈低頭,照著自己的腳面,像黑暗中的認罪,祈求著,原諒它讓無數個夜晚的土地不休不眠。遠處的燈光,像飄忽的火焰,在空氣里晃動著。西面是去往集市的路,已沒了人影。東面是一片空曠的荒地,被圍起的鐵皮劃定著邊界,幾年后,也許要不了幾年,發展的速度早已是“時新日異”了。

還好,那時,未來的萬家燈火還不曾照亮此處的荒野之地,我還能感受荒蕪和寂靜的樂趣。

荒地更遠處,是往來火車的高架橋。那之后的許多個夜晚,我似乎總隱約聽到來自高架橋的汽笛聲,一瞬間的恍惚,似乎在夢中,又似乎在醒著,我亦不知身在何處。待思緒落定,我所躺著的木板拼湊的床榻,這一塊窄小的容身之地,提醒我,這是北京。

那個夜晚太過深刻清晰,以至于回想起來,那之后的無數個夜晚,幽藍深邃的夜空中,似乎總有一盤明黃的月亮。

后來查知,那天,正是陰歷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圓到最好。

初冬,鳴蟲多已偃息。萬物靜默,唯有一盤月亮,把凄冷的月光,朝著京郊的夜色中潑灑。人間寂靜,月色無言。

一瓶酒在兩人胃里坐穩了,醉意也在腦袋里暈到剛剛好。趕著天上有一盤也是正好的月亮,一切事情,所有未來,都似乎可以奮而前行了。不必懼怕,不必迷茫。攥一攥拳頭,年輕的力道還在手里,只要邁開步子,前方都任你闖,畏懼什么呢!

大學畢業,已是兩腳踏上社會,從墜地的第一口乳汁算起,我已吃下二十年的食糧了,但比起吃下的小山一樣的食糧,我又回報了父母什么呢?是望子成龍多年后的兩年制大專?還是一副羸弱到肩不負重的皮囊?如果說,這便算作自我的絕路,那對父母而言,又算不算是二十年的耕耘,只落得一場竹籃打水?

看著銀行卡里日漸少下去的數字,再無臉面去向父母伸手要二十一年歲的食糧了。他們多年辛勞的汗水,不管結出什么樣的果子,權當把我養成了人——這最低限度的要求——去討一碗自己的飯吧。

合租的這棟樓,為了最大限度增加房間數,長長的走廊,兩邊是一間間大小相同的豆腐塊,每間房子只有一扇門一扇窗,門和窗都朝向走廊,終日不見陽光。關上燈,即便是烈日當頭的晌午,屋內也漆黑如鴉。我們時常陷入時間的錯覺,如果不去聽聞走廊里的日常聲響,我們簡直不能知曉晨昏。

合租沒多久,趙將就辭去了先前的工作。兩個人只好搜腸刮肚,聚起各自的錢,相互支撐著度日。

這樣的處境,我們便總是失眠,越是睡不著,我們越像被泡過三巡的茶葉,面對失眠,食之已是無味,棄之也不覺可惜。只能聊天,你一言我一語,混沌一片的腦袋,已接不住對方拋來的話了,卻還是一句句吐露出來,恍然間,才知曉出口的話,已在對方耳朵里迷途久遠了。那些驢頭不對馬嘴的夜晚,彼此支撐著對方的困倦與睡眠,用失敗語言的漫長搖籃曲,終究還是把對方送入疲倦至極的睡夢中了。

那樣的睡夢漆黑而昏沉,日常生活的噪音已很難叫醒我們,經常是,胃里滾滾雷聲過后,一陣抽搐的閃電,胃像被撕開一道口子,渾身的虛汗瞬間奔涌出來。即便躺在床上,也感受到眼前一片金星閃動,饑餓的牙齒已狠狠咬住了胃囊。

待我們忍受不住饑餓醒來,多半已是下午一兩點了。昨晚八點多的晚飯后,已近十八個小時未進粒米了,胃囊已在退無可退的絕路上拉響了警報,并將這種絕望擴散至全身。算來,我們不覺間滑入睡夢已近十小時,但十小時的睡眠,并沒有帶來充沛的精力。在饑餓的催逼下,腦袋像在湯湯大水之上漂蕩了月余的朽木,發霉發沉發麻,這種渾噩的感覺要到晚飯之后才會有所緩解。沒多久,就又陷入失眠的泥沼,首尾相接的二十四小時,幾乎都處在滿腦漿糊的狀態之中了。

胃囊里緊鑼密鼓的滾雷,催促我們起床已是刻不容緩。下樓梯,出院門,一拐彎,飯堂已久候在白楊樹下了。無需再跟老板多言,日日是老三樣:一盤小炒肉,一盤醋溜白菜,每人三碗米飯。

也仍舊在飯菜未上桌前,先上一壺釅茶,從第一次在北京喝這釅茶起,我的舌頭就從茶里認出了故鄉的滋味。第一口茶浸潤到味蕾,只叫味蕾上明媚起一片春光來,那是三四月的故鄉,清明谷雨間,萬物萌生,春光浮動,春茶日夜萌生著新芽。只一口這北京的家鄉茶,就讓家鄉的整個春天都安坐在舌尖上了,太過熟悉,又太過親切,我們兩個喝了一口,卻久久不舍下咽,在嘴巴里、在舌頭上,滾蕩了好幾番,才咽進喉嚨。兩個人抬頭對望著,并不言語,卻分明都懂對方的心思,眼淚幾乎都要滾下來,這是家鄉的滋味啊!

并不是好茶,粗枝大葉,是農村里常見的散茶,一整片的大葉子,有的還帶著長長一截茶梗,夏天的午后,時常待在爺爺家條幾上的搪瓷缸子里。爺爺泡茶時,伸手一抓,便是一把,扔到茶缸子里,開水一沖,蓋子一蓋,拿時間燜,全不像如今那些大貴價錢芽頭的嬌嫩,經不起一點滾燙的開水。茶泡上后,便把茶缸子丟在茶幾上。我一溜煙跑出去玩,半晌才回來,慌得滿頭大汗,嗓子冒煙。茶水已涼了,一缸茶水,半缸茶葉,水色暗沉,黑而釅。灌下去,釅苦啄著舌尖。不管不顧,一氣灌完了整缸茶,袖子擦擦嘴角,還是不過癮,卻已被茶水灌得腹脹如鼓了。

那次茶水喝過后,每天午后醒來,我們就定點在樓下飯堂吃飯了。每次都是吃不夠的兩樣菜(也因為價格便宜),一盤小炒肉吃完,辣得渾身如蒸爐。但家鄉的茶水下肚,兩個人快樂得幾乎升騰起來。

之后,我們就到各個網站上刷招聘信息,把精雕細琢的簡歷(可憐的大專學歷,可憐的工作經驗,一切都乏善可陳),一份份投出去,期待著垂青的短信或電話從天而降,哪怕最后知曉是詐騙,至少還有一瞬間的希望啊!等待總是難捱,知曉自身的貧乏,又僥幸地希望有人從貧乏中,看出金子的閃光。現實終歸是現實,一份份的簡歷投出去,如灰塵跌落大海,一絲水花的影蹤也尋覓不到。

等待的時間,兩個人零星地說句話,更多的時候,是一根根地抽煙。為了抵抗寒冷,門窗都緊閉著。屋里的煙氣跑不出去,凝成厚厚的塊狀。人在屋里走動,也動彈不了分毫,尤其是剛進屋,塊狀的煙氣硬邦邦地撞過來,像是被真空壓縮過,好半天都喘不上來氣。

偶爾,真如天上下來般,接到一些面試電話。面試前一天,為了養足精神,我早早就躺下了。但腦子卻不停歇,琢磨著面試要說的話,自己那可憐的簡歷,一如望到底的潭水,幾斤幾兩,一眼便被看穿了,越想,便越清醒,甚至熬到比往常更晚。

翌日,帶著滿臉榆木的枯槁,頂著渾噩的腦袋,跋涉千里萬里般去面試。

北京的下午,時常是灰蒙的霧霾天,也時常會有大風。大風裹挾著塵沙,望去,漫天漫地一片灰黃。大風揚起塵沙,敲打著車窗玻璃,一片“噼噼剝剝”。那灰黃的塵沙,如漫天的塑料袋,飛旋在樓層間,在樹尖頂,在屋瓦上,上下高蹈,演繹著滑稽的空中之舞。

之后的一個月,我只接到四家公司的面試通知,面試過后,三家沒有下文,一家只上了一天班,便覺公司彌漫著浮夸虛假的氛圍,便再沒去了。

看著我一次次的失敗奔走,最后只落得個灰頭土臉,趙將就選擇不再投簡歷。他已被我的疲憊消磨得動力全無,生活只剩下了吃飯、睡覺和打游戲,日夜晨昏,不知顛倒幾番。

終于,我在朋友的介紹下,進了一家出版社駐北京的辦事處。在疲倦至極的狀態下,找工作的塵埃落定了,匆忙工作的馬匹,又要揚蹄自奮了。

北京之大,人口之多,住所位置之偏遠,一開始就決定了,上班之路無異于兵荒馬亂。

每天熬至凌晨的痛苦失眠,似乎剛滑入渾噩夢鄉,鬧鐘便叫魂般地乍響,心臟里,閃電般地悸動,是我此后多年的夢魘。

九點半上班,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通勤,最遲要在六點半起床。在鬧鐘未響前,我就有了心悸,走廊上已有早起人的咳嗽聲、洗漱聲,煎熬的睡眠仍舊把我捆縛在床板上,心房似乎在漏氣,胸口上沉沉壓迫,只有出的氣了。睜開眼,似乎剛剛跋涉過幾十里的荒野沼澤,再無一絲抬腳的氣力了。但時間一刻不停,逼著人強制開機,終于,時間臨界,一咬牙,翻身起了床。

初冬的京郊清冷而沉寂,陽光使出渾身解數,也穿透不了鍋蓋似的灰云。涼氣穿透衣衫,往骨縫里鉆,我雙手抱緊,卻還是寒顫不斷。出了院門,沿著塵土撲騰、七拐八繞的巷道,一路追趕,走上二十多分鐘,才能到公交站。在站臺上,繼續漫長地等待,先前走出的渾身熱氣,一會就涼了,徹骨的寒氣里應外合,不得不在站臺上跺腳取暖。

站臺擠滿了人,都在搶占有利位置,好等公交泊定后一次性沖上去,更期盼著,能找到一個空座位,應對接下來一兩個小時的公交之旅。但幸運多半無望,很多車子到了站點,竟不曾開門停留,那意味著此處無人下車,車子也已無擠下一人的空間了,有人憤怒地拍打車門,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車子揚長而去。

車子過去,下一班要再等上十多分鐘,有人低頭看手機,追蹤著一夜睡眠錯過的世界;有人焦急看手表,伸長脖子,像被提頸的鵝,朝公交的來處不時探看;那些已經暫且放下等待的人,眼神里寫滿了空茫,臉上的困意還是新鮮的,一連串的哈欠,緩解著難捱困倦的來襲;也有人拎著熱氣升騰的包子或煎餅,趁著下一班公交還在遠處,一口口地往嘴巴里塞……

一個像是月亮般蒼白的朝陽,銀幣似的貼在天空上。脫光葉子的白楊樹,籠罩在天空的壞臉色里。灰云太濃重了,想象中,白楊樹頂端金色的光芒,還在艱辛地跋涉著。

又一次騷動,公交立足未穩,人群就已蜂擁至門前,甚至有人并不趕這班車,站得太靠前,也被浪潮推進了車里,又嚷著往后門擠,惹一通埋怨。一瞬間,公交就滿員了。關門時,夾住了最后擠進來的人,又慢悠悠彈開。凡擠進車里的人,個個都前胸貼著后背,只要有一絲空隙,就一定會有人嗅聞到,趕緊為自己的身體全力爭奪。

如果有老師要講解“爭先恐后”的詞義,只需把學生拉到北京清晨的公交站臺,無需多言,便栩栩如生。

上了車,座位是不敢奢望的,只求有一小塊地方,能立得下雙腳就好。

之后,一路祈禱著不要堵車,一個小時的路程,不要堵成兩個小時。但現實不會遂人愿,一個半小時的公交之旅已是標配,某日竟真的準時抵達,空出來的時間讓人不知所措。

下了公交,步行十分鐘,被洶涌的人流推進地鐵。好在地鐵準時準點,不必擔心堵車,但洶涌人群的流速同樣驚人。倒兩條線,二十幾站,出地鐵,再走十幾分鐘,兩個多小時的通勤,才算結束了。

一個多星期后,我遇到了一位孤身在北京的朋友,住處離我單位近得多。他聽說了我上班艱辛的通勤,便邀請我搬到他的住處,他經常出差,房子常空著,想起兩個多小時的通勤之路,我毫不猶豫答應了。

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角落,逼仄到只容得下一張雙人床,床和墻壁形成的通道,僅容一人側身走動。好在日夜暖氣供應充足,在北京的冬天,無疑是最大安慰。朋友常不在家,我便又回到了獨處的失語狀態。

早起趕路,太陽才撥開灰云。一路趕,太陽一路爬升,到達公司時,正是清晨陽光明亮到最好的時候。之后,便一整天待在寫字樓里,連午飯也都在寫字樓的地下餐廳吃。下班時,外面已是一片黑暗,只有霓虹燈閃著拒人千里的冷光。

一整天,我都在辦公室的燈光下,不知道天光如何明亮又晦暗。

一天下午,工作弄得我昏頭漲腦。辦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專注在小小的屏幕上,那種投入感,讓我像一塊朽木般漂泊,與世隔絕,又格格不入。我閉上眼,深呼吸幾口,攥緊拳頭,徑直走出了辦公室。

初冬的北京,下午四點多,陽光有恰到好處的光芒。落光了葉子的樹木,在暖醺的陽光里靜默,有種謎一樣的輕松氣氛。我買了一瓶可樂,一邊四處漫無目的地閑逛,一邊小口啜飲。那時的街道,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匆忙和洶涌消失了。往來的車輛和行人,似乎被設置了慢倍速,變得悠然,連催促的喇叭聲也聽聞不到了,周圍的一切,同我一樣,慢一點,啜飲這難得的冬日陽光。

兜兜轉轉一個多小時,喝完了一瓶悠閑的可樂,飽嘗了北京下午的冬日陽光,我回到了辦公室。其他人依舊專注于屏幕,我坐在桌前,還是沒有寫出來一個字。但又如何呢,那天下午的陽光,靜靜地獨行,讓我像一片松散開的茶葉,身心都融入了水中。

那之后許久,我眼前總不時浮現那天下午的某一棵樹,靜默的樹枝上,陽光輕輕晃動。

我不再匆忙追趕時間了,只讓自己像一攤水,隨人群緩緩流淌。坐在雙層公交的二樓上,車窗外,明亮的燈光一路跟隨,像是身外的另一條河。公交搖晃,輕輕緩緩,把積攢了一天的疲倦,搖散到空氣中。

困意像是岸上遙遠的燈火,隔著夜色和迷霧,滑行著,越來越近,我躺在童年的臂彎里,慢慢睡著了。

今夜有雪。

一整天,我像枝頭的雀鳥。下班出門,空氣中果然有了雪的氣息,清冽、爽利。

到了飯館,我吞咽著寡味的炒飯,想起了小時候。夏夜,父親把桌子搬到門口,從井里提幾桶拔涼的水,一瓢瓢仔細地潑到門前的路面上,潑灑得嚴絲合縫,一點灰塵也不會揚起來了。一家人坐在門口吃晚飯。稀飯、饅頭,或者面條,兩三樣炒菜,邊吃邊說。夏天的夜晚,天黑得很慢,晚霞暈染得漫天都是緋紅的顏色,把人也映照得幾多喜悅,滿面紅光。潑過井水的路面,溽熱蒸騰起來,滿鼻子都是好聞的泥土氣味。街道上,不時還有歸家的人和車,走得平和悠閑,正是倦鳥歸巢的樣子。別家的門前還會撲騰起揚塵,而我家門口,灰塵一絲也無,只有潮潤、濕爽的路面,留下淺淺的車轍和腳印。遇到熟人了,父母總是起身熱情地打招呼,巷子間,便時常布滿了歡樂的笑聲。一頓飯,從傍晚時的天光大亮,直吃到天色漆黑如鴉。身后的電風扇慢悠悠,搖著腦袋,發出輕微的吱吱聲,送來縷縷清涼,時間似乎也跟著慢下來了。

此刻,我孤身一人,面對一盤炒飯,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聽著鄰座三五人剝花生米喝酒的聲音,我的眼淚突然滾了下來。周圍的鬧嚷,讓我慌忙低下頭,抬起左手遮住臉面,那眼淚欲忍而不忍,欲止而不止,一滴一滴,滴滴不落空地掉到炒飯里。那盤混合著眼淚的炒飯,又被我一口口吞咽下去,粒粒石子似的梗在了喉頭。直到眼淚再也不肯滾出,我一口口吃完了那盤炒飯,眼淚開啟了循環,剛從眼里滾出,又粒粒不丟棄地被我吞咽了。

看著空空的盤子,再無一粒米,像是人間珍饈,被我舔食干凈。心底淤泥般翻涌的痛苦,借由那些苦澀的眼淚,一并流淌出來了。

父母打來電話,母親依舊絮絮叨叨,她瘦弱不堪的兒子啊,北京的濕寒是否侵蝕他,哪一陣冷風吹他,哪一塊磚石硌疼他,有沒有一碗飯喂飽他的腸胃,那些失眠的夜晚是不是還在折磨著他衰弱的神經。衣服暖不暖、被單厚不厚,冷風過時、冬雪降時,她的兒子躲在哪里?母親在電話那頭長吁短嘆,好像她的兒子就要被打敗,經不起風吹草動的脆弱,耐不住酷暑嚴寒的狼狽。對母親來說,哪怕有全世界的溫暖加諸于身,都抵不上讓她看見我,看見了心里才踏實。母親說:你不在跟前,我瞧不到你,我哪能放心得下,北京那么冷,你年輕又不管不顧,我哪能安心,每夜我睡不著,就只是想你,你是我的兒子啊。父親接過電話,一陣沉默過后,責怪我到北京也不跟他們打聲招呼。我還嘴硬,說自己大了不想拴在你跟前。又是一陣沉默,問我錢夠不夠,北京天氣寒,和家鄉不同,別仗著年輕,就拿筋骨去扛。我說,我知道。

手機里是長久的呼吸聲,一個父親和一個兒子的沉默,遠隔著千里,那沉默的重量似一座山。我理解這是愛,可我如此固執,硬要撇下嘴,不言語,只算作勉強接受。母親又接過電話,把之前的囑咐又梳理一遍,生怕我因為一個漏過的重點,又去不管不顧自己的身體,囑咐了那么多,才掛斷了電話。忙音過后,我點上煙,看著那煙灰越結越長,終于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緩慢跌落了。

我曉得,難過歸難過,人之一生的遠行,不可能總是陽光普照,所有陰雨,所有冷霜,都是人生之常態。苦辣酸甜,一并來找到你,叫你知曉苦之堅韌,辣之忍耐,酸之磨礪,甜之珍重。

我也就更曉得,遠離親人、遠離家鄉,遮蔽風雨的,除了獨自撐傘,便是握緊雙拳。未來,生活加之于我的重量,仍需我一人品嘗與肩負。如果我選擇原地踏步,或者干脆躺倒在地,以一種茍且的姿態等待時間的經過,那么,并不是我在度過時間,而是時間度過了我,并最終會荒廢掉我,我又真的愿意認命接受嗎?

出了門,雪花飄飛起來了,我抬頭望著路燈映照的天空。2010年冬天,北京的第一場雪落下來了。

那年的平安夜,我和幾個大學同學聚到了一起。我們這些體內提取不出幾多金子的專科生,一畢業也敢往北京跑,年輕到不管不顧,不把北京這座人潮堆積起來的大海放在眼里,以為只要有一腔熱血和年輕的骨頭,就能抗下所有的風霜雨雪,廣闊的北京天地,總有我們能尋找到的一點希望吧,哪怕只一點,也堅信這點希望終究會有燎原之勢的。

但現實是,每月工資除去衣食住行的花費,再剩不下多少了。住處和公司,也都離了十萬八千里,一路上的兵荒馬亂,一如我此前的描述,甚而更夸張。

多年在校的我們,習慣了群居生活,突然獨自面對漫漫長夜,無數個孤獨的夜晚,多少人會念想:假如有人相伴,寂寞就不會像北京冬天的寒冷一樣蝕骨?

平安夜的三里屯,極盡喧嘩熱鬧之地,到處是一片流光,洋溢著濃郁的節日歡樂氣息。人們臉上的喜悅,映照著潑光灑彩的燈,你再瞧不見一絲愁容。彩燈在樹上、欄桿上,鋪陳開浩大的透視,一條光彩的河,交錯流淌在街道上。

我們一行人走得熱鬧,卻又個個形單影只,我想起了那句話:“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我們交談,行走,步履匆匆,眼光四處流轉,曉得這些熱鬧之地,沒有一處與我們相干。所有的新鮮、熱鬧,都能引起我們感官的振蕩。但這些熱鬧、喧嘩、流光溢彩,統統都隔著距離,在近處,又都在遠方。我又想到另一句話:“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那天晚上,不曉得繞著三里屯走了多久,長久的行走,大家早已饑腸轆轆,卻沒人提起吃飯的話頭。我們都小心翼翼,生怕誰先說出“餓”,“餓”就會嗜血般蜂涌上來,啃噬起頭喊“餓”的人。這樣一頓飯下去,請客人余下時日的飯錢就沒有著落了。這便是最現實的困境,誰也不敢先起頭,埋藏在心底的難堪,令每個人都愧疚又苦澀。

但我們都知曉,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那一刻總會到來的。記不得是誰起了頭,眾人的饑餓便真的蜂擁上來,每個人都曉得自己和別人的困境,邊應聲,邊大聲說著AA啊。話一出口,肩上的擔子卸下,饑餓便馬不停蹄趕來,催促我們找一家合適的飯店,壓抑許久的氛圍,也突然活泛起來。

我們快速走出了三里屯,此地的繁華與精彩,我們只有格格不入的遠觀資格。走出三里屯,似乎又回到了充滿煙火氣的人間,街邊流動的小攤,售賣的各種零碎,才有真實的親切,我們是屬于此地的,屬于這廉價又貼地的現實。

沿著大街走了許久,路過一家簡陋的小飯店,那里人聲吵嚷,煙火氣濃郁到彌漫出了大街,站在門外,瞧著屋內的熱鬧,和墻上標示的價廉而多樣的吃食,再沒有比這家飯店更合適的去處了。這樣一群囊中羞澀的人,可以像一滴水那樣融入,安妥地存放自己的怯懦和卑微。

一盤餃子一瓶啤酒,每個人都自覺地排隊、付錢,領受自己的那一份吃食,自在又輕松。小飯店里熱鬧歡樂的氛圍,一盤餃子吃得有味而知足,仿佛剛才大街上的種種迷茫都與我無關了。胃里的滿足,通過血液抵達全身,我們又變得熱鬧起來。此刻重新聚攏回來的熱鬧,與漫步在三里屯的熱鬧,完全不同了。

我這一粒異鄉的種子,只要落地生根,從大地上汲取水分、養料,哪怕是扎根于水泥遍布的土地,只要以恒久的熱情和堅韌澆灌,我也一樣可以枝繁葉茂。

北京,熱鬧、繁華的北京,是別人的北京,也可以是我的北京。

回家途中已是深夜,地鐵上依舊人頭攢動。沉浸在節日歡樂里的人,臉上的喜悅雖已顯出倦意,但還有一層光彩的紅暈,等待他們的,是一個溫暖的家,一張舒適的床榻;更多的,是為生活匆忙奔走到深夜的人,臉上寫滿疲憊,熱鬧的節日、歡樂的聚會,通通與他們無關。這些漂泊著的浮萍一般的異鄉人,家在千萬里之外,早出晚歸的他們,此地有的僅僅是,四面墻壁圍攏出的容身之處,北京的冬天太冷,能溫暖他們的,只有夜來幽夢忽還鄉……

剛才酒足飯飽后喚起的一點快樂,在人群中,又很快被吹散了。我在車身的搖晃中,陷入困頓。一團壓抑,像棉絮一樣,充塞在心中。

回到住處,望著空空四壁,想起一整晚的兜兜轉轉,從繁華的街道到簡陋的飯店,從壓抑的地鐵到逼仄的住室……

我的兜里揣上了什么,又漏掉了什么呢?

熄了燈,我久久不能入眠。

一個人在外,安妥了住處之后,吃飯就成了最大的問題。所有美味的都不便宜,所有便宜的都不美味。

在北京,物美價廉幾乎是一種奢望,這多半預示了,吃飯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我只有不斷寬慰自己:人活著,粗茶淡飯便好,那些渴望美味的念頭,不過是蕪雜的欲念,欲念叢生,心境自亂,庸人自擾。

那天,我走過常吃的那幾家小店,又不敢貿然進入一家新店,猶豫間,突然心血來潮,為什么不自己做一次飯呢,思來想去,最好也最容易的便是餃子。有了念頭,我的心情雀躍起來,一時竟不可按捺,立馬跑到超市買了一包豬肉韭菜餡的速凍餃子。

路上,似乎已有一碗噴香的餃子在等待著了,想象中翻飛的水花,正是我激動心情的預演,沉浸在這瞬間的快樂里,我簡直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小時候,吃餃子是奢侈之事,每當決定了要吃餃子,一家人就開始圍著廚房團團轉了。母親搟面皮,父親包餃子,我和妹妹,不時進廚房看看,餃子包了多少,夠不夠吃,還要多久才能下鍋……雖有等待的焦急,一碗熱騰騰的餃子,讓等待變得值得。

此刻的我,又回返到小時候的鍋灶邊了,如何下餃子,卻成了一道難題,我不斷回想,想從記憶中打撈技法。一鍋水咕嘟翻花,餃子一個個小心撥進飯鍋。它們像一只只雪白的雁鵝,在鍋底不斷浮動、翻滾。蓋上鍋蓋,我對照過往的鏡像,回想媽媽煮水餃的樣子,輕輕攪動,添加涼水,水要滾過三次……我一步步對照執行,自覺沒有一處遺漏,再次合上鍋蓋。

佐料和盤子已經擺好,望著不斷撲騰的鍋蓋,我遺憾剛才沒買上一瓶酒,“餃子就酒,越喝越有”,唯有酒,才能讓一頓飽腹的餃子,產生飄升的快樂。鍋蓋撲騰得越來越快,像在燜煮著我雀躍的心。

那時,掀鍋蓋成了一件儀式般隆重的事件,但當掀開時,我傻了眼。剛才還白胖如一群雁鵝般的餃子,已是破爛一攤,零星的幾個,鼓脹著肚皮,做著最后的抗爭,其余全都支離破碎。

一鍋餃子,成了燴餃子皮,韭菜湯寡淡如水,餃子皮黏似漿糊。我如從天上跌入深淵,兜頭一盆涼水,鍋里依舊上下翻飛,沉于譏諷與嘲笑。

一鍋滾沸的湯水,叫我欲哭無淚,但一番奔走、辛勞,在歡喜中懷著冬日里暖融融的期待,我只有咬牙含淚吃下它。一張張餃子皮貼在盤子上,黏成了一整塊,綠綠的韭菜餡,在鍋里混沌著,喜悅陡轉成心酸,堵在嗓子眼。我不曉得哪來的勁頭,與自己賭氣、抗爭,帶著恨,一口一口,一鍋餃子皮全都被我吃進了肚子,還喝了滿滿一碗韭菜湯。打著響亮的飽嗝時,想著,我的肚皮終究如鼓了,皮和餡也終究在肚子里匯合了。

殊途同歸——我想到這個詞,多么滑稽啊!

那之后沒多久,我又搬回了合租房,又回到了彼此分享一瓶酒和一鍋羊雜的夜晚。兩個小時的通勤雖則難熬,但相比每天下班后獨自面對逼仄空蕩的房間,幾乎數著秒針度過的漫漫長夜,我更愿意有所依傍,兩個人喝點酒,在寒冷的北京城,說說家鄉話取暖。

一天晚上,我們倆喝到一瓶酒見底時,爺爺打來了電話,問起我在北京的情況,平時的飯有沒有吃好,衣被暖不暖,工作怎么樣了……酒已經讓我的舌頭打滑了,嘴里的話像風中的柳絮,抓不牢。辛苦操勞了一輩子的爺爺,又操心起我。而我,卻只困頓于現狀,很少想起他,掛了電話,我幾乎要掩面而泣了。

趙將說,我走之后,他就一個人待在屋子里,偶爾出門轉兩圈,真是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哪里,好像哪里都不對,無處安放——趙將用了這個詞。

說話時,趙將的眼睛并不看我,只盯著房間的某處,但那眼睛里分明沒有內容。他的煙癮越來越大了,煙灰缸里,擠滿了潮濕扭曲的煙頭。每天推開門,滿屋子令人窒息的凝固的煙氣,撞得我久久不能呼吸。

我有時候會想,我和趙將,究竟誰的生活更渾噩呢?

十一

十二月到了盡頭,年關已近在眼前。

有一晚,聊天到一點多,我們都沉默不語,卻毫無睡意。時不時,趙將還起身抽一根煙。我在床上輾轉,腦袋里的一根弦終于像是要繃斷了。我坐起身,光腳跳下床,從桌上拿起塑料杯,又從墻角摸出還剩有大半瓶的二鍋頭,倒了滿滿一杯,仰頭,一口氣灌進了肚子。趙將也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喊道,別喝完了,給我留點。我剛在床上躺好,趙將就已光腳跳到酒瓶前,瞬間,一杯酒也進了肚。

胃里翻江倒海,像是燃起了一把火,洶涌的酒勁沖上來,那些火焰太過跳蕩,一會下墜,一會上升,火焰急速抵達腦殼,火焰過處,腦子的所有神經元已呈灰燼之態,萬千個混亂無序的念頭在灰燼里閃爍著明滅的光,一個也落定不下來。

我不敢再睜眼看天花板,它旋轉的速度已經要將我從床上甩出去,只好閉上眼,任念頭漫天飛旋糾纏。也好,那些壓抑的痛苦,都被這些念頭遮蓋了。我整個人陷入了空明之境,只有空蕩的念頭在空明之境游蕩,莊子似乎輕輕地落到了我的身體里。

酒精的濃度越來越沉了,后來,連那些念頭也在灰燼里熄滅下去。床在身下變成了一片水域,有著實體的觸感,但更像是浮游于空氣之上。莊子在我身體越來越模糊了,化作煙霧,化作虛空,高升,再高升,仿佛是,整個北京城都在我的視野里了。

我是一片云,任意飄蕩、浮動。此刻,除了胃里的燒灼和腦里的暈眩,我整個兒,是自由的,有一種不管不顧的豪邁。

兩三個小時之后,我還是拖著醉醺醺的身體去上班了。坐在工位上,酒意濃重,像是身首異處,苦捱到中午,突然收到趙將的一條信息。趙將說,待不下去了,他準備回家,問一下我的意見。酒精讓身體和思維變得遲鈍,回家——這何嘗不是我內心深處的念頭呢,趙將一說,這個念頭立馬像閃電一樣清晰了。

回家,我決定了,辭職,和趙將一起回家,回家過年。想到家和過年,我幾乎一眼就看到了過年時擺滿桌子的飯菜,全家人團聚時推杯換盞的熱鬧景象,火鍋升騰的水汽,把滿面緋紅都映照得更加動人了。但我也同時想到了眾人的眼光,我是以一個逃離者的姿態回家的,輾轉了大半年,我手心里攥著的,依舊是空空如也。但這也只是一閃念,與熟悉、溫暖的家相比,這又算得了什么呢!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起身進了領導辦公室,出來后,我長嘆一氣,兩個多月身如浮萍的生活,終于要結束了。

腦子里頓然冒出一個場景:我背著挎包去找工作,天空陰沉,大風裹挾著沙塵,一個個垃圾袋被吹到空中,路邊的白楊樹已落光了葉子,樹干像一把傘的骨架,一個垃圾袋飄揚在楊樹的頂端,我在風沙中,瞇縫著雙眼,探身抵抗著風沙朝前走,我的身影越來越小,化作了荒涼背景上的一個墨點,及至被消解到空無……

我在高空俯瞰著那時的自己,風吹起紛揚的沙塵,周圍的行人、車輛都消失了,只有我一人在廣闊的視野中,如在人間的沙漠行走。像那個飄揚在白楊樹頂端的垃圾袋一樣,我空虛、渺小,身背羈絆。在風沙和陰沉天空下,我和那個灰暗的垃圾袋有何區別呢,垃圾袋被風裹挾著,我又被什么裹挾著呢?

買車票、收拾行李、與人告別……待一切完畢,我們在老鄉的飯店里吃了最后一頓飯,小炒肉、酸辣白菜,一杯杯熱燙的家鄉茶。心態已經完全放松,因即將出發而有的期待,已是按捺不住,可期待什么呢,說起家鄉,不過是熟悉的生活,談不上新鮮與風景。但也因熟悉,它才讓人心安,閉上眼睛,它的七拐八繞,都如印刻般清晰,它的筋筋骨骨,搭上手,就能摸索到紋路。即便閉上眼,也不擔心迷路。而在北京,大睜著雙眼,也時刻擔心著走失與錯過。這種種心思,也許就是歸屬感,身體沒有安妥之處,靈魂沒有依傍之所。

午夜的火車啟動,北京,像一片煙云從眼前飄過,越飄越遠,終至于消失了。我和趙將,隔著走道分坐兩邊,火車搖晃,燈光搖晃,人也跟著搖晃。我能清楚地看到趙將臉上的疲憊,那是幾個月的北京生活所留下的痕跡。身處水中,想要奮力游到彼岸,天色越來越暗,彼岸越來越遠,無一根舟楫可以泅渡,無一處島嶼可以歇身。以趙將為鏡反照,我一定是同樣疲憊的一張臉,那張臉,混雜著迷茫、壓抑、失落、倦怠……

十二

生活的鞭子,又把我趕到鄭州了。

五年過去,這座城市變得愈加灰暗,霧霾進入日常,它們是頑固的腫瘤,以無限擴張的態勢占領著無限廣闊的天空。偶爾看到駐足仰望天空的人,對著天空不停拍照,久違的藍天,已是像眼睛一樣珍貴了。

看一下新媒體公眾號的日常吧:早上七點發布文章,人們睜眼醒來便能讀到熱騰騰的文章,擠公交、趕地鐵的路上,刷手機的頻率是最高的,不能錯過了這個數據爆炸的高峰期。文章一發布,便需拿起手機維護后臺,精選評論,回復評論,讓讀者第一時間感受到互動與被重視,如此,一個小時便過去了。接下來,真正緊張的一天開始了。我成了奇聞異事、稗官野史和各種小道消息的拾荒者,踅摸在大小網站的犄角旮旯,越是人所罕至的地方,越會有常人難以發現的奇物,企圖找到一點鮮為人知的新聞舊談,再行添油加醋之能事,攆著各種熱點,最好能挑逗起論爭雙方最大的氣焰,而又堅持文章本身的政治正確性,以取得各項數據的最大化。但太陽之下早已無甚新事,那些所謂的熱點,不過是歷史的一再重演,所有的言說與論爭,也不過是拾人牙慧、人云亦云。紛繁復雜的信息風暴,要從風暴眼中找出最核心的事物……當拖著枯坐在椅子上七八個小時的身體,關掉最后一盞燈,月亮已在霧霾厚重的陰影中顯出一圈昏黃了。

新媒體時代,數據意味著一切,每天凌晨我帶著數據睡去,每天清晨同樣是伴著數據醒來。每每,內容發布后,數據的車輪不斷碾壓著我的神經,夢里也逃不開數據的籠罩,依然在各種信息的垃圾堆里翻檢,常常為了一個頭條而從夢中驚坐起,卻抓不住夢中的思緒,或醒來覺得不過是庸常,為何在夢中會有踏破鐵鞋的驚喜?

我又想起了幾年前,北京的日與夜。如何尋找、奔走,時間不停,記憶回返,我這座孤島,在水流中,奮斗?前進?希望?幾年過去,揭開時間的皮膚,我只是不停地,在生活的底色刷上灰暗,一層又一層。

一個月,兩個月,夏天過去,秋天到來,幾場雨水,變得更加陰冷,偶爾的一場大風,才能給天空一個好臉色。

那是灰暗生活里難得的亮光,大風過后,天空出現了久違的藍。天氣晴好,秋的氣息濃重,梧桐葉落了滿街,陽光從枝椏間照下來,從樓群間照下來,我走到三樓的拐角,那兒,陽光正穿過樓群和樹木,篩下的陽光也足以照亮我整個人了,敞開外套,毛衣一會便照出一片煊騰騰的暖。

一個冬夜,下班后,走出辦公室,抬頭看天,月亮出奇的好,暈黃的一大盤。從三樓往下走,喝酒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了,我朝著菜市場走去。烤鴨、花生米、涼拌木耳洋蔥,一瓶二鍋頭,回到家,攤開桌子,我一個人喝了起來。窗外的月光在屋里切下一塊,我開著床頭燈,只照見桌上的一塊,周圍仍在夜色中,地上的那一小塊月光,兀自亮著。幾口酒肉,我有了微醺,一個人喝,只能對影成三人。鴨腿骨烤得太焦,我連同焦脆的骨頭一塊嚼碎了,那焦脆的骨頭,便是鴨的骨灰吧。

酒一下肚,人似乎進入了澄明的時刻。站到窗前抽煙,月光從地面上起身,落到我身上。窗外的萬家燈火,點亮了清冷的冬夜,一條黑漆漆的鐵軌伸向遠方,一列火車自遠方來,或者,一列火車到遠方去。那列火車帶著其他人,另外的人,去往某處,去往不屬于我們的地方。

這些背井離鄉的人,把自己從家鄉的土地上連根拔起,還帶著家鄉陳舊泥土的氣息,不敢水土不服,哪怕城市里多是水泥地面,這粒農村鐵打的種子,也要找到縫隙容身。只要有空氣、水、陽光、食物,他們就能生存下去。這副肉身之軀,千萬里之外,要做一家人的靠山,那幾只寒風中抖索的雛鳥,是他們異鄉夜深時,借以暖心的爐火,臨睡前一再翻看,叫苦澀又甜蜜的眼淚,做了疲累睡眠的養料。明天太陽升起,他們就又能在一處生活的縫隙中繼續容身了,想到他們是靠山,他們就有無窮的血汗可以再流,可以永流。

站在28樓的月光里,煙抽完,又回到桌前。看著酒菜,涼了的,冷清的,靜靜的酒水,燈光照著,油光,水光,花生米銹樣的光。

它們沉默不語,它們一言不發。

十三

早上,睜開眼,滿屋子蜇人的光,一場大雪降臨了。

大雪把萬物打掃干凈,唯顯出兩條伸向遠方的鐵軌。站在窗前,所有與雪有關的記憶紛至沓來。

小時候,雪后的清晨。我吵著要買瓜子吃,家人勸不住,只好給了我幾毛錢,任由我出門去。剛走出院門,厚厚的積雪就淹沒了膝蓋,再也動彈不得。我扯著嗓子喊,家人出門來,一把抱住我,把我從雪里拽出來。望著白茫茫的大雪,沒有吃到瓜子,心里卻沒有一丁點失落,多么快樂,雪是那么大啊!

“高四”那年,許多年未見的暴雪,讓整個學校沸騰起來。一下課,整個操場,擠滿了奔跑歡呼的人。我吃完晚飯回到學校,一個人沿著日常的路線走回教室,偌大的校園里,那些喧囂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唯有一人孤身穿過風雪。雪紛紛下著,卻仿佛靜止不動,走在風雪中,世上獨我一人。

那年冬天,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著愛情,詞語在舌頭上彈跳著,繞著某個圓心,一圈又一圈。后來,我終于在心里確認了,我便是圓心。已是凌晨兩點多,我站在屋外,手機在耳邊散發著溫暖,大雪自空中紛飛下落,我的快樂小小的,輕輕的,像是每一朵雪花都包藏著一顆我輕盈的心,我是如此自由自在。雪下了薄薄一層,我的頭上肩上,濡濕一片,我呼吸著空氣中雪花特有的清冽,骨頭里冒著快樂的氣泡。那個冬天,我們相互擁抱,在漫天飛雪中,像一對雪人,用一個又一個吻,消融掉對方心湖上的冰。

某年雪夜,我的酒蟲在“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逗引下,像冬日的一堆柴尋找一把火。到了街上,雪大,燒烤沒有出攤。我失望著,但是酒的念頭卻燒了一整天。望著漫天飛雪,想起酒醉的林沖,風雪之中的山神廟,那酒醉后的豪氣……第二天晚上,我終是喝到了酒,雪已止息,雨布搭起來的棚子下,三個人,豪情萬丈地喝下了三瓶酒。酒醉的那一刻,又入了空明之地,只念叨,人生在世,三五好友,兩盞淡酒,足矣,還奢求什么呢?!

此刻,站在28樓的窗前,望著仍在紛飛的大雪,推倒第一塊記憶的多米諾骨牌,余下的記憶就沿著時間的軌道,行駛下去了。它們毫無章法,不過是一個閃念喚醒另一個閃念。唯有時間在記憶的身體上,一下下地擰著發條,咔噠,咔噠,提醒著我,那些時間已經經過了我,并且一去不返。

一整天,我都待在屋子里,讀書、抽煙。待屋內的空氣再也無法忍受,我才打開窗戶,將清冽的空氣放進來。

這樣的一天,只我一人,所有的時間都歸我處置,盡可以自由自在。置身此地,我想,人生的際遇,哪一個偶然,哪一條岔路,讓我走上了今天這樣的生活呢?或者,回頭看,這些所謂的偶然,哪一個又真的是偶然而非必然呢?不過是邁開了腳步,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雪下了一天,夜晚,遠近的燈火在雪光的映襯下,有一種過年般的溫馨。穿戴好衣物,去安撫一下喧鬧后又歸沉寂的胃。走在路上,厚厚的積雪發著“簌簌”的聲響,仿佛雪原上的松枝,被積雪壓迫得將折未折。路燈下,雪花依舊紛紛,穿過燈光的一瞬,雪花金色的絲絨,讓人有此身是虛妄的錯覺。但好在前方,一家飯店在等待著我,一碗熱氣騰騰的雞雜湯濃郁亮白,也在等待著我,我整個人,便像是雪夜中的一堆火……

那天晚上,吃得又飽又暖。回去的路上,天空中有了月亮,那點肚腹里的飽暖,讓我有了醉酒的感覺。雪花是輕盈的,快樂也是輕盈的,借著那點飽暖,我早早入睡了。

半夢半醒間,窗外的火車似乎拉響了汽笛。那些沉沉睡去的人,汽笛——不過是耳邊的一陣遙遠到渺無的聲響,或是夢境中,未知之人在曠野上的一聲呼喊,作了夢境的余音。于我,這樣的大地上的異鄉者,那一聲汽笛卻是昭示,提醒我火車帶走的,是生活不在此地,是仍舊要于命運的路途上奔波,來不及等待一只腳的泥濘曬干,便要踏下懸空的另一只腳,把身子作一截舊墻頭,去被風雨所蝕……

我此刻棲身的床榻,不過是一葉孤舟的暫時停泊,明天醒來,我的行囊是裝滿還是掏空,我又將在哪一處安身立命呢?我無法知曉,唯有眼淚和血汗告知我,活著是鹽是鐵。

(責任編輯:龐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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