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數據之鏡”的本體論意涵

內容摘要：數據智能化的交互性或曰互為操作性使得作為界面的“數據之鏡”已經從人與物的技術化表征，走向人類認識自我的重要方式。基于此的媒介復合重塑直接指向“數據之鏡”的本體論意涵。從存在場域的真實性來看，“數據之鏡”所呈現的鏡像具有仿真性、失真性、創真性三重樣態，并最終呈現為時間、空間一體化的“無鏡之鏡”。這種存在場域的變換倒逼“數據之鏡”中的主體邊界、人類自我認知發生轉換，而人被“數據之鏡”宰制則引發了基于技術自主性的人類地位危機、基于技術生存論視域的排他性升級、基于人機（技）關系新語境的身份異化三重征候。以人機（技）共生為構建視域，以人為本為構建原則所形成的一種人機（技）契約可為有效應對上述征候提供理論基礎。

關鍵詞：“數據之鏡”；數據主義；技術現象學；人機（技）契約

課題：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數字化未來與數據倫理的哲學基礎研究”（編號：23JZD005）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5.02.007

伴隨物聯網、人工智能、云計算等技術的飛速發展，數據的采集、存儲、分析和應用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使得人類能夠以前所未有的精度和效率理解世界。作為生產要素的數據一方面深度重塑了全球經濟格局和社會結構，另一方面也全方位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存在樣態、認知方式以及表征世界的方式。在世界不斷數據化的進程中，數據逐漸擁有了本體論的意涵，并形成了一面與自然界互為映照的“數據之鏡”。當今的數據智能化再次深化了“數據之鏡”的本體論意涵。毫無疑問，數據是一種媒介，數據主義的出現則強勁呈現了媒介復合的新樣態。那么，人與技術之間的傳統鏡像式關系是否可以有效解碼“數據之鏡”呢？基于媒介復合的現實，數智化進程中人機（技）融合的邊界在何處已經成為各界關注的熱點問題。因此，以關于“數據之鏡”本體論意涵的追問打開媒介復合的本質，既是通向人與技術關系這一經典命題解析的必要條件，也是探尋打破“數據之鏡”可能性的題中之義。

一、追問“數據之鏡”本體論意涵的必要性

當數據擁有了本體論的意涵時，以數據編碼為技術特點的新型媒介的破域實踐，“創造了前所未有的人—機共生合一的新型主體、社會運作機制及文明形態”\"。這種共生合一的媒介復合形態指向不斷媒介化、界面化所引發的人與技術關系重塑。隨著人與技術融合程度的日益加深，特別是數智技術對世界的持續性全范圍表征，“數據不再作為居間意義上的界面，而直接等同為人類的某種屬性”#。此時，至少三種邊界的重塑已經悄然而至。

一是自然邊界或曰人類存在場域的重塑。技術是人類存在的基本樣式，為人類營造著存在的場域。但數智技術對自然邊界的模糊與擴展是以往任何技術都無法比擬的。例如，數字技術通過虛擬現實（VR）和增強現實（AR）等方式，使人類能在虛擬環境中體驗到與現實環境中相似的感受。這些技術模糊了現實與虛擬的界限，使人類能夠突破物理空間的限制，而物聯網技術進一步實現了人與人之間，乃至于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多重聯結。易言之，人類通過對虛擬世界的控制實現了對自然環境的實時監測和管理。

二是人與技術邊界的重塑。作為現代信息技術的重要組成部分的數智技術已經在許多領域代替了人類的工作。例如，物聯網（IoT）技術不斷收集和分析生產線上的設備狀態、生產效率、能耗等各種數據，用來預測設備故障、優化生產流程，并實時調整生產計劃，人類無須在場即可完成智能制造。恰如盧西亞諾·弗洛里迪（Luciano Floridi）所言的“技術—技術—技術的連接方式”$ 的三級技術。此時，人類作為使用者便不再處于這個回路之中，而是作為消費者或者受益者享受、依賴這個技術，而不像一級技術連接人與自然，二級技術連接人與技術那樣的形態。換言之，人的主體地位呈現著讓位于技術的跡象，人和技術的邊界也已被悄然重塑。

三是人在數智時代的生存樣態的重塑。上述兩個重塑已經直接指向人在數智時代的生存樣態。自笛卡兒提出“我思故我在”以來，人成為哲學思想的中心，西方哲學進入主體性的時代。然而控制論之父諾伯特·維納（Norbert Wiener）宣稱：“生命個體的生理活動和某些較新型的通信機器的操作，在它們通過反饋來控制熵的類似企圖上，二者完全相當。”% 控制論的目的在于人與機的融合，所以機器與人類并無根本的區別，這深刻地顛覆了人類肉身的主體性地位。在主體客體化與客體主體化的雙重變化之下，在數智時代守護人的本質具有了倫理意義上的正當性。此時，亟須重新審視“數據之鏡”的意涵以及探討人與“數據之鏡”的辯證關系。

二、“數據之鏡”的三重“真”與數智時代的媒介復合危機

（一）“數據之鏡”的“仿真性”

自古以來，人們就試圖通過鏡像認識自身。從古希臘神話中因沉溺水面倒影而溺水身亡的美少年那喀索斯（Narcissus），到雅克·拉康（JacquesLacan）所提出的“鏡像理論”都是有力的證成。在拉康那里，“一個尚處于嬰兒時刻的兒童……這在我們看來是在一種典型的情境中表現了符號性模式，在這個模式中，我突進成一種首要的形式”amp;。嬰兒對自己鏡中影像的認同反映了其自身對鏡中形象的迷戀，其通過確認鏡中客體形象，從而完成了符號化的“我”的存在認同，并由此進入物質世界。事實上，從人類認識自身的歷史來看，如同人類通過鏡子反觀自我一樣，媒介本身一直作為一種介質發揮著居間作用，并影響著世界呈現于人類面前的方式。

易言之，人類的意識真實與鏡像真實息息相關，因此“真實”的程度與鏡子這一媒介本身的特質相關。在古代，人類臨水自照或者利用拋光的銅鏡端詳自己的鏡中形象，但這個階段的鏡子的清晰度與完整度等都不盡如人意，人類能夠清楚地意識到鏡中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被扭曲了，它與真實世界并不一致。然而，數智時代與以往不同，“數據之鏡”正以前所未有的“分辨率”無遠弗屆地“仿真”整個世界，人類很難再分辨出“數據之鏡”所呈現的鏡像究竟在何處、何時、何地，又是不是真實的。

正如讓·波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對數字技術使人類進入“仿真”秩序所描述的那樣：“這就是只有‘0和1的二進制系統那神秘的優美’，所有生物都來源于此；這就是符號的地位，這種地位也是意指的終結：這就是操作仿真。”' 在這里，物理世界都可被簡化為由0和1這兩個基本符號構成的二進制信息流。這種轉化賦予了數據超越物質世界的、更為抽象和普遍的形態，即形而上學的形態。物理實體和直觀感受轉變為符號，以數字形式在虛擬空間中自由流動和組合，世界坍縮為由數字模型和符碼構成的虛擬圖像。例如，從數據獲取層面來看，通過傳感器、攝像頭、掃描儀等設備，人類可以捕捉到真實世界中物體的幾何形狀、物理特性、運動規律等數據，這些數據為后續的建模和仿真提供了基礎；從數據生成層面來看，數字孿生技術通過利用物理模型、運行歷史等數據，在虛擬空間中完成映射，從而反映相對應的實體裝備的全生命周期過程，這種虛擬體與現實實體保持高度的同步和一致性，標志著人類對于鏡像“完全真實”的追求邁上了新的臺階。

人類對于物理世界的感受，無論是視覺還是聽覺，也都可以被數據仿真替代。圖像不再是肉眼分辨的色彩，而是矢量像素；音樂無須用真實樂器演奏，而可以由合成器通過調節節奏、音色和音量等參數來制作。此時，“數據之鏡”依托技術逼真地摹寫現實世界反而造成了真實的缺場，各種各樣的精致、迷幻的代替物、再現品取代了真實的“原型”，真實本身卻被人類放逐在角落。在未來，隨著數智技術的迅猛發展，“數據之鏡”的仿真性或許使數據所造的事物比真實事物還要“更真實”。在那時，物理意義上的真實將讓位于“仿真”，從而形成數智時代的新景觀。易言之，媒介復合將意味著真實世界與數字世界的邊界愈加模糊，人類的感知和認知、生活方式和社會結構都將迎來嬗變。

（二）“數據之鏡”的“失真性”

在仿真性的對立面，“數據之鏡”亦能呈現“失真性”，猶如一枚哈哈鏡裝置。失真表現為數據在采集、處理、傳輸、存儲等過程中，各種原因導致的數據內容發生改變或與實際情況存在偏差的現象。這種偏差可能使得數據無法準確地反映其原本意圖或實際狀態。

數據失真主要源自如下兩種因素，一是技術和環境因素。例如，測量設備的精度不足；傳輸和存儲過程中，信號衰減、信道干擾、存儲介質老化等；數據處理方法不當，算法的錯誤或邏輯運算的失誤導致數據的錯誤處理和輸出。二是人為因素。例如，數據錄入錯誤、故意篡改數據、為了迎合某種目標或期望而有針對性地調整數據等。以數據挖掘技術為例，從存在論的角度來看，“通過對數據的隱蔽、清洗等對某事、某物或某現象予以調節，使數據的透明性退場，這正是數據挖掘技術在構建數據自然界的同時，以數據式的感知調節著人類對世界的認知，即數據挖掘技術在認識論意義上的調節”（。

“數據之鏡”的失真性會帶來雙重風險。一是決策失誤。在當今，基于大數據驅動的決策方式已經成為常態。這種決策方式中，數據是作出決策的第一要素，具有初始層面的意義，可謂至關重要。因此，數據失真必將引發極為嚴重的社會后果。二是信譽喪失及法律風險。一旦數據失真被公開或被發現，相關個人或機構的信譽可能會喪失，失去公信力的主體極易掉入塔西佗陷阱，程度嚴重者甚至會導致社會體系的不穩定，且數據失真會涉及法律問題，從而引發法律糾紛。2024年9月13日，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一次會議表決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統計法〉的決定》，將《中華人民共和國統計法》第一條修改為：“為了科學、有效地組織統計工作，保障統計資料的真實性、準確性、完整性和及時性，加強統計監督……制定本法。”） 這是我國首次將統計監督寫入法律，并對相關負責人實行嚴格的統計責任制，以上規定都表明了數據失真現象在國家法律層面已引發關注。

因此，數據的失真性戳破了數據主義的神話，這也提醒人類在面對“數據之鏡”時，不可盡信數據所呈現的鏡像，且隨著媒介復合程度的進一步加深，“數據之鏡”的創真性則將進一步加大上述風險。

（三）“數據之鏡”的“創真性”

在波德里亞看來，技術創造了一種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真實”，它是人類才能創造的“超真實”，即“不再是再現的客體，而是否定和自身禮儀性毀滅的狂喜”*。這種不能在現實世界找到完全對應原型的超真實，事實上就表征著“數據之鏡”的“創真性”。

創真性作為人為制造出來的真實，已經不再滿足于再現自然，而是注重于呈現、演繹各類數據模型。數據既可以創造出現實世界不存在的事物，如各類3D建模和動畫技術創造出的虛擬環境和虛擬角色，也可以源自現實世界并超越現實世界，例如，元宇宙將成為由人類世界映射并最終超越現實世界的虛擬世界。或許在未來，虛擬世界將比真實世界“更真實”。

創真性的危險之處在于，它可以以真實性的形式創作出失真性的內容。如今，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使得“AI換臉”“深度偽造”的門檻越來越低，這也導致各種假新聞、假信息充斥于信息環境。通過換臉、聲音克隆可讓一個現實存在的真實人物說出他未曾說過的話、做出他未曾做過的事，而普通用戶很難分辨這些內容是否由人工智能生成。虛假信息會爆發式傳播并需要被辟謠，這樣的“反轉新聞”耗費了人們過多的注意力，也消耗了社會最基本的信任。如果任何人都能出于自身的某種利益而制作此類“似是而非”的信息，那么人類社會整體會在虛假與真實中搖擺不定，這將加劇不同價值觀群體的撕裂。進一步而言，由創真性產生的失真性內容將會淹沒和窒息有意義的真實，溝通、傳播的本真性將無處可尋。為了避免創真性負面作用的泛濫，人類應當警惕數智技術對真實本身的異化。

（四）無鏡之鏡：媒介復合的一體化危機

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從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闡述了各類事物的功能性狀態，“物（理）性事物是空間性的；心理事物是時間性而非空間性的；形而上學事物是既非空間性又非時間性的”+。基于上述理論框架，將數據與以上事物進行對比則不難發現數據在時空維度上的獨特性，這表現為：它顛覆了傳統事物的線性時間觀，具有超時間性；它存在于虛擬空間，卻也和物理空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如表1所示。

從時間維度來看，媒介技術與人類的時間體驗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傳統工業資本主義創造的機械時間是一種可被測量、可被預測且線性、單向性的鐘表型時間，這與古代農業文明社會中具有輪回、循環的自然時間觀迥異，而以數據為基礎的技術“使得時間體驗更加零碎、即時和加速”，。這種原子化、碎片化的時間體驗導致人們產生了各種時間障礙和時間紊亂的錯誤感知，最終會使人類社會走向無向和無序。法蘭克福學派第四代代表人物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認為，這種由技術導致的時間加速“讓人們覺得時間很匱乏，覺得很忙碌，感受到緊迫與壓力”-。人與技術的深度耦合使得“數據之鏡”在時間維度上成了一面混沌了過去、現在、未來的“無鏡之鏡”，也使人們陷入時間匱乏、自由時間縮短、時間體驗異化的困境。

從空間維度來看，數據能夠將現實的物理空間轉變為抽象的虛擬空間，這也深刻地逆轉了人類的空間觀。首先，傳統的地理空間限制被打破，跨時空的交往已成人類生活的常態，正如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所預言的“地球村”，人類的生存空間從現實走入虛擬，從而打破了物理空間的桎梏。其次，虛擬空間也極大地改變了勞動方式，它打破了傳統的勞動生產與地理空間的密不可分性，使勞動者能夠隨時隨地進入數字空間并開展勞動，勞動者身體缺場與意識在場的分離促進了生產要素的充分調配，但也反過來使得勞動者自身陷入資本“用時間消滅空間”的困境。最后，“數據之鏡”實現了靜態空間與動態空間的流暢轉換，完成了虛擬空間與物理空間的無縫對接，并走向媒介復合的時空一體化。

因此，“數據之鏡”在時空維度上已經成為無處不在、無所不包的“無鏡之鏡”，卻也使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陷入新的囹圄，并面臨新的挑戰。

三、“數據之鏡”中的“主體”邊界突破：基于存在場域變換的認知轉換

（一）鏡像之鏡像：主體性的退場與重現

羅蒂在《哲學和自然之鏡》中將西方傳統哲學觀總結為“鏡式哲學”，即傳統哲學觀將人類心靈視為一面鏡子，這面鏡子能夠再現、映射外部世界，并能使得人類最終認識到終極真理。然而，伴隨大數據技術的飛速發展，這種“鏡式哲學”的主體呈現出人類心靈讓位于數據的跡象。大衛·布魯克斯（David Brooks）認為，如今的哲學思潮就是“數據主義”（Dataism），“一切可以測量的都應該被測量；數據是透明可靠的透鏡，讓我們過濾掉情緒化和意識形態；數據將幫助我們做一些非凡的事情，比如預測未來”.。基于此，人類對數據主義的崇拜可謂已經登上新的高峰，數據成了人類認知世界的方式，并隱形地控制人類的意識形態，出現了無論是理性抑或感性皆可化為數據被計算的大規模實踐。

相信理性可以被計算的思潮其實早已有之。17世紀，德國哲學家戈特弗里德·威廉·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就設想創造“僅憑符號演算，就可以確定用這種語言寫成的哪些句子為真”/ 的機器，從而回答所有問題、解決所有爭論。雖然到后來，萊布尼茨意識到對機械化符號和語言的追求是不成熟的，但這種用機械設備來實現邏輯、推理功能的想法在人類歷史發展的長河里延續下來。“數據之鏡”的形成，讓人類初步看到了理性邏輯在真正意義上被機械承擔的可能性，且這種理性邏輯的推理已經滲透到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例如，利用大數據的歸納推理可根據客戶的購買偏好和歷史趨勢，從而制定更加有效的市場營銷策略和智能推薦算法；演繹推理幫助預測、驗證某一因素對決策的影響并進行風險評估；溯因推理則可假設某一現象出現的原因，并通過收集相關數據進行驗證。不斷發展的數據處理技術、邏輯推理方法、算法與模型應用以及結果驗證與優化使得人類各項事務的決策都被委托于“數據之鏡”。

人類的感性是否可以被計算則更具備倫理意味。早在18世紀，功利主義者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就把數學方法用于計算人的情感、道德等方面，即“評價一種快樂和痛苦的價值，除了強度和持久以外，我們還必須考慮到它的確實或不確實，鄰近或遙遠、豐富”0。在當下許多涉及倫理爭議的場景中，數據計算代替了人的判斷。例如，自動駕駛可能面臨的“電車難題”。如果以功利論模式來指導自動駕駛，駕駛人和行人的安全孰輕孰重、是否可以為了行駛而破壞交通規則等問題都將由機器計算數據并解答；杰夫·拉爾森（Jeff Larson）等人對《替代性制裁的懲罰性罪犯管理量表》（Correctional Offender ManagementProfiling for Alternative Sanctions，COMPAS）1中相關問題的分析則有效揭示了這類由數據和算法導致的實體、程序公正層面的歧視性風險。因此，算法輔助決策若不能滿足透明度與公正性的要求，則將最終導致人類從古至今孜孜以求的正義觀受到極大沖擊。盡管自動駕駛算法和自動化決策算法一直在爭議中不斷被優化，且不論這種技術解決主義是否有效，一個現實的問題是在倫理層面的存在場域中，人的主體地位逐步退場，數據、算法、機器則愈加顯現于這個場域。

（二）人、技術與世界四種關系的新表征：“數據之鏡”中的人

“數據之鏡”打破了人與數據的主體邊界，取而代之的是人與數據合二為一的媒介復合形態。以唐·伊德（Don Ihde）為代表的技術現象學派則為人類打開了認識人與數據關系的新途徑。其從人、技術、世界之間關系的相對性出發，強調人與世界的關系需要通過意向性來理解。根據伊德的理論，人、技術、世界具有以下四種意向性關系（見表2）2，基于這個理論框架，“數據之鏡”與人、世界的關系亦可明晰。

基于“數據之鏡”的具身關系。人與“數據之鏡”之間的具身關系表現為：（人—“數據之鏡”）→世界。公式中的箭頭指向人類的意向性，一字線則代表了人與數據的共生關系。麥克盧漢有著名論斷：“我們的感覺器官和神經系統憑借各種媒介而得以延伸。”3 這種“媒介即人的延伸”也正是具身關系的一種體現。例如，電視屏幕是視覺的具身化技術，音響、耳機是聽覺的具身化技術，數據則是人類本身的具身化技術。數據通過各種數字設備（如智能手機、傳感器等）被收集和分析，為人類提供了超越感官限制的信息，而通過健康監測設備收集的心率、血壓、步數等數據，人們能夠更準確地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同時，技術本身在具身情況下具有隱匿自身的特性。對于人類而言，數據構成了其日常生活經驗，而數據本身在人與“數據之鏡”的耦合中已經退場，完成了海德格爾的“切近的上手事物的特性就在于，它在其上手狀態中就仿佛抽身而去”4。

基于“數據之鏡”的詮釋關系。人與“數據之鏡”之間的詮釋關系表現為：人→（“數據之鏡”—世界）。一方面，人類根據自身的經驗和知識對數據進行解釋和解讀，從而賦予數據以意義，不同的解釋可能導致不同的行為決策。另一方面，數據作為決策的載體，能夠影響人類的認知和判斷。例如，大數據分析（用戶的購買記錄、瀏覽記錄等）的結果可能改變人類對市場趨勢的理解，進而影響商業決策。

基于“數據之鏡”的它異關系。它異關系使得技術與人類形成“準他者性”的關系。人與“數據之鏡”之間的它異關系表現為：人→“數據之鏡”→世界。在人和數據的關系中，數據在某些情況下也可能表現這種“它異性”。特別是在數智技術飛速發展的今天，數據已經能在特定情況下自主地進行處理和分析，甚至在某些情況下能夠產生預測性的結果。這種自主性使得數據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人格化”的特征。隨著數據自主性的增強，人類與數據的關系也可能發生變化。例如，在自動駕駛汽車中，數據系統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人類進行駕駛決策，從而與人類形成一種新的互動關系。自動駕駛汽車中的數據系統能夠實時收集和分析車輛周圍的環境數據（如路況、行人、其他車輛等），并作出駕駛決策。“它異關系”是伊德提出的四個“人與技術”關系中唯一具有“離身傾向”的關系，它也指明了“技術發展的一種宿命可能性——與人類的撕裂和對立”5。換言之，“數據之鏡”極大提高了人類的生活效率，但同時帶來了新的挑戰和問題，如數據安全、隱私保護、法律責任、道德困境等難題。

基于“數據之鏡”的背景關系。人與“數據之鏡”之間的背景關系表現為：人（—“數據之鏡”—世界）。數據已經滲透到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一種無處不在的景觀，無論是智慧城市、公共交通等基礎建設，還是社交媒體、電子商務、醫療健康等人類的日常生活場景，數據都是支撐性的存在。從媒介學角度來看，“數據之鏡”作為媒介，對環境的建構作用甚至深刻地改變了環境與地球的存在形態。例如，沃爾特·李普曼（WalterLippmann）提出的“擬態環境”、媒介化學派提出的“媒介環境”等都是媒介技術作為人類生活背景的理論解釋。數據的無處不在，使其既作為人類生活的背景，又加快了自身與人類合而為一的復合形態的生成進程，從而形成了在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都無始無終的“無鏡之鏡”。

四、探尋打破“數據之鏡”的可能性：數智時代的人技契約

（一）人被“數據之鏡”宰制的三重征候

第一重征候為基于技術自主性的人類地位危機感征候。從人工智能的發展路徑史來看，機器依靠數據訓練能模仿并終將超越人類思維能力。早期符號主義沿襲了萊布尼茨的理性主義思想，即認為“大量的人類推理可以被歸約為某類運算，而這種運算能夠指出謬誤或解決看法上的差異”6。因此，符號主義認為應當借助符號幫助機器學習人的思維邏輯，如歸納、演繹等。但伴隨著專家系統的沒落，具有機械論色彩的符號主義也逐漸式微。隨后，倡導人工智能應當模擬人腦的生物神經網絡的聯結主義范式興起，并在深度學習領域取得了重大突破。生物神經網絡中物理特征變化中量的關系，“可以被聯結主義系統中量的關系近似模擬。進入模型的加權數據信號，模擬生物神經細胞的電激活，從而模擬大腦內的信息傳輸”7。這種人工神經網絡展現了和生物神經網絡同樣高度交互的復雜性，因此也在學界和業界掀起了“人工智能是否會具備意識”的討論。盡管目前的人工智能尚未發展到通用型的程度，但值得深思的是，機器通過大數據訓練，反過來模仿人類的思維方式已經讓人類感覺到危機。這種危機感沖擊著人類作為“萬物之靈長”的自豪感，也讓人對“數據之鏡”倒映出的鏡像究竟是人類本身還是其他智能體而感到困惑。

第二重征候為基于技術生存論視域的排他性升級征候。當今，數智技術的泛在性正在為人類營造著供人類生存的虛擬空間與現實空間。數據及“無鏡之鏡”已經成為人類存在的場域。在日常生活中，商販如果不開通支付寶、微信等，顧客很大概率會因沒有現金而拒絕購買其商品；主體面對技術很難談得上“自愿使用”，因為人類一旦拒絕技術則意味著自身被排斥在技術秩序之外。一旦純粹的技術邏輯占了主體地位，人反而會“被技術拒絕”。特別是當人被要求通過技術方式證明自己是人的時候，人的主體性地位顯然需要技術來進行背書，而這種背書看似是在利用技術確立人的身份，實則恰恰開啟了人被技術校準甚或人被技術反向認證的歷程，此時，人類的主體性與技術的“排他性”進入一種神奇的較量狀態，且這種較量的一種結果就是人淪為“他者”，完全的技術主導使技術喪失了人文底色，也使人類喪失了生而為人所需要的尊嚴與關懷。

第三重征候為基于人機（技）關系新語境的身份異化征候。從數據平臺與用戶的關系來看，兩者的地位越來越不平等。“數據之鏡”的物質性存在依賴龐大的數字基礎設施建設，這背后需要雄厚的資本投入。作為普通用戶，其話語權根本無法與平臺資本的話語權抗衡，因此數據平臺成了利用“數據之鏡”反向凝視用戶的實際控制者。恰如英國法學家亨利·薩姆納·梅因（Henry SumnerMaine）所說的那樣，“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8。用戶數字身份的確認反而加劇數據要素壟斷、平臺反向控制用戶的程度，帶來一場“從契約到身份”的退步，科技巨頭也逐漸走向“技術封建主義”。技術封建主義分割的土地不是“有形的土地，而是所謂云或云封地”9，各大平臺在此之上雄踞一方、彼此分離。“在用戶、公司、平臺公司和巨大的技術封建主義集團上，形成一種新的等級秩序，個體用戶處在技術封建社會的最底層。”： 換言之，數據應當依附于人身，人通過契約讓渡部分數據權利給數據平臺。但現實情況則相反，個人越來越無法掌控自身數據，數據依附于數據平臺被其使用，并被后者反過來控制人的主體性，這種反制即異化。例如，數字巨頭各自圈“云封地”為王，這導致個人數據無法靈活地流通于不同平臺且個人數據被非法、過量地攫取。這種“從契約到身份”的退步反過來限制了人在數據世界的自由行動，人被困于“數據之鏡”的一角，成了依附于數字平臺的“云農奴”。

（二）以人機（技）契約構建視域打破“數據之鏡”的場域迷失

依托數智技術，機器在數據處理與計算能力、模式識別與預測能力、持續學習能力、復雜問題解決能力等領域逐漸超越人類。特別是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崛起，人類關于“機器是否會產生意識”以及“人工智能威脅論”的爭論不絕于耳。這些問題的存在暗含著“人類中心主義”的傾向。

人與“數據之鏡”所形成的具身關系已經將人類肉身與數據融合為人—機共生的媒介復合形態。因此，無論是個體感知還是社會運行，都應采取一種新的價值邏輯，即在情感、信任、社會等方面進行人與機器的價值對齊。從“數據之鏡”的真實性角度看，人類應當將其所映照出的鏡像視為一種混雜了仿真性、失真性、創真性的復合真實形態，它的“形”非常像人類及社會狀態，但其“實”卻不能完整地等同于“真”，唯有在此認識之上，人類才能杜絕不假思索、全盤式的信任，而與“數據之鏡”達成協商式、情景式的信任。

就普通用戶而言，使用者倫理是走出“無鏡之鏡”的技術封建主義困境的必由之路。應鼓勵用戶以“積極倫理的態度學習、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并在此之上不依賴，甚至是警惕技術的負面影響；從消極倫理角度出發不以個人隱私換取某些便利，加強個人道德修養并節制地使用技術”;。正如拉康的鏡像理論所揭示的，人類迷戀鏡像是出于認識自我的需要。但這種迷戀如果不破除數字“拜物教”式的自發崇拜，不勘破資本為數據商品編織的消費主義式的價值法則，以及琳瑯滿目、層出不窮的數字景觀幻象，用戶就會以自覺的方式被收編到數字資本構建的社會秩序中，并逐漸喪失自身的主體性，從而將價值選擇委托于數字資本邏輯。因此，必須辯證地看待數智技術，并在此基礎之上推動建立新型人機（技）信任關系，從而構建有利于打破“數據之鏡”帶來的場域迷失、促進人機（技）和諧共處的人機（技）契約。

（三）以“以人為本”的人機（技）契約構建原則突破“數據之鏡”主體性糾纏

人機（技）共生的邏輯應當尊崇“以人為本”的理念，而非技術至上主義。從技術自身發展的角度來看，“以人為本”呼喚著人文關懷，特別是對人類弱勢群體的關注，這就要求技術在設計之初就確保人的主體地位，而非為了經濟利益最大化而選擇效率優先、降低成本等來犧牲人的體驗，從而使人簡單粗暴地被技術拒絕。目前，在數智技術的發展路徑中，將技術道德化（moralizingtechnology）已被作為一種理念融入設計之中，這種理念認為“不僅客體有道德意蘊，而且主體也是被技術調節的；技術有道德屬性，倫理在與技術的交互作用中形成”lt;。目前，用戶引導、無障礙設計、適老化技術等具體的技術實踐當中已將上述理念予以體現。

從技術外部監督的邏輯來看，數據的特殊性要求個人權利與資本利益應當達到某種微妙的平衡。數據具有經濟性，即數據已成為一種重要的生產要素，與勞動力、資本和土地等傳統生產要素并列，它能夠轉化為有價值的信息和知識，進而推動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然而數據還具備人身性，即包含數據的個人信息權益屬于精神性人格權。《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二條明確規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任何組織、個人不得侵害自然人的個人信息權益。”= 由于這兩種性質天然地存在矛盾，因此，在現實生活中難免會發生平臺侵犯個人數據、數據安全受損、數據壟斷等案例。為了平衡這兩者的關系，各國已經作出了多種嘗試。例如，數據確權，即通過明確數據的權利性質、權利內容和權利歸屬，使得個人能保護自身的數據權益，同時使個人利益能與整體數據利益有效協調，從而最大限度地避免數據公地悲劇。在個人數據新型權利方面，歐盟頒布的《一般數據保護條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GDPR）則首次在立法中確立了數據攜帶權：“當存在如下情形時……數據主體有權無障礙地將此類數據從其提供給的控制者那里傳輸給另一個控制者。”gt; 該項權利賦予用戶無障礙地獲取與轉移個人數據的權利。盡管這種權利仍在實踐探索中，卻也讓人們看到了打破數字巨頭涇渭分明的“云封地”以及日益嚴重的數字壟斷現象的可能性。因此，對個人用戶與數據平臺權屬內容進行合理分界，推動數據資源的優化配置乃至社會福祉的最大化將是數據治理的必由之路。

總而言之，打破“數據之鏡”意味著人類要戳破人類中心主義的幻想，認識到數據特殊的“真實性”以及其背后盤根錯節的資本邏輯。毋庸置疑，這將是一個復雜而深刻的過程，它需要人類超越對數據的片面理解和過度依賴，認識到其背后的技術多面性和利益多元性，如此人類才能肩負起數字社會轉型的責任，并應對數智時代帶來的挑戰和機遇。

（作者閆宏秀系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楊映瑜系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科學技術史專業2023 級博士研究生）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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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閆宏秀. 數據挖掘與技術倫理學的內在路徑構建 [J]. 哲學動態， 2019 （8）：95-101.

⑧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統計法》的決定 [E B/O L].（2024-09-13）[2024-12-10]. 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409/content_697437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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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數據保護條例》第20條第1款：當存在如下情形時，數據主體有權獲得其提供給控制者的相關個人數據，且其獲得的個人數據應當是經過整理的、普遍使用的和機器可讀的，數據主體有權無障礙地將此類數據從其提供給的控制者那里傳輸給另一個控制者：（a）處理是建立在第6（1）條（a）點或第9（2）條（a）點所規定的同意，或者第6（1）條所規定的合同的基礎上的；（b）處理是通過自動化方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