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眠之夜

2011年冬季的某天晚上，當時我剛從修理鋪回到家，電視機中央一套正在播放《蓋世英雄方世玉》的片頭曲，冷不防父親來了句：“聽說你最近有情緒，是不是和缺少外界娛樂有關？”我并未說話，只是坐在自己平日睡的窄木板床上，毫不分心地看這部充滿熱血豪情的武俠劇。不作聲，也沒人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于是母親便把話接過去說：“孩子正看電視呢，再說他剛回來飯還沒吃，總不能因一時的心情倒了孩子的胃口。”母親的話正好說到了點上，因此父親就沒有繼續問下去。特別是對于像我這樣一個缺少關愛，又沒接觸過網絡和智能手機及電腦的鄉村人，原本自定義的城市，當我真正認識后，居然發現我始終留在鄉村。這樣說并不是厭惡鄉村，而是我沒見過大世面，就好比井底之蛙，每天能見到的天就只有井蓋般大。至于繁華的都市和熱鬧的大街，似乎沒我什么事，也不會讓我停留，更說不上能有一個像樣的角落把我容下。因此，在我十多年的記憶里沉默最多。人都說我傻，親戚們也同樣這樣認為。對此，我不想多做解釋，既然人都那么說，我想我就是傻了。倘若不是這樣，我又能如何？不，我雖然看上去宅，可是我的心是好的，直到后來人們評價我的時候總會說：“他哪點都好，就是不會說謊，太實在。”我聽后只是輕輕一笑，然后就靜悄悄地躲在門外（他們說這是愣），無論是寒冷的冬季還是烈日灼心的夏季，我都始終坐在那個角落里，因為它很安靜，從無喧鬧的雜音影響到我的情緒。那同樣是我的世界，雖然空間很小，不足一平米，但是我很知足。不過，我有時想，莫非我的世界和眼界就只能這么大嗎？不是的，屬于我的世界像海洋一樣遼闊，像雪山一樣潔白，像天空一樣湛藍，像牧場一樣滿是綠色，像駿馬一樣奔馳，同時像汽車一樣行駛。這就是我的世界，若不承認，倒也無妨，因為它畢竟屬于我而不屬于他人。再者它不會讓我痛苦、讓我流淚，仿佛欣喜就在我眼前那一瞬，我想是的，因為我從那里尋找到了樂觀，而又不為此沮喪——因那是注定的磨難，同樣是必經之路。為此，我曾在無數個夜里流淚，看似是自我的宣泄，其實那僅是自顧自的感動，且還無果。然而，這年我14歲，同時又對世界充滿陌生。因為我起初來到這個世界是充滿陌生的，何況又是不得已……這一切都源于它從未和我商量，才使我站在昏暗的邊緣，望著那不知情的未來，而又時不時地停在原地踱步，穿行在那黑茫茫的夜色里。

是的，這年我14歲。據母親說，她一直都把我當閨女養，經過驗證，我其實還不如一個悲憫的女孩兒，那是因為我不僅承擔起了洗衣、做飯、買菜、帶孩子的任務，還每天早出晚歸地學修摩托車。我干了——是被強行要求還不容商量地放了學就去修摩托車。于是，我認了命，認為是由貧困帶來的不惜命，從未幻想過有人疼。

那一夜，我只身待在門外，不是出于自愿，而是源于和母親吵了嘴，她一怒之下把我給趕了出去。她忘了眼下是冬季，而我也僅是穿了一身薄衣就被她接連叫嚷著關到門外。其實我不怪她，只怪為何我生得這樣好卻遭遇這樣的事情。我甚至想，我可不可以做一個孤兒，一個可以像小鳥一樣自由的人，哪怕是做一只渺小的麻雀，那樣我就可以去覓食，去感受大自然的自由。只可惜，我是人，一個完完整整的人，唯一的好處就是未成年。當想到未成年找工作沒人要時，我只是無奈地搖搖頭，隨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流下那無痛的淚水……我把它比作流血，把它看作血流成河得浸濕衣領。

起身前，我回頭看了看那所獨門獨院的小房子，只不過，燈熄了。我想回去，但我不知道母親把門鎖了沒有，又怕回去以后遭受一頓皮鞭。回憶起來，那簡直是血淋淋的無奈。沒經歷過的人肯定體會不到，倘若你是一個親歷者，肯定能體會到我內心的顫抖和我因寒冷而凍得吸溜鼻涕跟無聲傾訴的那一絲感受。

剎那間，我想過離開，老話說那叫西去。我想死后去西方云游。對此，我不是沒那方面的勇氣，只是不想隨便糟踐生命，特別是對于像我這樣一個曾接連被人下注“耗子藥”的蒙難者，好不容易在人世活一趟，真要是去了多可惜？我想，真若那樣母親肯定還是母親，只不過她肯定會哭得肝腸寸斷，但我體會不到那樣的感受，興許跟我還未成年有關，我悟不透或明白不了其中的奧妙。

于是，我似絕望地離開周圍的平房，穿過林帶，徒步來到柏油路旁邊起伏不平的土路上，就這樣來回地走。我似乎感受到一絲溫暖，不過是通過接連走動獲取的。前半夜，感覺還好；后半夜，那颼颼的冷風就像鋒利的刀片在我身上劃開無數道口子。此刻，我已體會不到是冷還是疼，只覺得周圍遍滿冰窟，而我就在夾縫里——唯獨會動，還可自由活動。倘若沒這點自由，我想顯然是絕境把我給推送至無邊的末路上，瞻望看不見的希望和看不到邊的明天。對此，我沒頭緒，但同樣又不見有離開此處邁動的腳步，只是在大約來回有兩公里的路上轉圈。

這時候我看見周圍的燈仿佛是東方夜明珠，在向我示意招手；看見菜市場的門簾上寫著明日再來；看見銀行取款機房里的節能燈通透明亮；看見早餐店里的人頭頂著星星在自己店門口生火燒油。在這一晚上，我擁有無數次遇見，但又不曾看見。我想，我所看見的夜是從黑到白的天，我看見的冷是由氣候和節令的變化使我渾身被凍得哆嗦。我看見的月亮是黃色的，天同樣是黃色的，只因它被黑夜籠罩，而月亮僅是用它的眼睛和自身的光亮映襯才有了一些別樣的色彩。

天似乎在對我笑，我大致明白它的意思。它是想給予我一些心理安慰，并告訴我莫怪父親和母親，母親也僅是在氣頭上才會這樣做——門沒鎖，特意給你留著呢，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晚我不敢回家，因為我怕回去后母親會把我關進一個黑暗的角落里，用不知為何物的刑具在我身上來回抽。一回想，我渾身就止不住地發抖，我體會不到恐懼的意思，但我只記得可怕。

我知道那種怕是由心流露，是不可銷毀的記憶，可我難以消化，只能慢慢穿行在寒冷的夜里，無眠的同時，還忘記了取款機房里有暖氣，可以抵御止不住的寒冷。所以盡管走了半夜，我也沒有感覺到累。所有的云、所有的人，由于黑夜的到來，都開始休息，而我沒有。我想，那些為了討生活而在上夜班的人，應該和我一樣睜著眼看著眼前不熟悉的景觀。然而，他們所做的東西都叫熟悉，只不過全都是從陌生而來。我就這樣從出門開始一直在黑夜里穿行，想必黑夜現在已進入尾聲，我看到早餐店的人已開始忙碌起來，就和我看到明天的太陽相同。我曾想過住旅店，可是沒錢。我來回轉了大半夜，除看到早餐店里的男勞力在炸油條外，就再無其他的人跡。不過，土路上留有人的足跡，但那只是昨天和前天甚至更早以前留下的，而我和早餐店男勞力留下的都是明日新的足印。有些稍被水弄濕潤的地方，明顯就留下了腳印，隨后被寒冷的氣流給凍得堅硬。

當我走到對面早餐店旁邊的時候，正忙活燒油、炸油條的男勞力說：“喂，伙計，你今天怎么起這么早？是出什么事了嗎，能不能和我分享一下？”他把話直接問進我的心里，我的確應該回答他，可是當我想到他是一個陌生人時，便把剛想開口說的話給咽了回去。

興許正是這點拘束，才讓我下意識地在沉默中拒絕回答他。

但那樣似乎不禮貌，于是我只好說：“我是出門散步的。”

“出門散步？”他顯現出不相信的面孔驚訝地問我。其實不止他不相信，包括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

“對，這是我多年養成的習慣，不過我以往都是在平房后面那塊林帶里，也就今天才來到街上……”我最終還是沒跟他講實話。

出乎我的意料，他小聲地說：“誰會大冷天出門散步，而且還是凌晨四五點，如若真的有，可見那人腦子有病。”我覺得他說得很對，今夜我就是那樣的人。

我并未回答他，直接離開了，又回到我踏步走過大半夜的位置。這時我的好奇心已不再有，特別是我走到早餐店的那一瞬，那油條的香氣當場便勾起了我的饞蟲。我曾幻想能有一塊錢，一塊錢就可以買兩根油條，可惜我沒有，于是我只好回到曾被我走過半宿的路上，有時忍不住就向那邊望一眼。大概是凌晨五點一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早餐店開門出攤，昨晚我也僅喝了半碗粥，當我看到油條的時候早已經餓了。我曾想祈求他給我一根，但我不能那么做，因為我剛用善意的謊言告訴他，我是因習慣出的門。我知道他不信，我也不信，可是當我站在菜市場門口時，嘴唇就情不自禁地吧唧起來，口水不知被咽回去多少，像是已品嘗到外酥里嫩的油條一樣。于是我準備往東走，這時從早餐店里走出來一個姑娘，那是早餐店老板的閨女，今年已經18歲了。在年齡方面她長我4歲，顯然她是1992年出生的。不過，我僅是看了一眼，之后便正東方向朝廢品廠那里走了。這是我來的第十幾次，我不記得了，只記得門外還有院子里碼起的一垛又一垛的鐵皮、紙箱子、輪胎以及塑料殼等，擺在地上。

這時我看見一個人，那人在鐵皮棚子底下睡覺，身上蓋著兩床棉被，一瞬間我仿佛聽見了他的呼嚕聲。是的，別看他人瘦，可是他的呼嚕就好比雷聲，而且還是有間歇節奏的。他是廢品廠的老板，平日最愛喝酒，但要論起他的經濟財富，那就比早餐店強太多了，甚至幾十倍都有可能。沒錯，我在想要是我能有像他那么多的財富，就再也不用看他人的臉色了，也不需要再根據他人的心意和要求去生活。想到此，我仿佛活在別人的身影里，我同樣覺得自己活得太沒有自我。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悲命，無人在乎的同時，也不會有人心生憐憫。

我從不這樣想，哪怕我真的是個孤兒，也不會像滿足于一些毫無感性可言的真實者一樣，把無異于道德的液體注入我的血肉里去。此時，我逐漸盼起天明，這點希望稍稍讓我抵御了些嚴寒。我同樣知道這是心理作用，正是有了這微妙的心理感應，才讓我在無眠的冬夜里抵御了寒冷感受到了暖。是的，現在我準備再次去往菜市場，根據走的時間大約是在6點，若按這個時間往前推算，大約再有三個鐘頭天就亮了。然而，這里的夜色要比老家長，前后長約兩個半鐘頭——僅限于深夜。

眼下我再次來到菜市場，不過是門口。這次我看到的景象不一樣，朦朧的燈光下站著一個人。照明的位置映襯著他，燈掛在墻上。我看到那個人似在撓腮，他黑黢黢的手不停地動著，而屁股不是向這動就是朝別處挪動。他整個人穿得破破爛爛，居無定所，可見菜市場門樓下就是他的住處。天冷時，他就會找一個有暖氣的地方，把自己的棉絮鋪墊在那里歇息睡覺。像這樣的生活，他已經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了，有人說十年，也有人說不到二十年，反正時間肯定不短了。他似乎看見了我，我同時也在觀察他。只見他凌亂的鬢發貌似自來卷，衣服上的油泥干癟了一層又一層，上衣口袋破爛，襯衫里的布成了條狀，若不仔細看肯定會以為他穿的是裙子。是的，從我來到這里就認識了他，但他好像跟我不太熟。沒錯，我倆僅是認識，從未交談過。當然我說的是那種由衷的交談。不過他講的是四川口音，至今我已曉得兩年。記得曾有人說，他早年是個才子，跟老板賣苦力被騙十幾萬，由于承受不了這樣大的打擊才崩潰了，直到后來被人叫為傻子。這當然不是我叫的，而是眾人口中傳出來的，我僅是記下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雖然看上去傻，但其實清醒著呢，因為沒人愿意和他溝通，所以時間一長他便習慣了自言自語、自娛自樂的生活方式。有些時候人們會叫他老大，不是因為他年齡大，而是因為他頭上有個包，明顯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人為的。當想起自己也曾經被人叫做傻子的時候，我便對他生起了同情心。我現在很想找他傾訴，與其來回地走動，不如同他聊上幾句。我這樣想的原因是，同他無論講得再多，他都不會四處散播。從這點來看，他是一個非常守信的人。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打招呼：“喂，老大，你最近還好嗎？”

他好像沒聽到，僅是向我看了一眼。

“喂，老大，你怎么不說話？”

他這時才注意到原來我是在同他講話。為此，他露出少許微笑，隨后把手里拿的東西放在地上向我走來。我趕忙走過去與他碰面，他反倒像解壓似的笑呵呵地同我一起坐在水泥地板上。

我倆就這樣坐著，他同樣為我能和他坐一起而高興。此時，他的樣貌被我看清，雖然他身上的氣味很不好聞，但他畢竟是我唯一的傾訴對象。我想無論好壞，我只能選他。

不一會兒，他像個清醒者問我：“你怎么到這兒來了？這個時間段你不是應該在家睡覺的嗎？”

為了讓他感到被尊重，我立刻回答：“今晚我在外面過夜，無家……”沒想到他當場又向我發問：“那你來這里做啥子嗎？何況你跟我不一樣。因為我是個傻子，而你卻是個有家也有母親的人。”

此刻，我對他生起憐憫之意，他卻低著頭默不答言，接著眼角便流出了淚水。我知道那是他不愿提起的痛，就像我今晚一樣無人傾訴。只可惜，我找到的那個人就是他，而他卻一直悶在心里不知過了多少年，單從氣勢上就能看出他整個人的精神很憔悴。我同樣知道他比我更需要心理安慰，就像打開一扇窗，最終還是需要有人去關。可是開窗的人是誰，無人知曉。所以我只能說：“老大，我是個被趕出家門的孤兒，說起遭遇咱倆還真是一樣。”這時樓道里的燈泡忽然不亮了。

然而他卻冷不丁地在黑暗里發笑，這倒讓我疑惑不解。他說：“從你的樣子來看，你只是因母親一時生氣被趕出家門，等天亮以后你自然就回家去了。”

我立刻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如實說：“是直覺告訴我的，不過，你想知道為什么嗎？”他認真地看向我。

“那當然啦！快說吧，老大，你在我跟前就別賣關子了。”

“根據你的年齡，因為你還沒成年。”

我驚訝地看著他說：“我的天吶，你簡直太神奇了老大。哎，人不都說你是傻子嗎，那你怎么還……”

他立即擺手示意停止，想必被人當作傻子的人頭腦同樣清醒。于是我只好說：“你可拉倒吧老大！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裝的。”

他回答說：“其實我是一時糊涂一時清醒，具體是什么樣子我也回答不上來。”他把舉起的手放下，繼續看著我。

我問：“那……老大，你沒有家嗎？”

他說：“從我誤入騙局，再到頭被人打出包開始，我就已經沒家了。歸根結底說，我才是真正的孤兒，而你不是。”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他頭上的包是被人打出來了，至今沒消。我想象不到他背著這樣一個包袱是怎么走到現在的。

隨后他便嘆息地搖搖頭說道：“人生真是一言難盡啊！”

而我也僅是低頭輕聲說：“老大，你說得沒錯，你才是真孤兒，我只是因一時慪氣被趕出門外，等到明天自然就回家去了。”這樣的話，他聽后比較高興。

他試圖用手拍拍我的肩，正準備抬起來時，又給放了回去。

我當場看出他的心思，示意他別見外，隨意而行。在今晚我倆是暢所欲言的朋友。我認為，既然是朋友，就不能顯得生分。于是我讓他抬起手，他并沒有遵照，只是把我當朋友一樣，對我笑笑。我問他：“你為何不隨心做事？”

他稍有遲緩地回答說：“我手黑，怕弄臟了你的衣服。”

“那連握手也不可以嗎？”

他不敢相信地問：“我能跟你握手？”

“嗯，嗯。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告訴他。他高興得不知手腳如何安放，隨后找了一張還算干凈的紙擦了一下，才同我握手說：“你好，朋友。”

他緊握著我的手不舍得松開。我知道他需要真摯的友誼，當我遇見他之后，就盡快給他送去溫暖。此時我根本不在乎冷與不冷，這夜晚、這門樓、這瞬間讓我感到無比松弛。我知道這感覺正是源于他的陪伴。他心里其實也一樣。總之，這大半宿我是在歡樂中度過的，再無出門前的絕望和沮喪。

可是距離天亮還有兩個鐘頭。現在我跟他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胳膊不見外地搭在他肩上，他同樣毫不生分地照做。這時他準備對我說起他那時的經歷，正要開口的時候，從市場里面突然竄出來一條兇猛的狗。狗是被我倆的說笑聲吵醒的，那個時候我跟他說得正起興，狗就在那時叫喚起來了。它當時是向我們發出警示，意思是讓我們消停會兒，或把聲音放小，以免吵醒它那正在睡覺的主人。誰料，我倆竟然不理會，反而越說越起興，我們的說笑聲能把睡著的人驚醒。只見那條狗露著惡煞的眼神盯著我們，前腿向前趴著，想尋機往我們身上撲。

正當它準備發起進攻的時候，陰謀破碎了——狗主人以吹口哨的方式喚它回去。我知道它很不甘心，畢竟沒從我倆身上吃著肉。但它仍在走之前向我們兇狠地咆哮了幾聲，警告我倆若是再不閉口等它再來的時候就不會像剛才那么客氣。這一下，我們倆捏了一把汗，然后它就走開了。

“嚇著你沒有？”我問。

“還好，還好。真沒想到，這狗竟然這么兇。”他說。

于是我有意逗他說：“倘若今晚真被狗咬了，你會站出來保護我嗎？”

“它要是真敢這么做，我就一下把它咬死。”他不屑一顧地說。雖然他的話聽起來傻乎乎的，不過，倒有幾分誠意。

誰讓我倆是朋友呢，是朋友就該主動出頭。眼下我忽然感到他不傻。此時的他講起話來，完全沒有平日里一個人自言自語時的樣子，根本看不出他曾是一個被人整天叫傻子的人。時間就這樣走著，我倆就停站在樓道里，想必再有一個多鐘頭太陽就露頭了。像那樣熟悉的光，映照我的同時，也映照著他和萬物。一旦天亮，就意味著我要和他分開了。俗話說，無論什么人，都有分開的時候，不管是親人還是朋友（包括他），總有離別。

此時我反倒不怎么舒心，只因天亮后我就要和他分開，于是心里難免會有不好的情緒。我想大概他也不舍得和我分開，指定和我跟他談心有關。可是當我再次看向他的時候，他顯得很高興，擺出一副很知足的樣子，說：“你快回去吧，不然家里人該擔心了。”

我很不滿意這樣的語氣，問他道：“你是想趕我走嘍？”

他未回答我的話，而是反問我：“莫非你的心不是肉長的？”

我說：“肯定是，只不過你這么著急讓我走，有什么隱情嗎？”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我期待著他的回答。

為此，他遲疑了會兒，便開門見山地回答。“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吧……”他說話時有點吞吞吐吐，“我，準備到垃圾箱去找吃的，說實話，這正是你和我的區別。因為你有家，我沒有。屬于我的家就只有四處通風的空曠門樓和樓梯間，所以我不是轟你走，而是我出門尋覓吃食的時候到了。”

我認真地把他的話聽完，眼角禁不住流下眼淚。我說：“老大，你應該去找工作，因為有了工作你就會有吃的，同時還會有房子住和新衣服穿。難道你不想嗎？”

他天真地對我說：“因為我是傻子呀。”短短一句話，就像刀子一樣刺痛我的心。當我再次準備開口的時候，卻被他舉手制止了。之后，他便拋下我獨自走開了。

其實我想跟他說：“以你的能力和智慧，是可以找到工作的。只要你努力，肯定會有一個好的未來。”

這時候，我已顧不得抹淚兒。就算我對他有再多的同情，也無濟于事。因為我只有14歲。一個14歲的男孩子是不具備成年人的能力的，所以我便難過地走了出來。

街道上陸陸續續出現很多人，只見他們各自背著一個包，或拿著一把鐵锨，不是邁著步子往學校走，就是站在路邊等活兒。時間已經接近上午9點，看到他們的同時，我仿佛看到了天亮。

是的，我是從黑夜穿行走到天亮的，這一晚我仿佛走完了一生，因為我走完了他們的14歲，而站在路邊等活兒的人，同時又走完了我的中年。我從他們的身影背后看到了自己的蒼老，回過頭，又看到了自己的幼小。

天亮了，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是修理鋪，因我在那里工作。與此同時，在那里我看到了起床尋我的母親，雖然她很嚴厲地把我趕到門外，但我仍然想對她說：“謝謝你，媽媽。”

作者簡介：

時彥猛，1997年出生，漢族，河南人，本科學歷，現居新疆阿克蘇市，私企文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