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雙美一夫”故事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摘 要］ 《聊齋志異》是蒲松齡的經典之作，描述了很多奇幻的愛情故事，其中就包括非常經典的“雙美一夫”敘事模式的故事，其原型可追溯到《山海經》中帝俊與兩個妻子之間的故事。蒲松齡筆下的“雙美一夫”故事，既符合大多相似模式下的創作特點，又獨具特色。以《聊齋志異》中的《巧娘》《蓮香》《阿繡》《嫦娥》為主要分析對象，探究“雙美”女性形象及故事情節，并探析“雙美一夫”模式背后所蘊含的精神追求與文化內涵。

［關" 鍵" 詞］ 《聊齋志異》；“雙美一夫”；女性形象；蒲松齡；文化內涵

引言

“雙美一夫”可謂是中國古代小說中最常見的敘事模式之一，這一模型既包含了“兩女一夫”的三角戀關系，也包含了“二美對比”的敘述范式，其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山海經》中的部落首領帝俊與他的兩個妻子之間的故事。“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1］438“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1］463根據《大荒南經》和《大荒西徑》的記載，帝俊的兩個妻子“羲和”與“常羲”分別住在東方和西方，育有太陽和月亮，二人一個作為太陽之神、一個作為月亮之母，方向相反、地位相當，展示出“二元對立”的關系，是最早的“雙美”形象。

對于這種“雙美一夫”的神話類型，彭兆榮先生曾進行過專門的研究。他認為“二女一男”神話中兩個女人的身份角色是什么樣的組合并不重要，其“基本的敘事格式是：兩個女人共同圍繞著一個中心——男人，并分享著那個男人的歡樂與痛苦。兩個女人的心理趨向、文化敘述完全一致”［2］。而這種創作觀念與模式一直延續到后來的唐傳奇、宋元話本以及明清小說中，這其中就包括我們熟知的《紅樓夢》中的“寶釵黛玉”、北宋年間《嬌紅記》中的“嬌娘飛紅”以及《聊齋志異》中的眾多神幻離奇的愛情故事。文章主要針對《聊齋志異》中的“雙美一夫”故事，以《巧娘》《蓮香》《阿繡》《嫦娥》幾篇為主要分析對象，探究其中的女性形象及故事情節，并探析“雙美一夫”模式背后所蘊含的文化內涵。

一、《聊齋志異》中“雙美一夫”模式的特點

據孫悅在《明清小說“雙姝”模式探究》中的統計，《聊齋志異》中的“雙美一夫”小說共有二十九篇，其主要特點呈現為異類雙姝組合居多、對“一聯三美”團圓結局的打破、對“賢妻賢美”式女性的塑造、對男女情愛模式的打破。［3］在閱讀過后，筆者認為此模式的故事還要加上《蕭七》一篇，其故事模式的特點還包括情節環環相扣、語言戲謔幽默，能夠吸引讀者。如《蓮香》的開頭，桑生與朋友玩笑，若有鬼狐來，“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然而當晚朋友雇傭妓女去敲桑生的門，“生大懼，齒震震有聲”，與之前的吹噓形成鮮明對比，也為后面他與鬼狐之戀埋下伏筆。［4］69-74這種風趣幽默的語言和情節設置讓人物形象更為鮮明、生動，讓故事自然婉轉地有序推進。

本文分析的幾篇故事大多符合上述特點，如《蓮香》中鬼、狐、人之間的纏綿悱惻，《阿繡》中人、狐之間的真假之戀，《嫦娥》中仙、人、狐之間的美妙圓滿……這些“雙美”和諧友好，全心全意讓男人享受到妻妾和美、多子多福的幸福生活。

二、《聊齋志異》“雙美一夫”故事中的女性形象特點

（一）美麗動人，大膽多情

在“雙美一夫”模式的故事中，男主人公多為普通窮酸的書生，而女性角色多被描述為傾國傾城之色，且大膽多情，主動與男主交歡。如《巧娘》中傅生第一次遇見巧娘，她“年可十七八，姿態艷絕”，既美麗又香艷，主動邀請傅生來到自己家，和自己睡在一張床上。［4］81-84只可惜傅生天生缺陷，無法同房，令她大失所望。再如《嫦娥》中宗生與嫦娥婚后濃情蜜意，嫦娥效仿飛燕之姿、楊妃之貌“長短肥瘦，隨時變更；風情態度，對卷逼真”，令宗生喜不自勝，連連感嘆“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闥矣”［4］344-348。這些故事中的女子們風情萬種，總能撩撥起書生的心弦，引得他們心甘情愿與之交歡，哪怕身體虧空都不愿停止。

（二）情深意重，體貼專一

在“雙美一夫”故事中，雖然男主人公大多好色多情，但女性角色們往往深愛男主一人，且不離不棄、溫柔體貼，在男主需要幫助時及時給予援手。如《阿繡》中的狐貍為與男主劉子固相守，不惜假扮成人類阿繡，只為能和男主在一起。當她的身份被識破后，她也沒有舍棄男主，還在真阿繡逃跑時及時幫助她遠離危險，與男主團聚。在故事的最后，狐貍仍然時不時回到劉家，幫助他們嚇唬家仆，尋找丟失的物件［4］319-322。再如《蓮香》中，桑生因與女鬼李女夜夜歡好而日漸羸瘠，還怪罪到蓮香的身上，誤會了蓮香。然而當蓮香離開后，他病情日益加重，直至“沉綿不可復起”，這才恍然大悟。此時蓮香不計前嫌，運用法術，再次救了桑生，還接納了李女，與她交好，共同侍奉桑生。［4］69-74“雙美”之情深令人感慨，“雙美”之仁善令人贊嘆！“雙美一夫”故事中的女性們以超乎尋常女子的深情撫慰著書生們的心，她們善良、溫柔、體貼，一心一意對待著普普通通的書生，是古代男子心中完美的情人。

（三）賢良大度，彼此接納

盡管“雙美”共享一個夫君，免不得在最開始時偶爾產生矛盾、爭風吃醋，但當相處久了以后，她們終會接納彼此、團結一心、情同姐妹，共同侍奉夫君。在所有列舉的這些故事中，矛盾最深的可謂是《巧娘》。在《巧娘》的故事中，華姑和三娘因為私心在最開始向巧娘隱瞞傅生不舉已經痊愈之事，巧娘在得知后大怒：“今乃知閉戶有因。昔母子流蕩棲無所，假廬居之。三娘從學刺繡，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4］81-84然而，盡管三娘從中調和，但華姑依然不愿成全巧娘和傅生的情誼，反而變本加厲，日夜防范，不讓他們接觸，甚至在傅生離開后埋葬了巧娘，欺騙他巧娘已經在北方投胎為人。好在三娘善良，告訴了傅生事實，才使巧娘得以逃脫，三人終成眷屬。回顧整個故事，即使巧娘經歷如此多的磋磨，她仍然不計前嫌，在嫁給傅生以后與三娘和好如初，相處和諧，共同侍奉公婆；而三娘也多次承擔風險，違背母親意愿，暗暗幫助巧娘，哪怕這樣做會分走丈夫的愛。這些行為都足以彰顯她們的賢良大度。

（四）“二元對立”，對比鮮明

“兩美”共侍一夫，若是兩個美人完全相同，就少了幾分樂趣。在《聊齋志異》中，“雙美”通常以不同的形象出現，為男主人公帶來不同的感情體驗，滿足古代男子對于情愛的不同需求。在《蓮香》中，蓮香和李女先后與桑生纏綿，一個溫柔大方，一個天真婀娜。李女天真爛漫，因為喜歡桑生，所以毫無節制地向他索取，與他夜夜笙歌；蓮香溫柔賢淑，因為愛桑生，所以幫他治病，勸他節制，二人形成鮮明對比。而桑生對二人的感覺又是怎樣的呢？他說“蓮卿肌膚溫和”，而李氏則“冷如冰”。由此可見，在冷與熱的對比之下，桑生更親近喜愛溫和的狐貍，而不是冰冷的鬼魂。作者以蓮香命名此篇故事也恰恰證明了他對于狐的情感偏向。在《嫦娥》這篇故事中，仙女嫦娥賢良淑德，舉止端莊持重，打點家中上下，讓宗家越來越富裕；而狐精顛當任性有趣，善于諂媚宗子美，攪得宗家雞犬不寧。二人形象亦形成鮮明對比。綜合來看，不管是哪個故事，“兩美”中總有一個賢惠大方，符合“妻子”的形象；另一個任性俏皮，符合“妾”的形象，而故事總會設定為妻子誕下子嗣，光耀門楣。這種一妻一妾的設定，符合古代男子對于“賢妻美妾”的終極幻想，是完美的家庭結構和理想的人生結局。

三、“雙美一夫”故事的深層意蘊

《聊齋志異》崇尚戀愛自由，尤其是故事中的女子大膽熱情，主動向男子求愛，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反對封建禮教的思想。然而，這種反封建并不能代表“雙美一夫”故事的精神文化內涵。這類故事背后所代表的，是古代男子對情欲的看重，對靈與肉的雙重追求，對兩性關系的終極幻想，是普通的窮酸書生的情愛幻影，反映了蒲松齡以及其他文人特別是清代文人的創作心理。通過分析故事中的女性角色形象，我們不難發現其背后影射的正是“雙美一夫”故事的底層邏輯和文化內涵。

（一）靈與肉的情欲追求

“雙美一夫”故事中的女子美麗動人，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這些美艷傾城的女子通常是一個窮酸書生難以靠近的，因此故事中的女子們還需大膽熱烈，主動向男子求歡。但是，光有肉體上的滿足還遠遠不夠。這些美麗的女子還須深情專一，將自己的全身心傾注在男子身上，滿足他們的男性強權心理，一心一意跟隨他、幫助他、滿足他、深愛他。此外，女子們還要才情兼備，在他們孤寂時紅袖添香，在他們得意時崇拜贊美，在他們失落時柔聲安慰，在他們高興時溫情陪伴，給予男子心靈上的慰藉。總的來說，“雙美一夫”故事中的女子，正是符合他們對于靈魂與肉體雙重追求的絕佳對象，反映了他們內心深處的情感欲望。

（二）賢妻美妾的婚姻理想

相對于清代其他“雙美一夫”模式小說熱衷于塑造飽讀詩書的才女形象，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更多的“賢妻美妾”式的雙美故事，這反映了古代男子對于理想婚姻家庭結構的追求。一方面，他們希望有一個賢良淑德的妻子來主持中饋、侍奉孝親，讓自己過上衣食富足、無憂無慮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們期望能有一個活潑有趣、充滿才情的女子與自己飲酒作對，快意人生。賢妻與美妾的完美結合讓家庭趨于平衡，既不會過于無趣，又不會亂了方寸，滿足自己對于生活與婚姻的幻想。還有學者認為，“賢妻”還象征著童年時期給予自己溫暖的母親，代表的是安定與富足；而“美妾”則指向文人胸中放蕩的心理和不羈的情懷，代表著瀟灑和自由。沒有前者，生活將顛沛流離、老無所依；缺失后者，人生則盡是柴米油鹽，枯燥無味；二者可謂缺一不可。［3］

（三）文人的精神勝利

作為蒲松齡意為疏解內心苦楚、排遣心中孤寂所創作的奇異作品，《聊齋志異》是他“求而不得”心境的精神慰藉與補償。外界的冷漠與不屑時刻提醒著蒲松齡所遭遇的困境，而家中妻子的存在又讓他深感人生的乏味與無奈，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內心長期得不到滿足、不斷受到沖擊，因而處于一種極度的缺失狀態，難以保持平靜。［5］盡管生活的困頓使他文人骨子里的不羈與灑脫深藏心底，但在目睹他人享受“妻賢妾美”的生活后，這種壓抑許久的情緒再也無法抑制、蔓延開來，化作一行行天馬行空的字、一篇篇奇幻美妙的愛情故事。現實無法滿足的生理與心理需求，他便在夢境與文字中尋求實現。于是，他傾盡心血，描繪了諸多人與妖、狐與魅共存的“雙美一夫”故事。通過觀察、總結，我們不難發現，這類故事的情節多數從男子角度來寫，體現著男性的精神撫慰和自我意識渴求，被刻畫的女子均是柔情似水、才調和敏，善解人意而可愛至極，所愛對象則常是窮困文人或學士才子，并且求愛的女子愈多其身價愈貴、形象愈高，這正是身居下層的文人精神勝利的表現，企圖讓自身的人格價值借助女性來實現。

在這個充滿熱情與情感的虛幻世界，《聊齋志異》中的每個角色都在為愛情窮極所有、奮不顧身。仕途不順又如何？家貧如洗又何妨？在昏暗的燭光旁，在破舊的庭院里，在朗朗的月光下，總會有賢妻與美妾眷顧他們，溫柔相伴，用她們的溫柔化解他們心中的煩悶，用她們的深情慰藉他們內心的孤獨。她們的柔情似水，擁有讓書生指點江山、顧盼自雄的力量；她們的柔情與懷抱，則潛藏著讓人平步青云、前程似錦的可能。這種極度的渴望，在“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6］的孤寂中愈發強烈。最終，在生命的空虛與渴望中，化作了《聊齋志異》這部充滿幻想的精神補償之作。

結束語

康正果先生曾在《重審風月鑒》中說：“《聊齋志異》是男人寫給男人的書。”［7］因此，書中的“雙美一夫”故事模式彰顯著蒲松齡以及諸多同他一般求而不得、失意落魄的古代文人的美夢：他們既渴望靈與肉的情欲交融，又希望擁有賢妻美妾的理想婚姻。男權至上的社會環境、作者自身所處的境遇對美夢的構建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這些美夢反過來又折射了作者的真實心理，體現了蒲松齡基于情欲的妄想。

參考文獻：

［1］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增補修訂本）［M］.成都：巴蜀書社，1993.

［2］彭兆榮.和諧與沖突：中西神話原型中的“二女一男”［J］.中國比較文學，1994（2）：102-121.

［3］孫悅.明清小說“雙姝”模式研究［D］.廣州：暨南大學，2016.

［4］蒲松齡.聊齋志異［M］.中華書局，2009.

［5］吳瓊.《聊齋志異》同篇雙女情節及其文化內涵［J］.蒲松齡研究，2007（3）：25-37.

［6］任篤行，輯校.全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M］.濟南：齊魯書社，2000.

［7］康正果.重審風月鑒［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