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北大秦簡《從政之經》、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三種文本性質相同,內容則同中有異。通過對“毋復期勝”“毋復謀勝”“復悔其勝”三組異文的對比研究,可以知道早期底本可能是“毋復其勝”,《從政之經》中的“謀”是“其”字之誤。《為吏治官及黔首》中的“復悔”,很有可能是先把“毋復”乙作“復毋”,又把“毋”誤讀作“悔”。
[關鍵詞] 北秦簡; 《從政之經》毋復期勝;
[中圖分類號] K877.5"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1005-3115(2025)01-0011-06
北大秦簡《從政之經》、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是三種秦代“官箴”或“宦學”性質的文書[1][2],其中多有內容相同的文字。但是,由于抄寫者的水平或者底本來源不同等原因,文本內容有時候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差異。把三種出土文獻對讀,通過字詞的研究,有助于我們了解文本在流傳過程中所發生的一些變化。
下面以“毋復期勝”“復悔其勝”“毋復謀勝”為例做一說明。先把目前所能見到的三種不同版本的文字抄錄如下,然后再加以討論。
A:毋復期勝" 《為吏之道》一〇壹
B:復悔其勝" 《為吏治官及黔首》五二貳
C:毋復謀勝" 《從政之經》九壹
睡虎地秦簡的整理者謂“毋復期勝”是“不要一味想壓過別人”[3]。岳麓秦簡的整理者把“其”讀作“期”,認為“期勝”是一種小人性惡的行為,君子不為[4]。北大秦簡作“謀勝”,不同于之前的睡虎地秦簡和岳麓秦簡。北大秦簡《從政之經》的整理者朱鳳瀚先生說:
《論語·衛靈公》:“君子謀道不謀食”,皇侃疏:“謀,猶圖也。”“謀勝”即圖謀取勝于人。睡簡作“期勝”,期當訓為期望,與本簡文“謀勝”義近而少有差別。[5]
上古音“謀”與“其”雖然同為之部字,但聲母一為明母,一為群母,二者有一定的距離。《爾雅·釋詁》:“諆,謀也。”清代學者朱駿聲曾經提出“諆”“謀”相通假的說法,不一定可靠[6]。朱鳳瀚先生沒有對這一處異文做出進一步的解釋,把“謀勝”解釋為“圖謀取勝于人”,恐不可信。
我們認為睡虎地秦簡“其勝”和岳麓秦簡中的“期勝”一詞,是一個并列結構而非述賓結構。郭店楚簡《尊德義》第1號簡說:
又郭店簡《語叢二》第25—27號簡說:
惡生于性,怒生于惡,勝生于怒,忌生于勝,賊生于忌。
在秦漢文字中,“其”“某”二字的形體極為接近,容易相混。如北大秦簡《避射》有如下一段文字:
避射祝:一席東【向】,以席南向,禹布三,曰:“皋!敢謁天之營皇,某往戰,令其〈某〉嘉藏。車之來者,破其輪,毀其衡。人之徒來者,折其兵,失其明。矢之來者,毋縱而橫。茍令某戰藏,還歸塞主君,不以牛以羊。”即塞之牛肉若羊肉。
簡文中“令其嘉藏”之“其”,北大秦簡的整理者謂“或為‘某’之誤”[4]853,可信。從岳麓秦簡來看,“其”與“某”的形體已經非常接近,如果“某”中間的豎筆稍有殘損或者模糊,就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其”字[17]。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中,就有不少的“其”在,從形體上看與“某”字非常接近,如乙297、乙315、乙338等字,就很容易本誤認作“某”[18]。
“其”“某”二字形近易混最為典型的例子,莫過于武威漢簡《儀禮·士相見禮》篇。在該篇第1-8號簡上,“某”字共出現了29次,“其”字共出現了6次。為稱引方便起見,下面分別以某01某02……其01其02……表示。
·士相見之禮。墊,冬用雉,夏用居。左梪奉之,曰:“某01也愿見,無由達,某02子以命命某03見。”主人對曰:“某04子以命命某05見,吾子又辱。請吾子之就家,某06將走見。”賓對曰:“[某]【1】不足以辱命,請終賜見。”主人對曰:“某07非敢為儀,請吾子之就家,某08將走見。”賓對曰:“某09非敢為儀,固以請。”主人對曰:“某10固辭不得命,將走見。聞吾子稱執,敢辭墊。”【2】賓對曰:“某11不以墊不敢見。”主人對曰:“某12不足以習禮,敢固辭。”賓對曰:“某13不依于墊不敢見,敢固以請。”主人對曰:“某14固辭不得命,敢不從。”出迎再拜,賓合拜。主人【3】揖,入門右;賓奉墊,入門左。主人拜受,賓拜送墊,出。主人請見,賓反見。退。主人送,再拜,復見之。以其01墊曰:“鄉者吾子辱使某15見,請還墊于將命者。”主人對曰:“某16既【4】得見矣,敢辭。”對曰:“某17非敢求見,請還墊于將命者。”主人對曰:“某18既得見矣,敢固辭。”賓對曰:“某19非敢以聞,固以請于將命者。”主人對曰:“某20固辭不得命,敢不從。”賓【5】奉墊入,主人拜受,賓拜送墊,出。主人送于門外,再拜。·士見于大夫,終辭其02墊。于其03入也,壹拜其04辱也。賓退,再拜。如當為臣者,則禮辭其05墊。賓入,鄭墊,再拜,主人【6】合壹拜。賓出,使擯者還其06墊于門外,曰:“某21也是某22還墊。”賓對曰:“某23既得見矣,敢辭。”〈賓〉擯者曰:“某24使某25,非敢為儀,固以請。”賓對曰:“某26,夫子之賤私也,不足以踐禮,【7】敢固辭。”擯者對曰:“某27使某28,非敢為儀,固以請。”賓對曰:“某29固辭,不得命,敢不從。”……【8】
在此把上面簡文中出現的“某”“其”形體也移錄如下:
在上面的一段文字中,第4號簡“以其01墊曰”,陳夢家先生把“其01”誤釋作“某”。田河先生《武威漢簡集釋》匯集了諸家的研究意見,不妨稱引在下:
劉文獻云:其,漢簡釋文作“某”,校記載作“其”,摹本亦作“其”,而圖版不易辨認。案“其”與“某”,簡本易混。
沈文倬云:今本“以某”作“以其”。此還賓之摯,故云“以其摯”。此篇“某”字均代賓主人或介紹者之名,此文無須用名。細審圖版,簡本“某”字中豎略短即成“其”字,故多“其”“某”互誤。但此文“其”,摹本不誤,乃陳氏釋文誤定為“某”。
陳榮杰云:此簡“以某墊”的“某”字應為“其”。“復見之,以其墊”講的是主人復見賓,用先前賓所執之墊作為禮物求見賓。這里的“其”字是代詞,指“他的”。簡文“某”和“其”的字形很相近,很容易相混。
今案:舊釋為“某”的字,從字形看當釋為“其”字。[19]
學者們一致認為,“其01”從字形上看當改釋作“其”,這是完全正確的。但是第6號簡“如當為臣者,則禮辭其05墊”,從字形上看,“其05”顯然是“某”字之誤書。第7號簡“某26,夫子之賤私也”,“某26”反而又是“其”字的誤書。這兩處簡文中“某”“其”互誤的情況,以往的學者似乎都沒有注意到。
不但獨體字的“其” “某”形近容易混訛,用作偏旁的時候“其”“某”也有混訛的現象。如睡虎地秦簡日書《馬禖》篇中的“禖”,在張家山漢簡《祠馬禖》篇中寫作“祺”。張家山漢簡整理者認為“祺”是“禖”的誤字[20],可信。《逸周書·大開篇》“兆墓大開”,王念孫認為“墓”乃“基”字之誤[21]。“莫”“其”“某”形體相近。在傳世文獻中,還有“諆”“謀”為異文的例子。如張衡《思玄賦》:“回志朅來從玄諆,獲我所求夫何思。”李賢注:“ ‘諆’或作‘謀’,諆亦謀也。”[22]宋華強先生懷疑訓“謀”的“諆”可能也只是“謀”的訛字[23],此說有理。北大秦簡《從政之經》簡46上的“謀”字,中間豎筆略有殘損,與“諆”形已經非常接近了。
可見,北大秦簡《從政之經》的抄寫者把“其勝”誤作“某勝”,是完全有可能的。回頭再看《從政之經》“毋復謀勝”,我們推測“期勝”早期的版本當作“其勝”。由于“其”“某”形近,“其勝”先是被誤寫作“某勝”,繼而又被讀作“謀勝”。北大秦簡《從政之經》即處在這個階段。睡虎地秦簡作“期勝”,猜想應該是經歷過“書同文”后,文字進一步規范的產物。
已經有不少學者指出,“期勝”一詞見于《荀子·性惡》:“不恤是非,不論曲直,以期勝人為意,是役夫之知也。”“不恤是非,不論曲直,然不然之情,以期勝人為意,是下勇也。”學者或譯作“以期望勝人為意”[24],是把“期”理解成“期望”了。或譯作“總是以勝過別人為目的”[25]。相對而言,后一種譯文要合理一些。
岳麓秦簡的整理者把“期勝”解釋成是一種小人性惡的行為,君子不為。白于藍先生認為“期勝”,當讀為“忌(或惎、諅)勝”,指嫉妒和好勝。嫉妒和好勝雖然不是好的行為,自古以來卻是人之常情,與小人是君子沒有太多關系。岳麓秦簡整理者的解釋,顯然是受《荀子·性惡》的影響得出的片面的結論。
除了“期勝”之外,這四個字中還另有一處異文存在。即睡虎地秦簡、北大秦簡作“毋復”,岳麓秦簡作“復悔”。
《從政之經》簡的注釋者訓“復”作“反復”,是不可信的。俞志慧先生認為,“復”在簡文中沒有“重復”“一再”或“往復”之義,與“期勝”“刖”二詞合參,知“復”當系“愎”之通假[26]。王輝先生不同意“復”通“愎”的說法,認為“悔”義當為“悔改”,“悔期勝”與郭店簡《尊德義》“改忌勝”意思正同,“復悔”即反復、多次悔恨[27]。
王輝先生雖然也認為北大秦簡“謀〈諆〉勝”、睡虎地秦簡“期勝”、岳麓簡“其勝”、郭店簡“惎勝”均是一詞的異寫,這一點與我們的看法相同。但是他根據隸書中“其”“某”形近易訛的情況,認為“謀勝”之“謀”當是“諆”之誤字,“諆”也有“謀”義,則與我們的看法有別[28]。
我們認為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之所以寫作“復悔”,其底本來源很有可能是先把“毋復”乙作“復毋”,后來又把“毋”誤讀作“悔”。“復”字當從俞志慧先生說讀作“愎”。《廣雅·釋詁三》:“愎、鷙、忮,很也。”王念孫《廣雅疏證》說:
愎、鷙者,宣十二年《左傳》“剛愎不仁”,杜預注云:“愎,很也。”鷙亦恎也。《漢書·匈奴轉傳》:“天性忿鷙”,顏師古注云:“鷙,很也。”《管子·五輔篇》云:“下愈覆鷙而不聽從。”《趙策》云:“夫知伯之為人也,好利而鷙復。”《史記·酷吏傳》贊云:“馮翊殷周蝮鷙。”“覆”“復”“蝮”皆“愎”之借字耳,解者失之。[29]
此說可信。傳世文獻中有“愎諫”的說法。《左傳·僖公十五年》:“慶鄭曰:‘愎諫違卜,固敗是求,又何逃焉?’”《左傳·昭公四年》:“子產見左師曰:‘吾不患楚矣!汏而愎諫,不過十年。’”《呂氏春秋·似順論》:“世主之患,恥不知而矜自用,好愎過而惡聽諫,以至於危。”《韓非子·亡征》:“很剛而不和,愎諫而好勝,不顧社稷而輕為自信者,可亡也。”值得注意的是,“愎諫而好勝”與秦簡中的“復期勝”何其相似。
總之,我們認為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中的“復悔其勝”、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的“毋復期勝”、北大秦簡《從政之經》的“毋復謀勝”本為同義詞的不同書寫形式。“毋復”先是乙作“復毋”,又被誤讀作“復悔”。“其勝”先誤作“某勝”,又被讀作“謀勝”。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的“毋復期勝”不誤,當讀作“毋愎期勝”,是說從政人員不能固執任性,一味壓制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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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勝波(1979-),女,漢族,山東青島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