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楊：以刻刀雕琢時代精神

人物名片

盛楊，1931年生于南京，現(xiàn)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曾任中央美術學院黨委書記、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負責人、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首屆雕塑藝術委員會主任等職。盛楊是中國現(xiàn)代雕塑藝術的承前啟后者，其代表作有《民兵》《徐特立》《卓瑪》《屈原》《巴金》《傅雷》《艾青》《曹雪芹》《羅貫中》《民間演唱》《無名英雄》《屯墾戍邊千秋偉業(yè)紀念碑》等。著有《雕林漫步》，主編《20世紀中國城市雕塑》等。

2024年10月，雕塑家盛楊獲得了第四屆“中國美術獎”“中國文聯(lián)終身成就獎”。近期，本報記者拜訪了這位94歲的老藝術家。在他樸實無華的客廳中擺放著幾件小型的雕塑作品，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其上，寧靜溫馨，時光仿佛和雕塑一樣凝固了起來。“我從小就喜歡畫畫。”——盛楊這樣開始了他的講述，與我們分享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和對藝術的思考。

藝術理想與革命洪流

1931年，盛楊出生在南京的一個普通家庭，一家人靠父親刻圖章的手藝為生。1937年，在南京淪陷前夕，六歲的盛楊跟隨父母開始了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數(shù)年之內幾經(jīng)輾轉，一家人逃到了重慶。作為一名“難童”，盛楊被重慶北泉慈幼院收容，接受了良好的啟蒙教育。

1945年，自幼喜愛繪畫的盛楊考進了由教育家陶行知創(chuàng)辦的育才學校，進入繪畫組學習。他在學校的畫冊里見到古希臘雕塑以及米開朗基羅、羅丹的雕塑作品，也見到了蘇聯(lián)雕塑家穆希娜、沙德爾等人的作品，被這種單純、靜穆而又充滿力量的藝術深深吸引，盛楊開始傾向于學習雕塑。雖然當時沒有專業(yè)的雕塑老師，但美術組的老師們也盡量為他提供一些學習資料并給予指導，這讓盛楊對雕塑藝術越來越感興趣。

在育才學校，盛楊常常參與學生民主運動，還接觸到了解放區(qū)的一些信息、文件和馬列主義，并決心跟隨中國共產(chǎn)黨參加革命。1948年秋天，17歲的盛楊通過國民黨的封鎖線，來到解放區(qū)。此前，他早已了解到古元、彥涵等木刻家的作品，希望和他們一樣在解放區(qū)從事美術工作。然而時值解放戰(zhàn)爭即將勝利，人民解放軍需要更多干部南下，解放江南地區(qū)。面對這樣的情況，盛楊決定服從革命的需要，到前線與戰(zhàn)士們一起戰(zhàn)斗。

決心拿起槍當戰(zhàn)士的盛楊沒有想到，一次報告會上，他在筆記本封面上畫了一個列寧頭像，使部隊領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繪畫才能，讓他加入了文工團。1949年8月，盛楊所在的部隊改編為空軍政治部，從南方調回北京。此后，盛楊便在空軍政治部從事文化宣傳工作，其間始終沒有放下畫筆。

抗美援朝戰(zhàn)爭勝利后，盛楊得到了一次重返校園的機會。此時，在部隊工作八年的盛楊已經(jīng)是一名優(yōu)秀的政工干部，領導認為他在部隊也可以畫畫。但盛楊希望能夠報考中央美術學院，學習自己更為愛好的雕塑藝術。當時，人們對雕塑還不夠了解，恰逢天安門廣場上正在進行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建設，盛楊請部隊領導參觀了工作現(xiàn)場，并請當時主持工作的雕塑家劉開渠介紹了紀念碑的重要意義。得知創(chuàng)作人民英雄紀念碑的雕塑家都是留學歸國的，中國還很缺乏雕塑人才后，部隊領導決定批準盛楊參加考試。1956年，盛楊如愿考取了云集滑田友、劉開渠、曾竹韶、王臨乙等大師的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并在學成之后留校任教，真正走上了雕塑之路。

主持毛主席紀念堂雕塑創(chuàng)作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中共中央政治局決定在天安門廣場建立毛主席紀念堂，紀念堂正廳需要一座毛主席的雕像，建筑前后也需要四組群雕。10月底，作為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的負責人，盛楊被任命為毛主席紀念堂雕塑組組長，負責組織全國優(yōu)秀雕塑家進行創(chuàng)作。

雕塑要求在1977年9月之前完成。時間緊、任務重，很快，盛楊就帶領來自各大美院的百余名雕塑家開始了創(chuàng)作。紀念堂外部的群雕是按照中共中央建立毛主席紀念堂的指導精神設計的，即緬懷毛主席的豐功偉績、繼承毛主席的革命遺志。紀念堂前方東西兩側群雕分別表現(xiàn)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紀念堂后方的群雕則表現(xiàn)全國各族、各行業(yè)人民繼承毛主席遺志、繼續(xù)建設新中國的場景。

制作毛主席雕像是最為重要的工作，應該采取站姿還是坐姿、以什么樣的動作表現(xiàn)毛主席的風采、如何與前來致敬的群眾形成呼應、怎樣才能體現(xiàn)中國氣派……一系列的問題都必須深思熟慮。經(jīng)過反復討論，雕塑組確定了采取坐姿的方案，制作了一座兩腿平放以示端莊的泥稿和一座蹺腿以示親切的泥稿，因兩種姿勢各具優(yōu)勢，故將兩個方案上交，請中央領導定奪，最終確定了今天人們看到的蹺腿坐像方案。

后來，在毛主席坐像安裝時還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按流程，前來瞻仰的群眾將在大廳列隊向毛主席雕像鞠躬致敬，原本規(guī)劃的第一排參觀者距離毛主席雕像很近，鞠躬時太靠近雕像蹺起來的腳，有工作人員提出不妥。盛楊和同志們商量，認為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只要將第一排觀眾的位置后移，離雕像遠一點，在雕像前擺上鮮花就可以了。

就這樣，毛主席紀念堂雕塑順利落成。雕塑建成多年來受到群眾的廣泛好評，人們都認為這是一組具有較高思想性與藝術性的優(yōu)秀作品。

石景山雕塑公園與城市雕塑之思

1983年，盛楊應邀為北京石景山古城公園創(chuàng)作的雕塑“母與子”成為該公園的一大亮點。1984年，石景山區(qū)委又邀請盛楊為即將新建的公園再創(chuàng)作一件雕塑。盛楊建議建造一座富有特色的文化公園，以雕塑為主體，既可以豐富公園景觀，又可以使公園充滿文化氣息，這種形式當時在國內還沒有。盛楊認為，文化休閑公園的作品定位應以熱愛生活、輕松愉快、恬靜閑逸、健康向上的題材為主，讓人在美的享受和陶冶中得到思想升華，這一想法得到了區(qū)政府的贊同和全力支持。

最終，盛楊組織策劃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座雕塑公園——石景山雕塑公園。首批入駐公園的雕塑作品題材豐富、形式多樣，一度被納入北京的重要旅游景點，受到廣大游客的喜愛。盛楊希望利用三年的時間，繼續(xù)豐富和優(yōu)化石景山雕塑公園的作品，將其打造成全國一流的雕塑公園。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這個計劃沒能繼續(xù)實施。

在擔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首屆雕塑藝委會主任期間，盛楊團結了當時全國雕塑界的骨干，培養(yǎng)了眾多青年人才。他組織策劃的“中國西部風”雕塑巡回展、“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中國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暨聯(lián)合國成立60周年——和平·繁榮雕塑巡回展”等多項主題雕塑展在全國主要城市展出，對雕塑藝術的普及和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其中，2008奧運景觀雕塑國際巡展在北京奧運會期間于世界多個國家展出，成為奧運會文化活動的一個創(chuàng)舉。

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使盛楊對城市雕塑有著深刻的理解，他認為，現(xiàn)在雕塑創(chuàng)作很繁榮，有很多好的作品，但有些雕塑公園建設過于追求短平快，近于快餐，出現(xiàn)很多簡單、重復、雷同現(xiàn)象。還有些地方做了很多超大型的雕塑，但大多沒有起到美化城市的作用，反而是一種環(huán)境破壞和資源浪費。他說：“大型雕塑的體量會產(chǎn)生震懾之感，往往令人敬而畏之，即使是杰出人物也不宜做得過大。此外，有些題材不值得做很大，它沒有那么高的社會價值；也有些題材不適宜做得很大，它本身就是小巧的，做大了效果適得其反。”

對當前雕塑界一些問題的思考

盛楊也十分關注當前雕塑界的一些問題，比如有些雕塑作品深受消費主義影響，解構一切崇高和嚴肅，甚至走向庸俗，這讓盛楊感到深深的擔憂。盛楊談道：“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需要休閑、輕松、娛樂性甚至是調侃性的藝術作品，我們也應該滿足這種精神生活的需要，但這類作品也要有審美品位，寓陶冶情操于娛樂之中。藝術家必須有自我的見識、感受和個性，否則他的作品是平庸的，但不能脫離群眾，也不能脫離生活。那種極端的自我宣泄、自我陶醉，或僅沉浸在意趣相投的狹小圈子里相互欣賞的藝術家們，希望他們走向社會，擔負起藝術家的社會責任。”

如今，鮐背之年的盛楊依然精神矍鑠，當記者問到他近期是否有新的創(chuàng)作計劃時，盛楊說：“我們這一代人經(jīng)歷過舊時代的黑暗苦難，也經(jīng)歷了建設新社會的艱難曲折和高歌猛進的崛起發(fā)展，胸中有很多可歌可泣的創(chuàng)作題材和創(chuàng)作沖動，但畢竟年事已高，我將盡力而為，還希望和青年人共同奮斗。”

從1948年參加革命至今，盛楊始終以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工作和生活。多年來，時常有青年雕塑家來向盛楊這位親切的師長求教，盛楊總鼓勵他們要有堅定的信仰，要勤學苦練，要深入生活，要聯(lián)系群眾，對中國的傳統(tǒng)和外國的東西都采取批判揚棄的態(tài)度，揚其精華，棄其糟粕。他希望青年雕塑家在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上與時俱進，創(chuàng)造出具有中華民族氣魄和時代精神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