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業圖》中的女性雅集

【編者按】在中國古代社會，女性因各種原因，鮮少有自由表現自我的空間。然而，女性愛美的天性猶如一股不可遏制的生命力，驅使她們通過各種巧妙而富有創意的方式，發出屬于自己的獨特聲音。值此“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之際，《中國美術報》特別介紹古代書畫中的女性雅集圖，深入挖掘古代書畫中所蘊含的女性力量與女性自我意識。

女性參與雅集活動的圖像，在清代以前就有先例，不過那時的女性是形單影只，如明代戴進的《南屏雅集圖》中，一位女性在兩棵巨松下的書桌前持筆表演書畫。

但是這種女性單槍匹馬打入男性雅集的場面，到了清代乾隆時期的《隨園十三女弟子湖樓請業圖》（以下簡稱《請業圖》）卻成了一片鶯鶯燕燕、全是女性參與的雅集圖，13位女弟子的老師袁枚反倒成了配角。

這場雅集是由袁枚促成，事后并請尤詔、汪恭兩位畫家分別寫真及布景以志其事。袁枚回杭州掃墓，寄居在西湖孫氏寶石山莊時，13名閨秀詩人前來受業，拜袁枚為師，因而舉辦了這場盛大的雅集。通過袁枚的題跋可知：卷首有孫云鳳與孫云鶴兩姊妹在柳樹下偕行；隔籬相望，席佩蘭在中間撫琴，徐裕馨旁坐聆聽，汪纘祖佇立后方手持蘭花。目光移至畫面中央，汪秋御正在芭蕉葉上書寫，年紀尚幼的嚴蕊珠倚在她身后觀看，在她們的左后方，廖云錦正坐在桌前執筆作畫，張玉珍持卷坐在前方，屈婉仙側坐觀看。在她們旁邊的竹叢中，孫心寶扶竹而立，前方金纖纖正持團扇過橋，后面鮑之蕙手持釣竿身藏假山后，一共13人。畫卷最后是年邁的袁枚坐在書桌前，或許正在構思如何題跋此畫，侄媳婦戴蘭英與其幼子思官則在旁伺候筆墨。

若非袁枚為了彰顯這些女弟子（以及他的三位妹妹）的詩才，不惜為她們作畫，女性雅集這張圖像可能將在繪畫史中永遠缺席了。這張女性雅集圖，正見證著清代所出現的閨秀詩社的結集，才女們拜訪師友的活動，以及婦女詩詞專輯和選集的出版流行等現象。

和傳統的雅集圖相較，此卷的汪秋御書寫芭蕉葉、嚴蕊珠在后觀看，以及廖云錦執筆作畫、屈婉仙等圍觀之景都是男性雅集圖慣用的套式，至于席佩蘭撫琴、汪纘祖手持蘭花、孫心寶倚竹而立、金纖纖持團扇而行等，則是畫家為此女性雅集量身打造的新特色——將彈琴、拈花、持扇、倚竹等仕女畫中常用的主題移入此畫，使這些仕女畫中女性慣常進行的活動成為雅集的一部分。只有鮑之蕙手持釣竿比較有創意，因為它既少見于男性雅集圖，也不屬于傳統仕女畫的范疇，使得這次女性雅集的參與者除了與男性一樣具有書寫、繪畫能力外，也有參與傳統男性才能從事的休閑活動的權利。而且“漁父”的形象自屈原作《漁父》以來就有隱者的象征性，一向與女性無緣。畫家尤詔接下這項沒有先例的任務后，結合了男性雅集圖、加上仕女畫的圖像傳統，又別出心裁地把女性扮成等待機會施展抱負的姜太公釣魚形象，簡直把女性與男性在文士角色上的地位等量齊觀了。

然而，相對于禹之鼎所繪《城南雅集圖》中的參與者個人特征的明顯可辨，《請業圖》中的13位女子，面孔幾乎一模一樣，服裝則除了做些微顏色的區別，也并無二致。若非袁枚的長跋指認出每位與會者的姓名，單憑此圖是無法讓人知曉何人曾參與此雅集的，反倒是卷末端坐在書案前的袁枚，也是此卷中唯一的男性長者，有著自己獨特的樣貌：年約75歲的他，蓄著長而花白的胡須，有著深深的眼袋，眼角下垂，臉型略顯瘦削，和其他傳世袁枚畫像相比，看得出是同一人。

這便是此圖的吊詭處，轟轟烈烈的女子雅集，畫后不但附有13人的詩作，袁枚還請畫家尤詔為女詩人們專門繪像做紀念，結果卻是女詩人們沒有一個留下自己的肖像——除了袁枚。《請業圖》卷中的13位女詩人除了或坐或站或行、位置不同外，臉孔都是一個模樣的刻板與類型化。

恐怕這不是畫家的問題，而是肖像畫傳統的問題。畫家對男女肖像畫的差別待遇并不自乾隆時代始，而是可以上溯到傳為唐閻立本的《步輦圖》，由畫中唐太宗、吐蕃使者及傳譯官皆有自己獨特的樣貌，而為太宗抬轎的宮女卻千人一面，全無個人特色看來，肖像一事是與描繪對象的性別及身份地位有關的，從有肖像畫歷史以來，中國繪畫的傳統一向是男有“肖像”而女無“肖像”的。

《請業圖》除了能否稱之為肖像畫的問題外，它的紀實性也存在問題。根據考證，《請業圖》中的席佩蘭、嚴蕊珠、金纖纖三人根本未曾參加湖樓詩會，而實際參與詩會的張秉彝卻未被繪入。原因可能是上述缺席卻被繪入的三人皆是袁枚最欣賞的女弟子。席佩蘭與金纖纖、嚴蕊珠并列袁枚“閨中三大知己”，應該是因這樣的關系致使袁枚將她們“加入”一場從來不曾參加的雅集，至于張秉彝則明明參加了詩會，卻可能因詩才未獲老師青睞而被剔除于畫面之外。

袁枚對金纖纖以及另一位女弟子徐裕馨的早逝極感不舍，于是袁枚在原畫之后，又請畫家崔君加上新收的三位學生駱綺蘭、曹次卿及錢林的形象于卷后，而畫家是“皆就其家寫真而得”，但觀此段補畫的三人，也仍然是制式化的人物畫，而全然不是具有個人相貌特征的肖像畫。

所以不管袁枚如何極力在文字中贊譽女弟子的詩才與優秀出色，卻總敵不過堅韌的男女有別之肖像畫傳統，使得他的女弟子縱有不同的容貌與稟賦，在畫中卻永遠呈現刻板劃一的面貌。再加上袁枚記憶有誤，他的女弟子第一次詩會系舉辦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而非他在跋中寫的“乾隆壬子”（1792年），更使這項史上第一次的女性雅集圖像的畫面真實性與時間正確性都打了折扣。

（標題為編者擬，原標題為《女性開始有雅集圖》，全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