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到胡竹峰的《黑老虎集》(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5月出版),開篇就講,碑帖書畫是其文章師承之一,而好文章未必非得從文集里讀到,書法里可讀好文章,畫集里亦可讀好文章。再抬頭,見書房白壁上正安先生贈我的那幅大字,便深以為然,這不就是一篇潑墨大寫意的好文章嗎?
中國書法的傳統,歷經先秦、漢魏、晉隋、唐宋、明清幾個高光時刻的發展,完成了由結繩、甲骨、鐘鼎等字體的自然衍生,再到書法成熟發展的各歷史時期,篆隸楷行草各體均已達到完備之境,可謂是諸體齊全,諸法圓滿。清后期迄今,碑帖興起,世尚樸學,探討書法者,亦幾以考據為本。面對這種局面,當代書家如何突破前代書法的種種藩籬,要能既繼承書法的傳統,且又有其個人的特色和智性的言說,從書法史的角度來看,是意義深刻而影響深遠的。也正如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所說:“現代史學為三派,傳統派主于記誦,熟諳典章制度。科學考訂派承以科學方法,來整理國故潮流。宣傳革新派,能具系統,使史學與當今現實相綰合。吾理想之史學,以記誦考訂派之功夫,而達宣傳革新派之目的。”
書家過分沉浸在感性的個體言說,而疏離理性的書法傳統,就形成不了藝術表達的歷史向心和美學張力;而偏重書法傳統,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沒有了自己的“書體厚度”和“書體重量”。正安先生不僅踐行了他在《美術報》上的文章“書法,我們繼承什么樣的傳統”,又把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和個人氣質融入書寫中,賦其書法以風格和風骨,使之形韻皆妙,能見真善美。下面簡評之。
張弛有度,文武之道的藝術節奏
鄉賢劉熙載曾說:“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跡,斯為入妙。”藝術創作須富有想象力,能縱亦能收,要遵循藝術節奏張與弛的辯證規律。
揚劇折子戲《武家坡》,李政成、王瑞如的動作與唱腔,起初幾句平穩而低緩,是薛平貴的近家情怯與擔心,是王寶釧突遇陌生人的羞見與不安。在被薛平貴假扮而調戲時,王寶釧惱怒之極,遂提高調門,將念白聲色俱厲且語速加快地“嚷”起來,并伴隨拂袖、轉身的激烈動作。這一段由“西皮慢板”轉“西皮二六”,節奏頓時由緩漸快,在雙方鏗鏘高亢、隔空交手的唱腔中,通過節奏張弛的轉換,把劇情迅速推高到最緊張的部分,觀眾的情緒一下就“燃”起來了。
正安先生的書法,便也是如此。他的各式書體,或用行云流水的筆法,或用渾厚蒼茫的技藝,見濤急浪涌、溪水潺潺、急管繁弦、淺斟低唱、雷霆萬鈞、光風霽月、劍拔弩張、鸞飛鳳舞、抑揚頓挫,不只是張弛節奏,更是文武之道,來仔細述說個遍。一如《黑老虎集》言及,黃紙大字,有楷書,剛似鐵線,媚若銀鉤,有行書,徘徊俯仰,容與風流。一張書頁,時光凝結其中,紙窗或明或暗,人影或濃或淡,像詩詞又像散曲。
陰陽共濟,濃淡相宜的剛柔風格
姚鼐曾評說,得陽剛之美,則其文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得陰柔之美,則其文如旭日之初升,如幽林曲澗,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文章若造物者,使陰陽相糅、濃淡相宜風格多變,法不可窮,萬物生焉。
金庸的武俠小說,寫一個人、幾個人、一群人,或成千上萬人,將他們的性格和感情從橫面的環境、縱面的遭遇、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與關系中反映出來,真是“渠形容刻畫,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讀者自有分辨,不必見其姓名,一睹事實,就知某人某人也”。同樣寫美人,黃蓉是古靈精怪,王語嫣是婉約乖巧,小龍女是冷艷出塵,馬夫人是蛇蝎放蕩。同樣寫大俠,郭靖是憨厚正直,喬峰是忠勇果敢,楊過是孤傲偏執,岳不群是陰險狡詐。同樣寫武功,降龍十八掌是陽剛堂正,獨孤九劍是逍遙自在,葵花寶典是陰惻決然,六脈神劍是清奇高妙。如此千人千面、千部千腔,陽剛中不缺陰柔,平淡中忽見驚雷,使讀者走入其武俠世界,是將小說內容與自己的心理狀態結合起來,讓讀者的個性與感情,和作者的表達與思想同維接觸,能共情共鳴,產生“化學反應”。亦就是王國維談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櫖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
正安先生的書法,如金庸筆下的江湖,以精氣神來鑄劍,落筆而成刀,再于刀光劍影中,能見銀鞍白馬、趙客胡纓,有跌宕磊落的風姿、有駿快跳躍的神氣。表面上看,其字自然灑脫、順勢而為,實則匠心獨運、極巧極妙,在重視整體形韻之余,又寓奇險于平正、融陰柔于陽剛,盡顯長短錯綜、疏密相向、陰陽共濟、濃淡互掩等手法,達到“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的整體效果,寫出廟堂的正大氣象。
水火兩立,由斑窺豹的細節對比
劉紹棠說,古今中外的大作家都把細節描寫看成有關榮辱和成敗的大事。而海德格爾追問藝術作品的本源時也說,藝術作品來自藝術家的活動,藝術家是作品的靈魂;但使藝術家成為藝術家,又源自作品,其作品是藝術家的本源,是其之所愛、之所思以及之所感受的內在哲學和細節表達。
石濤畫黃山圖,不管是冊頁、長卷,或是巨幅,為“要豎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萬里之迥”,均畫幾座山峰、一片云海、數株蒼松,來取代黃山的千壁萬壑、千殊萬類,令觀者心神癡醉,雖千萬亦欲往矣。顧愷之畫人,數年不點睛,問其何故,他說四體妍媸,本無關妙處,而傳神寫照,便在那一點之中。他畫裴楷像,特意在面頰上畫出三根毫毛,以此來證其俊朗有識具,觀者莫不大贊。故細節對比,兩相映襯,便能活靈活現、神形畢肖。又《臥龍吊孝》中諸葛亮到柴桑口哭周瑜,不僅哭有韻腔、哀有節律,旁有琴師鼓手高低相和,這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的,卻在舞臺上是必然的,讓矛盾對立的事物,在統一中求變化,在變化中達到統一,讓細節的對比成為由斑窺豹的關鍵。
正安先生的書法,便也是如此。他把裹與藏、肥與瘦、疏與密、簡與繁等水火兩立的因素融合起來,用細節來豐滿整卷,借對比來增加生機,使骨筋、皮肉、脂澤、風神俱全,舉手投足間猶見一名士也。
綜上,正安先生的書法,字如其人,是翩翩君子,讓人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又繼承了書法的傳統,和中國文化審美的終極價值相一致。便也如《黑老虎集》所云,無營的境界,心向往之,無營而為,筆墨間人與自然天地一體。
書者簡介:
衡正安,第十一屆全國文代會代表。江蘇省人民政府授予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江蘇省委宣傳部首批紫金文化藝術英才。東南大學中國書法研究院秘書長,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一級美術師,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出版專著9部,發表論文200余篇。獲第二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第九屆中國文藝評論獎、第二屆江蘇文藝評論獎、首屆江蘇紫金文藝評論獎等。
作者簡介:
施小軍,江蘇興化人,專欄作家,劍橋大學訪問學者,泰州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文字散見于《揚子江詩刊》《芒種》《星星》《中國教育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