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修學好古,實事求是”一語出自《漢書·景十三王傳》,本來是描述河間獻王搜集古書的態度。至宋代,此語始脫離“修學好古”的語境,被當作一種普遍的治學態度,推尊理學的王應麟以“實事求是,多聞闕疑”來概括這種態度。清代學者懲于明代崇尚空談的學風,追尊漢儒學風,推崇“修學好古,實事求是”之學。乾嘉漢學還將“實事求是”推展到實踐與西學領域,桐城派學者主張以“格物窮理”來理解“實事求是”。到清代后期的漢宋兼采之學,“好學深思,實事求是”成為各派學者共享的一種學風,并廣泛延伸到經世之學中。實事求是之學的精神可概括為三個方面:對古典文明的崇尚,務實的學術標準,“實事”與“是”之間的辯證關系。
關鍵詞:實事求是 清代學術 古典學
作者吳飛,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 100871)。
清代經學界極為流行的“實事求是”一語,出自《漢書·景十三王傳》:
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由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1]2410
此處詳引全文,意在呈現“實事求是”之本來語境:獻王“實事求是”并非針對其他事務,而必為學術與古書而發。文中對比了淮南王之“浮辯”,凸顯出獻王之實事求是在于好經傳說記。顏師古注云:“務得事實,每求真是也。今流俗書本云求長長老,以是從人得善書,蓋妄加之耳。”[1]2410此注澄清流俗之說,強調了獻王求書態度之所指。可見,《漢書》中“實事求是”一語既非泛言,亦非漢代學術的普遍學風,而是河間獻王本人的治學態度。自《漢書》之后,鮮有闡釋發揮此說者。至清代,“實事求是”卻成為一個極為常見的詞匯,不僅學者論著,甚至諸臣奏疏,乃至各種醫藥書籍,都充斥著“實事求是”之語,從政治、軍事、商業、鹽業、邊防、治河、外交到關于西洋的種種見聞,都把實事求是當作最終標準。以“實事求是”為清人一代流風所向,并影響到現代中國,絲毫不為過。
《漢書》中的“實事求是”何以演變推揚為普遍認可之學術學風,是經學史和思想史上一個饒有趣味的問題,本文擬略考其演變源流。
一、宋明時期的“實事求是”之學
今所見延伸出“修學好古”之限、闡發“實事求是”之學的用例,出現在宋代。如北宋強至撰《謝除校勘啟》云:“實事求是,聚精會神,芟夷復重,筆削訛謬。”[2]325又有劉跂為趙明誠《金石錄》作后序云:“別白抵牾,實事求是,其言斤斤,甚可觀也。”[3]256此二例或言校勘,或言金石,均為小學,然而二文皆未就“實事求是”作更具體的解釋。而南宋曾三異、曾三英兄弟為周必大所作祭文中有言:“實事求是,多聞闕疑。”[4]3129由此三例的用法可以推知,“實事求是”雖然不似清代那么流行,但在當時應已是習語,所以才會不時出現在序跋、祭文中。
在為《急就篇》所作的跋語中,學宗朱子又精于考據的王應麟對實事求是之學作了詳細討論,可視為宋代實事求是之學的典范。《急就篇》本是童蒙小學之書,王應麟說:“夫物有本末,理無小大,循序致精,學之始事也。”[5]477王應麟自撰《三字經》,又整理這部童蒙之書,此處既是為自己的學問正名,亦可看出其理學背景與考據學之間的關系。他還說:“蓋君子恥一物之不知,倫類不通,不足謂善學。”[5]476意謂君子不僅應該盡可能多學知識,而且要通其倫類,倫類便是理。因而,王應麟將《急就篇》分為姓氏名字、器服百物、文學法理三類,呈現出物與理的關系,更申其說云:“致知在格物,觀物以觀我生。”[5]476此三條引文同條共貫,均強調由對事物的認知來體認其理。他在最后還談到了由于人們不讀《急就篇》這類小學之書而導致的學術亂象:“俗書溢于簡牘,訛音流于諷誦,襲浮踵陋,視名物數度若弁髦,而大學之基不立。”[5]477進而引出他自己整理此書的做法:“乃因顏注,補其遺闕,擇眾本之善,訂三寫之差。”[5]477王應麟隨后列舉了自己整理《急就篇》所參考的經史諸子之書,所訂正的舊本訛誤,并總結了其窮盡典籍的治學態度,即“恥一物之不知”的精神,亦即“實事求是,不敢以臆說參焉。疑者闕之,以俟后之君子”[5]477。
“實事求是,多聞闕疑”,是對王應麟前述學風的總結。“多聞闕疑”出自《論語·為政》,王應麟將它作為“實事求是”的解釋。“恥一物之不知”的格物精神,便是“多聞”。在學術上,遍覽群書,刊改漏失,補其遺闕,即“多聞”的落實。《三字經》中“首孝悌,次見聞”,亦含此意。然而再多學習,終有不知之處,故于有疑問之處,不能臆解,而要存疑,承認自己不知,等待其他人給出更好的解答。《論語·子路》中的“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則更明確地表達了這一態度。王應麟以“多聞闕疑”理解實事求是,是對“修學好古,實事求是”的延伸,可謂雄視數百年。其后許多學者對“實事求是”的闡發,均發端于此。
明代學者亦偶有言實事求是者,如理學家魏校說:“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斯其圣人之事,非邪;理一而分殊,移是者也;溯理之原,通于一而萬事畢,格物乃實事求是。”[6]15a王應麟已將實事求是蘊含在格物窮理之內,只是未用性理之言窮究其意,魏校此說以格物解實事求是,正好補上了王應麟所未言者。魏校又從工夫層面說:“日用間行事,疑礙必多,凡所切磋,皆實事求是矣。”[7]766他強調在日用常行間體認天理,便是實事求是之學。魏校之說,是今所見較早以實事求是言理學工夫而非小學的言論。然王應麟已為其張本。
既然可以實事求是論修身工夫,政事實務亦無不可。張居正在《辛未會試程策》第三策中論及漢代政治時說:“惟其實事求是,而不采虛聲,信賞必罰,而真偽無眩。”[8]553其子張懋修在狀元策中亦云:“今一而使民知所守,賞當而信,罰行而必,興事考成,實事求是,而偷惰浮窳者不得以病吾治。”[9]329然此類用法在明代尚屬鳳毛麟角。
二、清前期的“實事求是”之學
陳居淵先生曾將乾嘉實事求是之學分為三個向度:推明古訓之學、實踐之學、科學之學。[10]23此說甚是。但“實事求是”是清代極為流行的治學態度,而非僅是乾嘉學術的風尚。從哪方面理解實事求是,在清代不同時期、不同學派、不同語境中,頗有不同。自清初至乾嘉,學者直追河間獻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被當作漢學的核心精神,引起越來越多學者的重視;實踐之學與西學,則是到乾嘉之后才興起的。
李元度記孫鼎臣之言亦云:“國初諸儒矯前明講學空疏之失,讀書實事求是,務明考證,以漢經師為法。”[11]8a王引之亦曾追溯清初之學:“國初諸儒起而振之,若昆山顧氏、宣城梅氏、太原閻氏、婺源江氏、元和惠氏,其學皆實事求是。”[12]13a徐鼒說:“有明學者萃心力于制舉文,其高者則證心性,爭朱、陸,舉先圣詩書六藝兵刑錢谷有用之學置為糟粕,門戶錯出而人才亦日卑。炎武嘗太息天下乏材以致敗壞,故究心經術,實事求是,而資力超邁,百倍常人,為數百年儒林巨擘。”[13]434此類說法尚多,皆謂清初遺老矯明儒之失,倡實事求是之學,尤以顧亭林為典范。顧亭林一方面游歷天下,親自考察各地郡國利弊,作《天下郡國利病書》;另一方面懲于明人空疏之失,提倡經學,成《日知錄》一書,更為清代經學之濫觴。在后人看來,這兩方面皆足稱實事求是。然顧氏本人并未直接講“實事求是”,倒是顧氏友人朱鶴齡明確揭出“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學風,其言曰:“漢人說經,多為宋儒掊擊。然實事求是,漢人近古,聞見猶真,學者不之考求而率為支離牽綴之談,則過信宋儒之失也。”[14]247-248朱氏在與徐乾學的書信中亦曾論及漢宋學問之是非得失,指出“若夫箋解名物,訓詁事類,必以近古者為得其真”。并云:
先儒是非之論,至朱子始定,然朱子亦豈謂己之所是非必無待后人之審擇哉?夫理之蘊于經,猶水之蘊于地也,甃井以出水,而或取之以蠡勺,或取之以缾罍,或取之以甕盎,隨器之大小為汲之淺深,及盥而飲之,則皆水也,于蠡勺、缾罍、甕盎奚別焉。是故說經者亦求其至是而已矣。[14]219
朱氏并未否定宋明理學,甚至還頗為推崇陽明心學,但他認為不能全以程朱之是非為是非,學問仍要追求其本義。他自述其整理《杜工部集》的學術路徑:“今為剪其繁蕪,正其謬亂,疏其晦塞,咨諏博聞,網羅秘卷,斯亦古人實事求是之指,學者所當津逮其中也。”[14]140可見,朱氏所說“實事求是”是嚴格限制在“修學好古”之學上的,雖然未必都在經學范圍內,但其具體做法就是訓詁考證。
此后,“實事求是”作為一個學術標準,越來越被廣泛使用。總體而言,仍不脫古訓之學。如劉孔懷為張爾岐《儀禮鄭注句讀》作序時說:“余讀《西漢書》至《河間獻王傳》,于‘實事求是’一言,深服膺焉。蓋自惟材質庸鈍,不能博涉群書,故凡所校閱,必欲得確不可易者。”[15]13嚴虞惇為胡渭《禹貢錐指》作序云:“今朏明之書,簡而核,精而賅,網羅放失而實事求是,摘抉微渺而融貫古今,兼班志、酈注之長而去其二難。”[16]3a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十七《前漢書》中說:“《景十三王傳》河間獻王徳,實事求是四字是讀書窮理之要。”[17]225何氏本尊程朱,此語更是將“實事求是”與“窮理”相連。總的來看,何焯與王應麟、魏校、朱鶴齡的態度都是類似的。
并尊漢宋之學,是乾嘉之前“實事求是”之學的基本特點。如俞樾評價朱子學者王懋竑《讀書志疑》說:“白田先生篤志經史,撰述甚富。《讀書志疑》十六卷,乃其隨筆札記之書也。凡九經諸子之義蘊,歷代史傳之事實,唐宋諸大家詩文之得失,有所見輒記之,區其類而錄之,實事求是,細入無間,而三禮之學尤為精邃。”[18]80-81戴震與程瑤田的老師江永亦服膺于朱子學且用力甚深,汪廷珍序其《禮書綱目》云:“先王之禮得朱子而不墜,朱子之志得先生而后成。嗚呼!此豈尋常經生之書,龂龂于章句、訓詁間者所可比哉?先生于學無所不窺,而大旨歸于實事求是,于前人之說擇善而從,無所徇亦無所矯。”[19]9b
三、乾嘉漢學的“實事求是”之學
章太炎、梁啟超以“吳學信古,皖學求是”( 章太炎認為:“吳始惠棟,其學好博而尊聞。皖南始戴震,綜形名,任裁斷。此其所異也。”(參見章太炎:《訄書·清儒》,《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54頁)梁啟超指出:“吳派以惠定宇為中心,以信古為標幟,我們叫他做‘純漢學’。皖派以戴東原為中心,以求是為標幟,我們叫他做‘考證學’。”(參見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新校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6頁))區分乾嘉漢學,成為清代學術史研究中的著名命題。以此語區分乾嘉兩派,未必準確,但所區分的“修學好古”與“實事求是”卻代表了乾嘉實事求是之學的兩個方面。朱鶴齡、何焯等推尊河間獻王實事求是的精神,是因為漢人近古,借助他們更容易理解典籍的本來意義,所以朱鶴齡說:“茍求其是,必自信古始。”[14]152清儒以“修學好古”理解河間獻王的實事求是之學,并將“修學好古”等同于《論語》中孔子的“信而好古”,從而有了通過漢學以求古經真意的治學興趣。但河間獻王究竟是如何治學的,僅從《漢書》的寥寥數語來探尋是難得究竟的。因此,他們通過河間獻王的考語來理解以許慎、鄭玄為代表的漢代經注之學。“修學好古”或“信而好古”,是對古典文明及其經籍的崇尚,但進入許、鄭之學后,就不只是崇尚,而是通過相當具體的學術研究辨析經書真意,并借此理解六經典籍蘊含的文明精神。漢人雖近古,卻不是古。以漢為古并尊信之,和通過漢學的方法以及與漢代經師的對話尋求古意,是有所不同的。崇尚古經的這種“修學好古”“信而好古”,是清代大多數學者共同奉行的價值標準,但如何看待漢學、宋學與古經真意之間的關系,彼此之間卻有微妙差異。
惠棟和戴震的學問正有這種微妙差別。惠棟曾說:“古訓不可改也,經師不可廢也。”[20]序言1幾乎將漢等同于古。王引之批評他說:“惠定宇先生考古雖勤,而識不高,心不細。見異于今者則從之,大都不論是非。”[12]1a戴震則不然,他的樸學論著中有許多批評漢人的地方,更是明確提出:“以謂信古而愚,愈于不知而作,但宜推求,勿為株守。”[21]47戴震沒有極端地認為凡漢必好,而是強調不可株守舊說,應該作更加深入的思考以求其是。其實惠棟并非唯漢是從,其著作中也不乏批評漢說的地方。[22]275-278因此,我們只能大致分判惠、戴二人之學說傾向,而難將此區分推及吳學、皖學中的更多學者。
戴震不僅清醒地意識到漢學不等于古經,而且還有由訓詁通義理的志向。因此,如果說戴震之學重在求是,便有了對“實事求是”更進一步的理解,即“實事”不等于“是”。戴震所求之“是”,不僅是通過與漢學對話,辨析出某個字的正確含義(實事),而且要與宋學對話,追求其背后的準確義理(是)。因而錢大昕在《戴先生震傳》中說他:“由聲音文字以求訓詁,由訓詁以尋義理,實事求是,不偏主一家,亦不過騁其辯以排擊前賢。”[23]629凌廷堪于其所撰《戴東原先生事略狀》中更云:
昔河間獻王實事求是。夫實事在前,吾所謂是者,人不能強辭而非之,吾所謂非者,人不能強辭而是之也,如六書九數及典章制度之學是也。虛理在前,吾所謂是者,人既可別持一說以為非,吾所謂非者,人亦可別持一說以為是也,如理義之學是也。故于先生之實學,詮列如左。而理義固先生晚年極精之詣,非造其境者,亦無由知其是非也。其書具在,俟后人之定論云爾。[24]317
凌廷堪對宋學的排斥遠甚于戴震,因而他對義理之學更加審慎。但他仍然承認戴震由訓詁以通義理的求是之學,認為義理必須以六書九數及典章制度之學為基礎,才是真正的實事求是之學。他的《禮經釋例》等研究是通過禮學的考證求得義理,而非出于信古的目的,僅停留于典章制度的考證。
經過吳、皖學者的深入討論,乾嘉學者更自覺地與王應麟的實事求是之學相呼應。阮元曾教育其子:“學者實事求是,一物不知,當引為己恥。”[25]3非常強調實事求是之學的錢大昕也說:“先圣之教曰: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知有大小之殊,而非古不道,終與不知而作者殊科。古人一物不知,以為深恥。”[26]416將書齋稱為“實事求是齋”(清代出現了很多“實事求是齋”)的汪廷珍為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作序說:“有不知而闕,無杜撰之言,殆庶幾古人實事求是之學,而異于世之剽竊附合、堅僻自是以夸世俗者,其亦遠矣。”[27]敘錄2
“多聞闕疑”之學突破古訓之學,推展到實踐和與西方科學的交流匯通中。阮元云:“圣賢之道,無非實踐。……元之論格物,非敢異也,亦實事求是而已。”[28]48清初諸儒因懲于明代空談之學而重視實踐,但乾嘉實踐之學往往沒有落實在踐履與經世中,更多還是停留在推明古訓之學的研究方法上。比如程瑤田的《通藝錄》,不僅是考據訓詁之書,而且在很多方面參諸實踐。其中的《九谷考》,不僅求之諸經傳,且“博稽農民相沿之語,驗之播獲之時,參諸五方土宜之同異,而論說之以著于篇”[29]4。所以焦循評價他說:“首種之稷,定為高粱。《九谷》既辨,眾草亦詳。《磬折》中懸,鼓從股橫。千年之誤,疏通證明。琴音分度,禮服征喪。尚象識器,畫井知方。實事求是,窮極微芒。允哉《通藝》,軼漢駕唐。”[30]115
參照西方科學來整理天算推步之學,自明清之際漸為學者接受,且經清圣祖之推揚,乾嘉時的漢學家多有涉獵。阮元編纂《疇人傳》,其旨在“俾知術數之妙,窮幽極微,足以綱紀群倫,經緯天地,乃儒流實事求是之學,非方技茍且干祿之具”[31]序2。此后,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西學也是一種實事求是之學。
錢大昕嘗言:“通儒之學,必自實事求是始。”[26]389阮元進一步解釋說:“有陋儒之學,有通儒之學。何謂陋儒之學?守一先生之言,不能變通,其下焉者,則惟習詞章、攻八比之是務,此陋儒之學也。何謂通儒之學?篤信好古,實事求是,匯通前圣微言大義,而涉其籓籬,此通儒之學也。”[32]10b通儒之學兼涉了前述實事求是之學的各個方面,在“篤信好古”的前提下,由博返約,不株守一家,融會貫通。這是乾嘉之學的最高境界。
此時的“實事求是”幾乎成為兩類論述中常見的套話:一類是序跋、墓志銘、碑文、事略、家傳等,說某人之學“實事求是”,乃是極高的恭維之辭,意在稱揚此公學問扎實、考證精詳,錢大昕、汪廷珍、阮元、俞樾等多有此類文字。本文已有數例,故不贅舉。朱珪為清高宗所作六十壽序中亦有此語,堪稱此類諛詞的頂峰:“皇帝生知天縱,好學時敏,詩文富有,充棟連軫,著論經史,抉圣精蘊,實事求是,元元本本。”[33]34a另一類是自序、自傳、后記之類的文字,是某人說自己的學問既不敢標新立異,亦無甚奇特之處,不過實事求是而已,是卑之無甚高論的意思。如阮元在《研經室集自序》中說:“室名研經者,余幼學以經為近也,余之說經,推明古訓,實事求是而已,非敢立異也。”[28]自序1而在《研經室續集自序》中,他以更謙虛的語氣說:“前集所自守者,實事求是四字,此續者雖亦實求其是,而無才可矜,無氣可使,無學可當考據之目,欿然退然,自命為卑毋高論四字而已。”[34]自序1既能用于恭維,又能用于自謙,正體現了崇尚“實事求是”之學已是普遍風氣。
四、“實事求是”的宋學詮釋
隨著乾嘉漢學的發展,以桐城派為主的宋學派做出了強烈反擊。姚鼐弟子梅曾亮說:“后之學者,辨漢宋、分南北,以實事求是為本,以應經義不倍師法為宗,其始亦出于積學好古之士為之倡,而末流浸以加厲。”[35]119梅曾亮曾見到一部日本經學著作《論語訓傳》,發現其中頗有與乾嘉漢學類似的論調,由之追溯到皇侃之學,對實事求是之學作了進一步的批評:“夫皇侃諸人,皆欲實事求是,以證明圣人之經,惟不能以義理之精微,求圣賢詞氣之微眇,而專以訓詁求之,非可以異端斥也。然異端之生,自失吾心之是非始,而學者茍日從事于瑣瑣訓詁之間,未有不疏于義理而馴至于無是非者。”[35]128漢學的興起,除了在學術上對宋學不滿之外,還有一個深刻的現實理由,即對科場習氣的排斥。梅曾亮曾為科舉制度辯護:“世之言實事求是者,又或守高反古,于國家設科取士之方,及儒先依經立訓之道,齟齬而不合,以之自為學則可矣,非所以語通方、廣教思也。”[35]378梅曾亮的這些批評立意不高,充滿了門戶之見,因而對“實事求是”以否定的態度為主。但這種態度即便在桐城派中也是少見的。
方東樹撰《漢學商兌》,對漢學家的實事求是之學不只是簡單批評,而是力求爭奪對“實事求是”的解釋權。阮元所說的以實踐為實事求是之學,不當空言性理,方東樹承認“此說乃漢學宗旨第一義,千條萬端皆從此路差去”。但漢學家之所以在此走錯,是因為他們失去了學問的根本。畢竟知在行先,不知理如何能實踐?
理即事而在,所謂是者何邪?非理之所在邪?若不窮理,亦安知所求之是之所在?朱子固曰在即物而窮理。夫即物窮理,非即實事求是乎?于此而強欲別標宗旨,非所喻也。(朱子稱謝上蔡以求是論窮理,可知窮理正為求是。)窮理本孔子之言,以之訓格物致知最確,何謂增出?事是跡,理是事之所由分是非得失處。今曰止當求是,不當窮理,欲以標其蔑理宗旨門戶,猶曰吾止飯食,不需禾米,無乃不惠乎?[36]72
在方氏看來,宋儒講的即物窮理與實事求是不但不矛盾,還完全相通,甚至可以說即物窮理是實事求是的根本。若不窮理,根本做不到求是。以窮理為是非之根本,實事為末跡,方氏之說確與漢學針鋒相對,恐難令漢學派心服。但方氏的另一處說法可謂擊中了漢學的要害:
漢學家皆以高談性命為便于空疏,無補經術,爭為實事求是之學,衍為篤論,萬口一舌,牢不可破。以愚論之,實事求是莫如程朱,以其理信而足可推行,不誤于民之興行。然則雖虛理,而乃實事矣。漢學諸人言言有據,字字有考,只向紙上與古人爭訓詁形聲,傳注駁雜,援據群籍,證佐數百千條,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國,了無益處,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然則雖實事求是,而乃虛之至者也。[36]44
方東樹于此指出了漢學家的內在矛盾,是相當有力的。阮元提倡的實踐之學本無爭議,但漢學家大多未能做到這一點,他們所做的只是在紙上考證訓詁形聲,既不能落實到自己的身心性命,更無益于家國民人,較之宋明儒的氣節事功,反而落在下乘。如果實事求是之學的要旨是實踐,那么程朱之學更像實事求是。對于漢學家“由聲音、文字以求訓詁,由訓詁以求義理,實事求是,不主一家”之說,方氏以為“此論甚正,但宗旨所偏重,則流為诐邪害事,如以后諸說是也。其故在深嫉義理而偽云求之,實非圣人之真也”。[36]87
另有陳用光由鄧傳安(生卒年不詳,活躍于道光時)對《論語》中“孟懿子問孝”一節的解釋,而批評漢學的實事求是之學:
《或問》以設撥為葬之僭禮,歌雍為祭之僭禮,援據明確,庸詎非漢儒實事求是之意,而今之為漢學者輒以朱子為索之空虛,雖莘楣先生亦有此失,毋論東原西河,愿先生之勿效之也。文理密察見于《中庸》,窮理盡性見于《易》《孟子》。學孔子者別孟子于孔子,非學者所敢出,言理則足以該禮,言禮不足以該理理之。節文正朱子善于解經之辭,奈何以相病乎?[37]79
陳氏對朱子之學的辯護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朱子考證出設撥與歌雍為葬、祭之僭禮,正是用了漢學派推崇的實事求是之學,因而不可輕詆其學為空虛;第二個層次是,根據朱子的“禮也者,天理之節文”之說,反駁漢學的攻擊,認為漢學所重視的禮學可以包括在理學之下。這兩個層次在方東樹的論述中均有呼應,而后者更加觸及了漢宋之爭的理論實質。
曾國藩序唐鑒《國朝學案小識》的一段話,總結了宋學派的反駁:
近世乾嘉之間,諸儒務為浩博。惠定宇、戴東原之流鉤研詁訓,本河間獻王實事求是之旨,薄宋賢為空疏。夫所謂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實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稱即物窮理者乎?名目自高,詆毀日月,亦變而蔽者也。[38]229
曾國藩以即物窮理解實事求是之論,與方東樹如出一轍。然以曾氏之事功,相較于方氏的書生之論,有著更強大的說服力。經過他們這樣的矯正,出自漢儒的實事求是反而被賦予了宋學的意義。曾國藩之說已立足于理學立場,對“修學好古,實事求是”之說作了全面徹底的批評。但追根溯源,以實事求是來講格物致知,王應麟、魏校等人已言之,是桐城派此說的遠祖。故無論清代漢學家還是宋學家,均與王應麟“實事求是,多聞闕疑”之說關聯密切。戴震的求是之學中,已經比較注重“實事”與“是”的區分,且以即物窮理來理解“實事求是”,“物”與“理”自然是兩段工夫。方東樹的宋學立場,可視為對戴震求是之學的進一步推進。
五、漢宋兼采的“實事求是”之學
雖然乾嘉之間漢宋之學相攻甚烈,但清代漢宋之學本是同源,乾嘉之前很少門戶之見。即便在矛盾最深之時,漢學家如戴震、程瑤田仍有義理上的追求,多數桐城派學者同樣重視考據,因而雙方的學問仍然有很多共識。方東樹在另外一處,比較平實地討論了漢宋之學的得失:
太史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此為一派,所以盡精微也,義理、文章之學以之。班固曰:“篤信好古,實事求是。”(按“實事求是”四字本河間獻王語。)此為一派,所以博文也,漢魏六朝經師、義疏、名物、訓詁之學以之。二者不可偏廢,乃為學之全。今談宋學者以空疏語錄為宗,非真程朱;談漢學者以曼羨支離為是,非真班固、獻王。晉、楚帶劍,臧、榖同失,竊以為兩病也。[39]65
言義理未必皆空疏,義理之學流入空疏,則非真宋學;博文未必皆支離,博文之學流于支離,亦非真漢學。若能像漢魏六朝經師一樣,兼顧兩端,既實事求是,又好學深思,兩者不偏廢,則是更高的境界。這當然是非常平實的兼采漢宋之學的學術方法,方氏將“好學深思”與“實事求是”并列,成為漢宋兼采之學標志性的學術主張。阮元也有與方氏非常類似的言論:“我朝經學最盛,諸儒論之甚詳,是又在好學深思、實事求是之士,由注疏而推求尋覽之也。”[40]2好學深思,實事求是,是漢、宋學雙方的共識。
王應麟的“多聞闕疑,實事求是”之學,本是理學派的考據學,因而得到許多桐城派學者的認同。吳德旋說:“夫士生數千載后可以上追古人而與之默契者,惟心性之理而已。若夫實事求是,非可以鑿空而為之說也,則莫若存其故訓而聽學者之自擇焉。”[41]712邵懿辰也說:
蓋《禮》之有《記》,本與他經注說不同,隨時隨人記其變節,多或成篇,少止數句。猶周公《爾雅》詁訓,后人多有增續,并合為一,不可復分。至相傳舊記,及孔門說《禮》之叉牙相抵,各有受之,欲學者擇善而從,實事求是,正古人闕疑并載之意,而非猶夫他書抵牾之為病也。[42]25b
二人都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對典章制度的考訂之學與心性默會之學雖路徑不同,但應該并存,以各自適合的方法研究。在宋代理學中,像王應麟這樣的考據學家并不很多,但經過清學的洗禮后,桐城派學者很難再忽略考據,實事求是已為多數人認同。
陳澧有過與方東樹非常相似的話:“格物致知,猶言實事求是。實事者,格物也;求是者,致知也。朱子《上蔡謝先生祠記》稱其以求是論窮理為精當。”[43]172雖然都是基于宋學立場,但陳澧及東塾弟子已與方東樹不同,他們非常自覺地由宋通漢,《漢儒通義》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傾向于漢學立場的曾釗用陳澔的《禮記集說》與納蘭性德的《補正》提供了一個實事求是的案例:
《禮記》舊有鄭氏注,說制度最精核。元陳云莊《集說》一變,而以義理說之;國朝長白納喇氏病其疏舛,為之補正。然其書考訓詁名物僅十二三,而據義理推求者十六七。夫禮有義理,有制度,義理不能自見,而存于制度之中,制度為實名,義理為虛位。使非實事求是而空言義理,則古不交拜,而反以昏禮無交拜為疑矣;五帝為五德之帝,奠之故曰天,而反以六天之說為妄矣。魯郊孟春下天子被袞者袞斂之比。(僖公四年傳凡諸侯死王事加二等于是有以袞斂。)而反以魯公之受為非矣。然猶自詡曰斷以理,余未敢信其理果是也。[44]2a
曾釗所崇尚的是從漢學立場出發,通過制度研求義理的好學深思之學。曾釗對《禮記集說》的這一番議論與邵懿辰的《禮記》之論非常相似,都看到了制度之學與心性之學的不同,并主張以各自相應的方法進行研究,且二者能夠溝通融合。
黃式三、黃以周父子作為由漢學通宋學的典范,同樣非常看重實事求是。黃式三題其家塾為“求是室”,并說:“天假我一日,即讀一日之書而求其是。求之云爾,其是與非,俟后人定之,己不能定也。”[45]466這一學術態度,正是對“多聞闕疑”的延伸。他在論及《論語后案》的體例時尤其強調不可株守一家:
近日大儒實事求是,各盡所長,有考異文者、精訓詁者、辨聲類者、稽制度名物者、撰圣賢事跡者,有考驗身心、辨析王霸、學務見其大者,有不惑于異端、復明析于儒之近異端,學務得其正者。凡此古今儒說之會萃,茍有裨于經義,雖異于漢鄭君、宋朱子,猶宜擇是而存之。[46]711
其子黃以周的學術座右銘是:“多聞闕疑,不敢強解,實事求是,莫作調人。”[47]602( 對這個命題的考證,參見趙統:《南菁書院志》,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第296頁。)黃氏弟子吳稚暉只記了其中一半,即“實事求是,莫作調人”。后又經胡適的宣揚,更強調其不調和之意,似頗為獨特。[48]42-52若以“莫作調人”解“實事求是”,固然具有創新性,卻不易理解。黃式三敘述其《論語》研究時也說:“夫近日之學宗漢、宗宋判分兩戒,是書所采獲上自漢、魏,下逮元、明以及時賢,意非主為調人,說必備乎眾,是區區之忱端在于此,而分門別戶之見不敢存也。”[46]711黃式三的意思是,雖然自己采擇諸家之說,卻不是調停,而是不存門戶之見的實事求是態度。因為漢宋兼采與調停漢宋非常接近,很難區分,所以他在兼采眾家的同時,告誡學者不可因此便調停諸說。黃以周對不可調停的理解直承其父,他在《南菁書院立主議》中首先申明南菁書院并立鄭君、朱子二主,意在兼采漢宋,通過考據來求義理之意。隨即設問:“是議也,似持平而實調停之見也。”為回應此設問,黃氏強調自己講的兼采漢宋并非調停漢宋:“茲奉鄭君、朱子二主為圭臬,令學者各取其所長,互補其所短,以求合于圣經賢傳,此古所謂實事求是之學,與調停正相反。”[49]661-662
了解了黃氏父子關于兼采與調停的論說,我們再整體看黃以周的十六字座右銘,便可知其是對“多聞闕疑,實事求是”思想的繼承和闡釋。這兩組八個字并非平行并列的兩組含義,“不敢強解”近似于王應麟的“不敢以臆說參焉”,不過王應麟是以此對應“實事求是”而非“多聞闕疑”。黃氏何以用“不敢強解”來對應“多聞闕疑”?細看這八個字就明白了,“莫作調人”并不是“實事求是”的直接做法,其真正的含義是:雖兼采漢宋,但不做調人才算是實事求是。再看前八個字,黃以周之所以說“不敢強解”,不僅是對“不敢以臆說參焉”的復述,“強解”也是調停漢宋時的勉強做法。所以,黃以周所理解的“多聞闕疑”意味著不株守家法,參考各家之說,在不能兼采時并存其說,而不做強解以調停之。經過漢宋之爭的乾嘉時代后,清儒特別強調兼采各家,所以對“多聞闕疑”的理解也已經和前人不大一樣了。
“多聞闕疑”的學風,在黃以周《禮書通故》中亦有鮮明體現:“昔者高密箋《詩》而屢易《毛傳》,注《禮》而屢異先鄭,識已精通乎六藝,學不專守于一家。是書之作,竊取茲意,以為按文究例,經生之功;實事求是,通儒之學。或者反以不分師說為我詬病,甘作先儒之佞臣,卒為古圣之亂賊,惴惴自懼,竊有不敢。”[50]2199雖然《禮書通故》論述辨析相當鴻富精細,且黃氏不專守一家,擇善而從,這是對錢大昕、阮元以來“實事求是,通儒之學”的繼承;但仍有許多問題沒有定論,遂以“俟考”作結,這是對“多聞闕疑”的實踐。俞樾為其書作序時,見其中既有駁鄭者,又有從鄭者,遂以“實事求是,惟善是從”[51]19為其特點。
清代中葉以后,辨析漢宋短長、提倡兼采漢宋的論述極多,如方浚頤、朱琦、郭嵩燾、孫衣言等皆有相當精彩中肯的追溯與梳理,此處不贅引。其中,最為深入的當屬黃爵滋的一段議論:
漢儒去圣未遠,實事求是,時明則獻之于上,世紊則守之于下;宋儒因之,由訓詁以明解說,由解說以窺制作,由制作以剖理義,由理義以通性道。無漢儒之訓詁,則宋儒之性道無由而發;無宋儒之性道,則漢儒之訓詁無由而歸。是漢儒,孔氏之功臣;而宋儒,又漢儒之功臣也。然則其何以異之也?曰:今之為漢學者,巧托于漢,而非漢儒有用之學之有待于宋儒也;今之為宋學者,偽托于宋,而非宋儒有用之學之克承于漢儒也。托于漢以攻于宋,托于宋以攻于漢,愈巧愈窒,愈偽愈浮,于是著書滿家,而曾無一字之有益于今,膴仕畢生而曾無一事之有合乎古。是則較老釋空無之學,而患又甚焉!而猶曰吾漢學也,吾宋學也,嗚呼,異矣![52]1b
黃氏此論有兩個特點:一是將漢學與宋學放在經學的同一個傳統中來考察,因而戴震用來理解漢學的說辭,在他這里反而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宋學的特點。或者說,這是綜合了漢學與宋學的特點,不過是通過漢、宋兩個階段逐漸完成的。二是黃氏對當時的漢學派與宋學派都有批評,認為他們既非真漢學,亦非真宋學,不過是偽托漢宋之學裝點門面而已,對現實問題毫無補益,其患猶過于釋老空無之學,更違背了實事求是之學的本意。
乾嘉漢宋之學于時代是否有益,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龔自珍同樣意識到,清人的漢學并非真漢學,清人的宋學亦非真宋學,但他從更加正面的角度理解這個問題。龔氏在讀了江藩的《漢學師承記》后,覆信質疑,有“十不安”之論,其中有言:“夫讀書者實事求是,千古同之,此雖漢人語,非漢人所能專。”又云:“本朝自有學,非漢學,有漢人稍開門徑,而近加邃密者,有漢人未開之門徑,謂之漢學,不甚甘心。”[53]317龔氏“十不安”之論并非很系統,因而未能講出清學究竟與漢學有何不同。但龔自珍的意識是非常敏銳的,清人講漢學,所恢復的不再是漢人的漢學;清儒堅持宋學,所講的亦非宋明人所講的宋學。無論乾嘉諸老的漢學,還是桐城派的宋學,都是借助前人學術,共同講出清人的學問,因而在實質上是清學的不同流派。此外,龔氏說“實事求是”是歷代讀書的共同原則,卻未必盡然,如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就很不同于“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宋儒格物窮理與明人致良知之學,是否都認同“實事求是”,恐怕也是值得商榷的。到清代中期之后,大多數學派推崇“實事求是”,卻是一個事實。正是這一點使漢宋兼采的清學承前繼后,呈現出與前代相當不同的局面。在流派紛呈的清代學術中,“實事求是”成為其共同的治學標準,乃是龔自珍此處呈現出的真實學術現象。而不同流派對“實事求是”作出的不同理解,其間的張力正是清人實事求是之學豐富多元的體現。
張之洞曾說:“用漢學之師法,雖兼采諸儒之說,亦漢學也。守宋學之準繩,雖不談性理,亦宋學也。漢學師法,止于實事求是。宋學準繩,止于嚴辨義利。”[54]370此說既包含了兼采漢宋的深層主張,也勾畫出兩種兼采方式的不同。張氏幕府中匯聚了東塾、南菁兩派弟子,他深知雖然晚清學者都講實事求是,但其間仍然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不必調停。二者殊途同歸,構成了清代實事求是之學的內在張力。張之洞在《勸學篇·守約》中指出經學“七端”:
一明例,謂全書之義例。一要指,謂今日尤切用者,每一經少則數十事,多則百余事。一圖表,一會通,謂本經與群經貫通之義。一解紛,謂先儒異義各有依據者,擇其較長一說主之,不必再考,免耗日力。一闕疑,謂隱奧難明、碎義不急者置之不考。一流別,謂本經授受之源流,古今經師之家法。以上七事,分類求之,批郤導窾,事半功倍。[54]169
這是在中體西用思想指導下,參照西方學術體系,對各經之學的現代式研讀方法,可謂實事求是之學的一個方案。其中,解紛、闕疑、流別重在“實事”,圖表是重要的治學工具,而明例、要指、會通則重在“求是”。正是按照這七個方面,曹元弼編輯十三經學,成《禮經學》《孝經學》《周易學》,并有《毛詩學》《周禮學》《孟子學》殘稿,以及以《圣學挽狂錄》為題刊刻的《論語學》。
余論:實事求是之學的推展
隨著漢宋兼采之學的廣泛展開,以實踐解釋“實事求是”的傾向也越來越重。朱一新說:
漢儒所謂實事求是者,蓋亦于微言大義求之,非如近人之所謂實事求是也。然此皆求知之事。知之而不能力行,雖望見其門,猶不得入,而可以訓詁自畫耶?[55]14
讀書窮理,實事求是,何為也哉?亦曰“以致諸用焉耳”。(讀書,實也;窮理,虛也。實事,實也;求是,虛也。虛與實相資為用,猶陰與陽相資以生。作文然,為學何莫不然?近人惟讀書而不窮理,實事而不求是,故歧之又歧。程、朱之學,所以可貴者,以其本末兼盡也。小小抵牾,豈能盡免?后人虛心以訂之,可也;肆口以詆之,不可也。)[55]83
通過綜合漢宋之學,朱一新強調的實事求是已與前人大不相同。在他看來,無論漢儒還是宋儒的實事求是,都不僅僅限于讀書治學的方法,而是既要追求微言大義,更要付諸踐履。因而,“實事”與“是”乃是虛、實兩端,猶如陰陽之相資為用。相較而言,程、朱之學雖難免小失,但對于虛實與本末、義理與踐履都是兼顧的,因而更為可貴,不可輕易否定。
也正是因為對“實事求是”之實踐義的強調,朱一新在完全超出學問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詞:“中國法制明備,果能實事求是,何患不復昔時之盛?若其不能,則虛名相市,易一法,增一弊,又何取乎下喬木而入幽谷哉?”[55]167
在清代中葉之后,伴隨著漢宋兼采之學的展開,“實事求是”之語超出學術界,被大量用在經世之事上。如包世臣在《畿輔形勢論》中談到黃河水患時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陳虬的《治平通義》是一部經世之書,其中議論家國大事頻頻使用“實事求是”一語。長善所修《駐粵八旗志》與崇厚所輯《盛京典制備考》中所涉軍政事務,亦大量使用“實事求是”之語。再如曾國藩、丁寶楨、左宗棠、彭玉麟、李鴻章、張之洞等言事奏議,以及各地方志中,“實事求是”之語更是屢見不鮮。連通俗小說《官場現形記》中,“實事求是”一語亦多次出現在人物對白當中。甚至同治和光緒皇帝的上諭中,也出現了“實事求是”之語。而這類用法在前代乃至清代前期,都是非常少見的。
阮元以實事求是言天算推步之學,開啟了以實事求是理解西學的端緒。晚清國門日開,西方世界為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實事求是”也被越來越多地用來理解西方。在王韜、薛福成、曾紀澤、沈家本等人對西方的論述評價中,“實事求是”成為了一個常用詞匯。如王韜描述新教派韋斯利宗的特點時說:“其為教也,不拜上帝,不事百神,但盡乎生人分內所當為,實事求是,以期心之所安而已。”[56]135薛福成則以“實事求是”理解現代民族國家的特點:“各國君相,亦能實事求是,力圖自強之政。教王之教,不足以愚之,力又不足以勝之。”[57]733而在中西兵學、醫學的討論中,“實事求是”也成為一個常用詞匯。在1886年的上海格致書院考試中,湖南考生彭瑞熙作《中西格致異同辯》,稱“世有迂闊者流,深薄西學,以為非圣人之教;而沉溺于西學者,則謂中國專尚空談,不如西學實事求是,其失又甚矣”[58]5a。此處描述的中西學之爭,竟頗似漢宋之爭。
“實事求是”是清代學風的核心詞匯,學者對它的詮釋卻呈現出相當多元的狀況。因為對實事求是的理解,皆來自《漢書》“修學好古,實事求是”一語,所以它是對待古典文明的一種態度。雖然清代所有對實事求是的具體理解,幾乎都可以從王應麟的“實事求是,多聞闕疑”中引申出來,甚至漢宋雙方的主張均可在此說中找到影子。但這并不意味著清人的實事求是之學完全籠罩在王應麟之下,進而通過王應麟出現在理學的總體思想框架之下。實事求是成為各派共同認定的一種學風,進而超出學術界,成為人人皆知的習語,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已經完全失去了其本初意義。經過清人對漢、宋之學的詮釋與發揚,“實事求是”作為崇尚古典文明的學術精神,為此后的學術發展確立了一個基本的學術標準,且與現代西方學術的學術規范非常類似,基本的文史考證也成為以后一切學術的基礎。像鄭玄以讖緯說經,為調停三禮與諸經而強解一些字句;像朱子為證成自己的理論體系,親自補一段在《大學》中;像王陽明以致良知代替讀書格物。這樣的做法在清代之前無可厚非,且可以成為學術史、思想史上的重要研究對象,但經過“實事求是”之學的洗禮,已經不能再以這樣的方式做學問了。現代學者主張的“二重證據法”,正是實事求是之學發展的一個結果。不過,實事求是也并非如梁啟超、胡適等人認為的那樣,類似于實證科學。經過各家各派的辨析后,“實事求是”更多成為“實事”與“是”之間的一種辯證態度。現實世界是所有學問的根本來源和最終目的,一切都不能脫離這個現實。但僅僅停留于對現實的觀察與描述,或停留于故訓典章的考證,都是不夠的,而必須有理論性的“是”的追求。這不僅可以從宋學以“即物窮理”詮釋“實事求是”的思想中闡釋出來,即便是戴震這樣的漢學求是派,也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在晚清的漢宋兼采之學中,這一點得到了非常多的強調。之所以要兼收并蓄,而不能株守一家之學,正是同時重視“實事”與“是”兩方面的辯證態度的要求。也正是在這一精神的推動下,清代學者才有了學習西方的內在動力。
至于實踐領域的“實事求是”,自晚清以來成為更加強勁的風潮,深刻塑造了現代中國的精神氣質。由于實踐精神是學術的現實投射,因而它同樣依賴于上述三個方面:對古典文明的崇尚,不可臆想的學術規則,“實事”與“是”之間的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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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黃式三.論語后案∥黃式三黃以周合集: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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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任慧峰.黃以周禮學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23.
[49]黃以周.儆季雜著五∥黃式三黃以周合集:第1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50]黃以周.禮書通故∥黃式三黃以周合集:第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51]黃以周.禮書通故∥黃式三黃以周合集:第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52]漢宋學術定論論∥黃爵滋.仙屏書屋初集文錄.刻本.1848(道光二十八年).
[53]與江子屏箋∥龔自珍.龔自珍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
[54]張之洞.張之洞全集:第12冊.武漢:武漢出版社,2008.
[55]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北京:中華書局,2000.
[56]王韜.弢園文錄外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57]薛福成.薛福成日記:下.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
[58]彭瑞熙.中西格致異同辯∥陳忠倚.清經世文三編.石印本.1898(光緒二十四年).
(編校:龔江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