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論大選結果如何,朔爾茨都將被載入史冊。這位低調寡言的德國總理注定將與被他提出的“時代轉折”一起,留下一片翻涌。國內的矛盾,國際的動蕩,歷史上第一次三黨聯盟和它戲劇性的破裂……林林總總,集中爆發。
迄今為止,三年多的“交通燈組合”政府已經歷了別人“幾輩子的事”。這三年,“交通燈”就像一個多棱鏡,折射出多方面的道義、秩序、策略、經驗、情緒。這些反射的光斑又彼此交融,極有張力。很長時間后,可能還會有人津津樂道。
在本次大選的選舉海報中,社民黨采用了近乎保守的用語:“安全。”乍一看,這好像搶了基民盟的臺詞。另外一些可選關鍵詞還有“有保障的養老金”“更多增長”“更多網絡”和“更多為你,更好為德國”。伴隨著這些關鍵詞的是帶著嚴肅神情、眼睛直視的朔爾茨,背景是德國國旗。
2021年大選時,社民黨大寫了“尊重”一詞。幾個月后,“交通燈”的格言變成了“敢于進步”。結果,“敢于進步”的政府對總理朔爾茨來說幾乎是一場災難。如今,社民黨正試圖用更穩重的承諾來抵消過去幾年的動蕩。
身處2025年刀刀見血的選戰風暴,少不了對“交通燈”政府的嫌棄。即使是對社民黨最有好感的人也不能不承認,這三年是令人失望的。不過,如今對“交通燈”口誅筆伐的人常常忘記: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朔爾茨發表“時代轉折”演講,議會里掌聲經久不息,就連不少反對黨成員也長時間起立鼓掌。
那是執政黨支持率最高的時刻。來自社民黨的總理宣布重整軍備和“扭轉局面”,來自綠黨的副總理毫無顧忌地開放了替代天然氣儲備,來自自民黨的財長則提供了必要的特別貸款。雖然在各個執政黨內部都會有一些忠于黨派路線的人低聲抱怨,但總體而言,來自外部的緊急情況總是可以很快團結人心,選民普遍都有了一種“超越派別狹隘”的心理義務。
那么,政府是怎么變成“萬人嫌”的?不僅社民黨在苦苦思索,即將上臺執政的其他政黨也在關注。回看時,有兩件事引起了支持率的大規模下滑:第一件是《供暖法》,第二件是聯邦憲法法院關于債務制動裁決引發的預算爭論。
2022年暮春,綠黨提議從2024年起每個新安裝的供暖系統必須使用至少65%可再生能源。這是《供暖法》的雛形。考慮到不久前來自綠黨的副總理兼經濟部長哈貝克還在努力建造天然氣碼頭,甚至跑去被認為是“人權狀況不好”的卡塔爾鞠躬,這可說是一種穩固自身形象的嘗試。但對德國來說,這樣的舉動顯然出現得不是時候。
2023年,內閣和議會正式開始討論草案。一個寒冷的冬天剛過,內閣里的兩股對立力量出現了:綠黨要迅速推動禁止新的天然氣和石油供暖系統,而自民黨在猛踩剎車,社民黨夾在中間。議會里,聯盟黨和選擇黨批評該法案遠離現實。
議會外,房主和行業協會警告成本高昂且實施困難。執政黨希望夏休前快速通過,被聯邦憲法法院叫停。夏休后議會重啟討論,而民眾在掰著指頭算經濟負擔:熱泵的成本有時超過20000歐元,遠比燃氣加熱器高;資助計劃又極其復雜,許多人根本不可能搞清楚;不知道翻修費用是否能承擔;老年房主擔心自己要失去住了一輩子的房屋;低收入家庭自覺他們的生計還不如政客的“環保理想”重要。此外,供暖法是否及究竟帶來多少減排,不少專業人士也很存疑。
2024年1月,一個弱化版的法案在綠黨強推下生效。這個環保色彩濃厚的法案極大影響了綠黨支持率。當時作為第一執政黨的社民黨,兩頭不討好:法案推進如此迅猛,社民黨最關心的社會公正難免受到削弱。對他們來說,哈貝克的想法過于激進了。社民黨也不是沒有批評過,黨魁克林拜爾在開始討論時就多次強調法案必須“更說得通”和“令人能接受”,議會黨團主席穆岑尼希也直言“綠黨在溝通上犯了錯誤”。不過,最后結果就是既顯得自己缺少態度,又必須為不討喜的《供暖法》一起承受質疑。
債務制動,則是德國憲法第109條和第115條限制政府新舉債的一項規定。其主要內容是:聯邦政府可舉借的新債總額最高不得超過國內生產總值的0.35%;除例外情況以外,各聯邦州不得舉借新債;在危機時期,如果聯邦議會宣布緊急狀態,則以上兩條不用遵守。
2023年秋,“交通燈”政府希望重新分配疫情危機貸款,朔爾茨希望通過“有利于增長的預算政策”來加強經濟。該計劃被聯盟黨一紙訴狀告到聯邦憲法法院。11月聯邦憲法法院作出了判決,判定政府提出的補充預算違憲。一個600億歐元的巨大缺口隨即出現。許多人希望政府解決經濟不景氣、生活成本上升和基礎設施破舊問題的同時,聯邦政府卻不得不痛苦地進行節流。
“交通燈”三黨再次吵成一團:社民黨和綠黨希望改革或暫停債務制動以便能繼續投資;自民黨認為應該嚴格堅持債務制動并提出削減給低收入人群提供最低保障的公民津貼;社民黨和綠黨又提出增收財富稅,被自民黨一口回絕;社民黨和綠黨“另辟蹊徑”尋找融資手段,自民黨指出這是在嘗試規避債務制動。結果是三敗俱傷:政府僵局使得領銜執政的社民黨顯得力不從心,綠黨被罵脫離實際,而自民黨財長林德納雖贊成判決卻要收拾經濟缺口的爛攤子。
無論“麻煩”是綠黨還是自民黨帶來的,社民黨和朔爾茨都因為領銜執政受到牽連。三黨而非兩黨的磨合成本讓人精疲力竭,且備受懷疑。事實上,在憲法法院就債務制動做出判決推翻預算之前,“交通燈”就已經變暗了。執政三方,沒有一個從爭端中獲益。與各自最高點相比,三方支持率都很快下降了近一半。
從一開始,“交通燈”政府就被許多默克爾16年執政周期因追求穩定而淪為犧牲品的積弊逼到墻角。與接棒科爾長期執政的施羅德相似,朔爾茨也發現,解決積壓的改革痼疾和遺留下來的經濟衰退難題,首先“吃螃蟹”帶來的未必是歡呼。
和默克爾風格相似的朔爾茨,盡管在任上嘗試采取了比施羅德更從容的做法,運氣卻是前所未有地差:除了急需緩解的陳年弊病和歷史上首次三黨執政這種“高難度動作”外,上任時新冠疫情尚未過去,供應鏈沒恢復,社保在硬扛,位置沒坐熱歐洲本土就爆發戰爭,國際秩序隨即產生劇烈顛簸,對安全的擔憂席卷人心,能源供應中斷……N根支柱,一下子都塌了。
改革者的吃力不討好,在一個與“大局”關系沒那么密切的領域里表現得更明顯。德國鐵路,長期被批評規劃過時和設施老舊。默克爾執政時期,基社盟的交通部長做得有一搭沒一搭的。“交通燈”里的自民黨交通部長維辛提出“走廊改造”,決心整頓鐵路。然而,短期內大量道路施工導致德鐵準點率降到歷史新低,于是自然沒人感謝他。
這一切之上還有戰爭。承平日久的歐洲,不少人已失去對戰爭的想象。德國媒體常把社民黨和綠黨相提并論。自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以來,綠黨常以外長貝爾伯格為形象代言人,它為什么從一個以反戰運動為標志的黨變成如今議會內最好戰的黨,對很多曾經的鐵桿支持者來說也是個謎。社民黨則是主流政黨里唯一明確拒絕升級事態的,但也正因此在很多人眼里顯得不“過癮”。
盡管2024年5月歐洲大選結果被解讀為談論俄烏沖突對競選結果不利,社民黨還是把拒絕升級武器和致力于用外交手段平息戰火寫進競選綱領。朔爾茨提出更多防衛自主,但不認同“參與國防開支比例競賽”。可見“交通燈”里的社民黨并非全無主張。政治遺產在延續。德國“聯結東西”外交風格的奠定,以后來獲諾貝爾獎的勃蘭特為代表的社民黨人厥功至偉。但此刻,社民黨也正因此在議會里腹背受敵,格外孤獨。
錢怎么出,誰來出,才是關鍵問題。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后不久,德國政府宣布了對烏大筆援助計劃,全是財政計劃外的。不過,中右翼又不接受新舉債。選戰期間,朔爾茨拒絕向烏追加30億歐元武器,理由是“我反對從養老金里拿走這些錢”。默茨批評朔爾茨“不負責任”,綠黨稱可先與在野黨達成超支協議,從預算中直接扣除。朔爾茨反駁:怎會如此簡單,任何人想在預算中為烏克蘭支出巨額專款“都必須說明錢從哪里來”。
戰爭帶來了能源問題,如今約等于環保問題,又約等于工業化還是“去工業化”問題。萊布尼茨經濟研究所所長認為,《能效法》是“增長殺手”。而哈貝克講的故事是:陽光和風都是免費的,環保不費錢,據此搬出一套實現完美主義風格零排放的能源構想,《供暖法》只是其中代表。其中每一步單看理論都說得過去,問題是:需要這么步步驚心嗎?即使在真空條件下,政策設計上也得有容錯率。依賴于太多環節上步步不差的執行,以及一系列對精密度要求極致的環環相扣的設計,如同烏托邦。如果某環節不如預設的順利呢?應該拿民眾的福祉來做概念實驗嗎?
在工業化面臨轉型的當口,德國電價飆升至2019年的兩倍。從結果來看,環保也是要錢的。無論是大眾汽車、蒂森克虜伯還是博世,這些工業巨頭幾乎沒一天不傳出壞消息。在德國生產因成本高昂幾乎無利可圖、企業大量外遷的背景下,哈貝克堅持氣候目標,大西洋對岸的特朗普卻在說“鉆吧,鉆吧”,鼓動增加石油和天然氣產量。
20世紀七八十年代,身為律師的朔爾茨打了不少勞工權益案子。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是社會進步。在“社會公正”的觀念下,環保也是一種代際公平。2000年施羅德成立了能源署,德國開始能源轉型。不過,如今弱勢群體也變了。他們不再像過去那樣,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叫“勞工階層”,而是變得分散。各種人群,各有各的弱勢,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感到被世界辜負。
在任期間,朔爾茨唯有兩次流露出明顯情緒,一是“時代轉折”演講,二是“交通燈”熄燈當夜。這位要求自己和下屬“永遠不要生氣,永遠不要歇斯底里”的總理,臨了還是真情流露。
朔爾茨曾希望民眾能逐年加深對他的了解,看到他雖然可能并不很外放很有魅力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事實上,他在首次三黨聯盟和內憂外患里確實存在感很低。社交媒體時代,有表演性的政治人物更受關注。內閣里這樣的人物是貝爾伯格和哈貝克。低迷與虛熱共存的情緒里,很多人開始期待一個政治強人,一個能一拳砸在桌上見響的人。隨著環境與個人關系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的選民更強調自我感受,認為民選代表主要代表個人直接的利益和好惡。這種碎片化的政治意見,要求政府領導人得是能溝通黏合的人。朔爾茨延續了默克爾式調和者的溝通風格,卻沒有調和的時間。
就在距離大選還有一周的周末,慕尼黑再次發生阿富汗難民傷人事件。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新上任的美國政府代表對俄烏對歐洲對德國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態度。這都會觸動最敏感的神經。大選沖刺階段,媒體又開始議論是否被朔爾茨“火線提拔”的國防部長皮斯托里烏斯才是更好的社民黨候選人。
總理候選人電視辯論上,朔爾茨敗局已定卻毫不露怯,默茨也說“交通燈并非一事無成”。考慮到默茨向來尖銳的說話習慣,這接近于恭維了。這也意味著,他已隱隱意識到,執政難度遠遠超乎選戰時各黨為了爭取民心所講的故事。
在大選前的最后一次議會上,面對攻擊,朔爾茨說“風直吹到臉上,而且以后也會這樣”。他補充道,和在野黨不同的是他從不向選民許諾“天馬上就會變藍”。這似乎是這位提出了“時代轉折”的德國總理,對轉折中的時代的認識和留下的警告。
(作者系德國漢堡大學社會學者、漢堡文化與媒體部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