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紀行

夢里原鄉十字口

一個村莊，若沒有大樹、老樹和古樹，就沒有歷史。眼前這個叫作十字口的村莊，讓我遠遠地就看見了許多大樹、老樹和古樹，崇敬之心里，瞬間涌動出一股暖流。

這些樹是核桃樹，大都古老得樹皮嶙峋，造型怪異，在虬結和扭曲的枝干下面以及接近地面的根部，有的出現了樹洞，也存在極少的倒向地面的樹干。靠近土地的那一面，因地氣氤氳的原因，生出了密密麻麻蒼黑的苔蘚。

同行的攝影家們，他們長槍短炮地忙于拍照，突然有位村民說，那邊有一個樹洞，樹洞里有一只老母雞，老母雞剛孵出了一窩小雞。聽得這消息，他們就興奮地跑了過去。我也拍照，用的是手機，先拍了一棵最有代表性的古樹，又去拍掛在樹干上的牌子。牌子上說，此樹經省林科院某某教授鑒定，樹齡已為1100多年。接著我們還知道，這個樹群一共有88棵。另外，100年以上的還有100余棵。

下車之前，這個小山村的另一種景色也同樣讓我心動。村前的一塊洼地上，有著立體的景物：在茂盛的，青而泛黃的小麥色調里立著十余垛苞谷稈，顏色雖然顯得蒼黑，但仍能看出它們曾經茁壯豐收的驕傲。這兩種景物和兩種色彩，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山村村民的生活。

這個小山村一共有31戶人家，其中29戶為彝族，另外兩戶為漢族。房屋建筑都是平房、土墻瓦頂，東一家西一家地散落著。這樣的村莊房屋布局，在我眼里是最合理最有美感的。大一點的村莊里甚至還能分出街和巷。這個村莊屬于永平縣龍街鄉普渡村委會。過去，在相鄰的另一個叫作北斗的鄉的轄區內，村莊房屋的布局跟這里一樣，但房屋大都是垛木房，房頂都是用斧頭劈出的木片做瓦。天長日久之后，屋內永不熄滅的火塘的炊煙，會把整幢房子熏得漆黑，但我認為這是最順其自然的，最因地制宜的，最有煙火味的、最人性化的、最具永恒藝術美感的房屋。我以為，這個叫作十字口的山村，在過去，房屋構造應該也會有與北斗鄉一致的風格，但現在，垛木房只能成為眼前出現的幻影。其實，眼前的土墻瓦頂的房屋對我來說也仍然很親切，并在內心中認為與山地環境、農家生活也很協調，所以，這個山村的房屋及分散坐落的布局，仍然保持著古樸，這是與環境相協調的傳統。有趣的是，山村文明在被城市贊美著的時候，卻進入不了城市；城市文明被山村贊美著的時候，卻毫不客氣地侵入了山村。家電及生活用品之外，許多山村的房屋，最大限度地被進城打工的年輕村民，帶回了城市建筑的樣式。

我還需要看見炊煙。炊煙是最有動感的，最有人情味的風景。在過去，炊煙還是一個村莊的靈魂，像是山里村民極自然地對天地的叩問。如今的山村，炊煙越來越少了，當然，法律允許做柴火的植物，只局限在破壞性極強的桉樹上，這樣的森林保護措施具有很大的意義。我習慣性地審視四周，發現植被雖然很好，但由于海拔處在相對1750米的位置上，上下左右的森林都是紅松。我年少時砍過許多柴，便讓我知道了凡是紅松生長的地方，大都土地貧瘠干旱。

我坐在一株核桃樹下的石桌旁抽煙，有兩位本村的老者走來坐在我的對面，從點燃他們遞來的一根煙開始，我們就說起了森林的情況。我說：“這些紅松應該是再生林了，原生林的那些大樹，都在三十多年前被砍光了。”老者說：“對對對，但你怎么知道？”我便聊起，那時我開大貨車，修龍大公路時，從海東上和水泥廠拉水泥到龍街，從龍街附近拉木料到下關的造紙廠。那些木料很粗大，但因彎扭而被用作造紙木。有紅松的地方都會有很多種類的野生菌，對于靠山吃山的山地居民來說，雨季才是最有生機的季節。下雨了，地里的農作物都會瘋長，讓你能看到豐收的先兆。而幾場雨過后，撿菌子食用和到集市上賣錢，那都是最愉快的事情。紅松林里最值錢的菌子是松茸，行情好時一千多元一公斤。次之，青頭菌、銅綠菌、胭脂菇比比皆是。還有我最愛吃的梨窩、一窩蜂和鮮木耳，大都生長在以水冬樹和櫟樹混生的陰潮處。說到菌子，我興奮起來，他倆也興奮應道：“若有客來，先殺只雞，再去房后那片樹林里，撿些菌子回來，有的單獨炒一盆，有的洗洗下在雞湯里。”

時節雖已仲春了，我們閑坐的這個地方，卻因核桃樹蒼老和還沒開花發芽的原因，總給人一種肅穆和蒼涼的感覺，但若低下頭去，卻有許多紅色、粉色和白色的野花在開放著，花朵小而細碎，卻有著轟轟烈烈的氣勢。氣溫已經逐漸暖和了，這些花朵的存在，被我看作是村民們隨意播撒的真誠和熱情。

坐在核桃樹下，因為它們古老、厚重的關于歷史的氣息會漸漸地沁人心脾。眼前的這兩位老者若要相比較，他們都會顯得太過年輕。核桃樹靜靜佇立，它們的存在不僅是歲月的見證，也是自然與人文交織的詩篇。這些樹，雖不張揚，卻以其獨特的方式，訴說著時間的故事。千百年來，核桃樹用果實滋養著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它們與山村相生相伴。如此，許多關于在樹下發生的人與人的故事，人與物的故事，在樹上發生的樹與鳥的故事，與白云山風的故事，只有樹知道。我于是站起身來，把耳朵貼在一個樹洞的側方，卻只聽見輕微的嗡嗡的聲音。但這些細小的聲音，只屬于這里。

將“十字口”作為一個村莊的名字，是有些特別的。在云南的崇山峻嶺間，藏匿著無數美麗的小山村，它們的名字，大都與地理位置，山川風物，人群聚散，民俗文化有關。如此，這個原本是十字路口的名稱，只在吐字發音上。十字口，比十字路口更順口，就被肯定為十字口了。至于十字口的來歷，更與詳實而古老的馬幫、驛道文化有關。記得在我們下車的地方，有著幾塊豎立的展板，上面就有十字口鄉村旅游規劃地形圖。的確，這個村很小，小到不足掛齒，只有區區十幾戶人家；前面說過十字口村有31戶人家，了解后才知道其實村中心僅僅只有十幾戶，31戶是已經把散落在較遠處的人家算在一起了。這個村很大，大到站在亞洲文化的十字路口，縱觀歷史滄桑；在宋代大理國政權期間，十字口是人們前往屬地夷方（現保山、德宏、緬甸等）的途經道路之一，宋代大理國政權時期在此修建驛站，供過往官吏，客商及馬匹休整，20世紀80年代初，驛站原址部分石板、古燒瓦窯遺址還被村民建房耕地時挖掘，現可考證的文物有：清宣統古墓、清宣統國學牌匾等。十字口是博南古道岔道，是明建文帝、南明永歷帝、明代狀元楊升庵及明末旅行家徐霞客等四位歷史人物的歷經之地。這個村很老，老到它曾見證過秦開五尺道，設置郡縣、唐標鐵柱。這個村很新，新到仿佛最近幾年才剛出現。它就是十字口村，一個又新、又老、又小、又大的絕妙村落！

其實，到了十字口我才知道，這個山村，是永平縣委、縣政府和龍街鎮黨委、鄉政府選中做鄉村旅游試點項目的。這里平均海拔約為1750米，平均氣溫約20度，主要產業以泡核桃、烤煙、畜牧養殖為主。后有圍山、陰陽山丘、千年古松，前有層巒、田園、核桃古樹群落、彝族村莊等優美風景，確實有開發鄉村旅游資源的優勢。我曾經也做過旅行社，對此倒有些熟悉，這樣結構的山村，就是人類從山野中走出，進入城市的一個重要驛站。在這個驛站里，游客們會追溯著和從前不同的足跡，回歸到一種生活本真的狀態。在這里，古老的驛道文化可以漸漸得到新的詮釋，傳統的節日慶典可以煥發出新的光彩。每當節慶來臨，村民們身著節日的盛裝，跳起世代相傳的舞蹈，唱起悠揚的山歌，這些活動不僅豐富了村民的文化生活，也成為了吸引游客的獨特魅力。此行，在當地人表演的歌舞中，我在尋找感覺的過程中，聽到一種熟悉的笛音，便循著笛音爬坡到西側冥想臺下的打歌場上，那里，本村或是本地的一群穿著民族盛裝的男女們正隨著笛音舞蹈。在彝族人的文化世界里，打歌就是舞蹈，每年按節令過年節；或婚喪、或建房，都會有此類活動。過去，每個山村都會有神職人員，叫畢摩，他是一個山村的精神主宰，用祭祀的方式，念誦經文，與天地神靈對話之后，再行歌舞。在眼前的打歌場上，我沒有看見畢摩，但相信一定有畢摩的因素存在。

打歌場上方有一棵葳蕤挺拔的紅松樹，鶴立雞群地屹立在低矮又茂密的再生林之中，它的樹皮嶙峋，有花紋，似乎是一塊一塊地附著上去的，瞥眼一看，那花紋斑塊，恰似老虎身上的花紋斑塊。這棵紅松在這里已成為樹王，有人說樹齡已有千年了。先前的那兩位老者中的一位，一直身前身后地跟著我，他似乎能看出我的心思，當我為這棵樹王拍了照片之后，他又指著東南方向對我說，那里的梁子下方，還有好幾十棵這樣的大樹呢！這棵樹王上方十來米的山脊上，就是十字口的準確位置，因今天交通格外發達的緣故，這個古老驛道上的十字路口，早已在荒棄中縮小了規模，面目也就愈加模糊起來。如此，新建的一個叫作冥想臺的建筑物就愈加顯眼。在停車場上，那位穿著艷麗的彝族女副鄉長，介紹時就說過，冥想臺就是走累了走糊涂了辨不清方向時使用的。我想，千百年的時間過程中，走過這里的人已經很多很多，無準確的文字的記載。我想，路過此地的大旅行家徐霞客是否也在此冥想休息過，他專撿陌生的地方尋游，考證山川風物，記錄民俗風情。在行走中，難免會迷路，會辨不清方向，這時，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冥想。冥想時一定是閉上眼睛的，用意念去和自然界撞擊，以求在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中恢復體力，找到方向。進而，他在寫作時，腦中才會涌出那些精妙文字。我也想去冥想臺上體驗一下，看看能冥想出什么。只是，此時人太多、太熱鬧，吃中飯時間也到了，便悻悻然地下山。這是一個展示民族文化和民俗文化的過程，可惜的是我錯過了一些內容。

在文旅環境中，我認為音樂的意義和作用很大，剛才在核桃樹下與老者閑談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個山村最美的景致和最好的感覺，一定是早晨和夜晚。特別，十五的月亮從東山升起的夜晚。臨滄地區有一首近幾年傳唱得很好的新歌，那詞那曲那意味，聽之哼之即能讓人進入一個絕妙的意境。初次聽見那首歌，開頭兩句就征服了我：“月亮升起來呀，山寨靜悄悄……”今天的十字口山村還沒有大量民宿客棧，我想待來日，一定要好好感覺一下古老核桃樹下的夜景，呆呆地看著月亮升起，默默地想著那首歌的旋律。

歌和舞是最能感染遠方來的客人的。不同地方的人，都會在歌舞中放松身心，收獲愉悅。在這里，我已經聽見屬于十字口村民的歌聲了，雖不大能聽懂歌詞的意思，但這些神奇的音符能在一個時間內把相對靜態的氛圍變成動態的氛圍。在十字口村，音樂如同山間流淌的清泉，清新而純凈，它喚醒了沉睡在村民心中的藝術種子。每當太陽升起或夜幕降臨，村里的廣場上便響起了悠揚的笛聲，那是村民們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的憧憬。舞蹈，則是這片土地上最生動的語言，它以肢體的韻律，講述著鄉村的故事，傳遞著民族的情感。

十字口村的美食已經具備了自己的風格，同時也是極其有溫度的美食。一碗紅燒牛肉是我吃過的肉質、肉色最好，味道最正的牛肉，當別人也在稱贊紅燒牛肉的時候，我說，這一定是本地的老品種黃牛，吃的是飼草、苞谷、黃豆，飼養周期長，才能有這樣的味道。不同于外國品種西門答爾，雖高大肉多，即使喂同樣的食物，同樣的生長周期，也不會有本地黃牛的品質。當然，這味道，也與烹調手藝有關。另一道美食就是窯雞，窯雞一定是窯子里燜出來的，雞呢，也許就是那個樹洞里去年孵化出來的，它們吃了太多的昆蟲和糧食，曬了太多的太陽，領略了山里的月光，而且，也在風吹雨淋中玩夠了游戲。也許，還有過談情說愛，生兒育女的輝煌。這樣的雞是快樂幸福的，我們吃它們的同時，也就吃出了快樂幸福的味道。

這個山村旅游的項目還涉及了兩個水景。在村里，我們已看見了三五個用石頭鑲砌好了的塘子，但還沒有水，有位干部介紹說：水要從稍遠處的敘利河里引過來，很快就會來水了。另一處是山腳的敘利河。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新建在河上那個叫作普渡的橋上，接受了彝族歌舞和敬酒的歡迎儀式，橋的下方，有了類似坎的建筑物，讓河水減緩了流速，匯聚成很大的一泓。水是人類的生命之源，亦是旅游環境的風景之眼，有水的地方，眼會得到滋潤，心會得到滋潤。在十字口村，我深刻地感受到鄉村振興的復雜性與多元性。這里，經濟發展與文化傳承并重，現代化的推進與鄉愁的守護并存。村民們在追求物質富裕的同時，也在努力保護和傳承自己的文化傳統。這種平衡，是鄉村振興的精髓，也是十字口村最寶貴的財富。

我們已經從普渡橋過來，又將從普渡橋回去。普渡是佛教用語，即普渡眾生。我想，這個叫“十字口”的小山村，將承載著普渡人性回歸自然的偉大使命。

向上攀登的梯子坡

五道河河谷呈喇叭狀，出口處對著巍山古城，這就注定了五道河河水與古城群眾的關系。逆著五道河河谷往偏東南方向行走，至河谷最狹窄處，有一個彝族村莊，叫梯子坡村。雖然沒有統一的說法來解釋這個名字，看眼前的村子坐落在群山之間，通往村子的道路蜿蜒曲折，如同梯子一般，讓村莊充滿了神秘色彩，這個名字本身就充滿了畫面感，讓人聯想到攀登與探索。

從古城南門出發，行兩里地，就有一座水庫大壩擋在眼前，大壩的立體斜面上，有“黃櫟嘴水庫”五個大字。就此，五道河的水流都被截流于此。大壩下的河道，就因干涸而廢止了。這個水庫的水，早早地就成為古城和周圍村莊群眾唯一的生活用水。我深知“上善若水”的道理，面對這樣的大壩，除了感恩，就是敬畏。

這條河谷里因為有五道支流匯集，便名曰五道河。梯子坡村位于兩條主要的支流交匯處，一座叫作莫細么山的山腳，所屬山脈東鄰彌渡。由于地形是相對平緩的坡地，這個村莊的房屋就顯得集中而錯落有致，讓人從村頭就能看到村尾。房屋大多還是古老的土墻青瓦、木屋架的結構，保持著一種地域和民族的傳統。當然，也有極少的鋼混結構的房屋出現了，被我看作是外來經濟和城市化意識對傳統農耕文化美學的沖擊。在村子中心，只有一棵粗大、挺拔的椿樹挺立著，但它的枝葉已不再繁茂，如老邁的山民的禿頂一般，但它的氣勢，卻在與歲月的抗爭中顯示著天地賦予的精魂。離這棵大樹約百余米的村后坡上，生長著的都是遮天蔽日的櫟雜木林，村前至河邊，也是約百余米的距離，除了十余棵古老而又生機勃勃的粗大櫟樹之外，都是青翠欲滴的核桃林。所見之處，可耕地極少。這是谷雨節令之后日子，天空晴朗、陽光普照，當然地，進村之前，我就看見了林中的飛鳥和跳躍的松鼠，看見了顧頭不顧尾，鉆進路邊刺笆篷里的野雞。村子的南側，也就是我們進村子的車道的南側，有兩個箐口，村里人把它們叫作大箐和小箐。大箐緊靠村子，離山頂大約有十公里的直線距離。小箐口偏東南，離彌渡境內的太極山的太極頂斜向約十五公里。我知道，這段距離和這個范圍內，都再無村莊，進而杳無人煙，所有面積內，幾乎都是古老且茂密的櫟雜木林。

一進村子，我把汽車停在村頭的小廣場上，便走進西側的一個剛建好的明清時期風格的亭子里歇息，這時走來一位高個老者，他給我遞了一支香煙，然后對我說：“你要了解這個村的情況，就問我吧，我在這個村生活了75年，過去還當過村干部呢！”我于是說：“老伯，您身體好啊，還種地嗎？”他回答說：“還種地，還能做呢，但我30年前生了場大病，割了半個肺、一個腎。干活猛了，背東西上坡，會喘一陣。”老人黑瘦，但仍覺精壯，從說話的聲音判斷，中氣還足。這讓我想到一位下關的友人，莫名地得了肺氣阻病，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到海拔很低的西雙版納住了5個月，感覺呼吸很舒服，因為春末，氣溫太高，剛返回下關。一回來，便每天在家里，靠吸氧機供氧。現在的城市人，開始講究生態了，我由此斷定，這個山村因生態的原因，空氣中含氧量很高。

這個山村的群眾有103戶，437人，除了幾位討進村的漢族媳婦之外，全是彝族，大多姓字。認識了這位老人之后，我又認識了一位四十出頭的黝黑、精壯的村書記。這位村書記對我講解村里的情況時，右手極自然地伸平了手掌，揮了一下，我馬上抓住他的手掌看了起來，看罷，又是極自然地，一種崇敬之情涌上心頭。原來，他的掌心下方、掌心與五指的連接處、五指的內面，都布滿了極厚的黃色的老繭。我于是說：“你用手很厲害啊，做什么呢？”他回答說：“種地。”我又問：“種些什么？”他又回答：“苞谷、蠶豆、中藥材。不過，只有去年冬上早熟的蠶豆掙錢。”我又問：“何時種，找了多少錢？”他再回答：“火把節后下種，十一月摘賣，每斤三塊五，賣了兩萬多塊呢！”走進這個山村，能看見的可耕土地很少很少，詢問之下才知道，更多的面積藏在大箐和小箐里，但都種滿了核桃樹。這里的核桃結得都不好，原因是地里的水分太重。當我問到冬季林下種植小麥、蠶豆、豌豆等糧食作物，如何澆水時，有的村民就回答說，他們村的地里都不缺水。我出生在巍山古城里，幼年、少年時，我相信我家貧窮得比這里的村民還厲害，因此，我曾穿一雙草鞋，挑兩只籮筐，還記得到小箐茂密的森林里挑過櫟炭。當年，賣柴和賣櫟炭是這個山林的一項收入。與我同車的文友，有年長的也有年輕的，他們在過去知道櫟炭用過櫟炭，卻都不知道櫟炭是怎么燒出來的。因為貧窮，讓我增長了閱歷，有了講解如何燒制櫟炭的資格。不過，還讓我知道了在漫長的歲月里，由于山村的人口增長，便只有向大山砍櫟樹要土地的事實。事實證明，櫟樹林是保水能力最強的森林，自愈能力也最強，正常情況下，在水土較好的地方，砍掉一棵主干，會很快發出七八枝主干；砍掉一個大側枝，會很快發出三五個小側枝。眼前，隨著保護森林的法制措施的落實，早已沒有砍伐的現象發生了。在這里，禁獵也是與禁伐同時進行的。在野生動物里，隨著獵人的消失，有一種叫作麂子的動物就極快地繁殖起來。所以，兩條箐里極為有限的可種糧食的地里，常常就會有麂子出沒，它們不客氣地嚼食著苞谷、豌豆和蠶豆。在冬日最缺食物的日子，麂子還會在夜深人靜時進村，在尋找食物的同時，由于寒冷，它們還會羨慕村民的生活呢！

之前在村子里閑逛時，一位年長的阿孃指著村東那片望不穿的溝壑告訴我們，那里面很遠處有一大片草甸，是村民放牛牧羊的地方，跟著牛羊走，就一定能找到。梯子坡村位于巍寶山附近，是尋找那片藏在群山深處的大草甸的絕佳之地。在這里，其實天空似乎觸手可及，群山變得低矮起來，草甸上的野花競相開放，色彩斑斕，為徒步之旅增添了一抹生動的色彩。

十年前，由于縣內持續大面積干旱，一個黃櫟嘴水庫所蓄的水就顯得不夠了，政府又及時地在梯子坡村下沿三里許的河谷里修了巍寶山水庫，這個水庫的水源就是大箐和小箐流出來的箐水。并且，在雨季中后期，都是先灌黃櫟嘴水庫，后灌巍寶山水庫。在巍山、彌渡、南澗三縣的交界處，太極山的山頂是最高的山頂，那里有一座石頭小廟，海拔為3170米。我從彌渡的密祉鄉到過太極山林業站，感覺那座山是彌渡境內森林覆蓋面積最好的山。從密祉鄉到林業站的途中，左轉兩里，就有一條小河的上游河道，那里，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千年桂花樹，樹旁有嘩啦啦的清泉流過，捧一捧入口，甘甜凜冽。更重要的是，樹側還立著一塊扇形的石頭，上面刻著被譽為東方小夜曲的《小河淌水》這首歌的詞曲。我想，這就應該是這首歌的發源地了。事實證明，是太極山東面的水，淌出了世界名曲。那么，太極山西面的水，通過小箐箐口淌進了巍寶山水庫、黃櫟嘴水庫，最后淌進巍山古城及周圍村莊的每戶人家，淌出了什么結果呢？也許，只有有心的食客，才能品出（火巴）肉餌絲湯里鮮美的與太極有關的哲學味道。

現在村里，沿著靠政策性資金支持，剛鋪好平整的石塊村道，我一路走去看到了許多風景，如大型的若干墻體繪畫，表現的都是這個民族的民俗風情類的內容，與此相對應的，是在村后茂密的森林中，有一座觀音廟，每年的民族節日里，全村人都會到那里相聚，盛裝出場，歌舞飲宴，祭祀天地和祖先。傳說中，那十余棵古老的大櫟樹上，還棲息過預言吉祥的五色金翅鳥。這許多活動的存在，與今天的民族團結、鄉村振興、保護非遺文化的政策有關。另一幅生動的畫面是，有幾戶人家的院子里，布滿橫行、直行的鐵絲，上面掛滿了經加工后正在晾曬的貢菜。因為不缺水，這條河谷里有幾個山村都在種貢菜。這種類似萵筍樣的貢菜，外省人愛吃。生產方式是由本地的蔬菜合作社組織，經加工后統一銷往安徽及東北各地。因為有相對穩定的買主，這種貢菜種了好幾年了，而且菜農的收入，都會比種其他的蔬菜要好一些。

在小學和幼兒園旁，有個寬敞的院子兼做了文化廣場。廣場東側，墻體畫的前面，放置了一些體育器械，那是供中老年人鍛煉用的。我問小學生到哪里去了？當地人回答說因人數太少，歸并到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小學去了。我又問為什么會太少呢？他們回答說本來就不多，還有的因父母外出務工，被帶走了。這個幼兒園很安靜，整個村莊都很安靜，并且，我所能見到的村民也極少。再問之，村委會一位副主任告訴我：春節前，縣政府組織就業轉移，能走的都走了，其實，這個村的主要經濟收入，還是要靠外出務工。

人口流失如同一場靜默的悲劇，它講述了離別、變遷和遺忘。鄉村，這個曾經溫暖的詞匯，如今卻帶有一絲凄涼。我們也相信通過政策引導、文化復興和生態保護，讓鄉村重新煥發生機，讓離去的人有歸鄉的渴望，讓留下的人心有所依。在梯子坡村，我也看到了中國無數鄉村的縮影。這里的故事，是對過去的回顧，也是對未來的探索。期待，通過全社會的共同努力，能夠讓鄉村不僅是記憶中的故鄉，更是現實中的家園。現在，村莊的基礎設施肉眼可見得到了極大的改善，新建了民族團結進步廣場、黨員活動室、籃球場、停車場等設施。同時，村莊還積極發展特色產業，如種植核桃、青梅、華山松、中藥材、貢菜、白蕓豆等。這些產業不僅為村民帶來了經濟收入，也使村莊的生態環境得到了保護。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深入實施，這些靜默的小村莊都在發生著新的變化。

在交流中，我很高興在此村中認識了這位村委會副主任。他是本村人，90后。他告訴我，他6年前從云南師大畢業，考中了臨滄地區鳳慶縣的一所中學，但他去報到之時，突然地又放棄了，至于為什么，也不太說得清楚。回到巍山后，在城里干了幾年課外培訓，前年就被選入新村村委會，當了副主任。我明白，他的這一關乎個人命運的選擇，就應該被叫作梯子坡情結。

今天的這條河流，還是過去的那條河流。在過去的遙遠的時光里，我在這條河流兩岸的草蓬下、石縫里，捕捉過石蚌和青雞。這兩種動物都是蛙類，不同的是形體和顏色：石蚌全身灰黑，身體短胖；青雞脊背青綠，兩側泛黃，肚皮白色，身體頎長。兩者都是兩棲動物，但石蚌更喜水，常常半蹲于水中，或者潛在水中。青雞似乎不太喜水，常常蹲在岸邊陰涼的草蓬或石塊下。相對于白天，夜晚更便于捕捉，在用手電筒搜索時，它們在光照下一動不動。石蚌非蚌、青雞非雞，但它們的肉，切剁好放于大碗里，再放鹽巴、豬油和草果面，置鍋中燉上一個小時，那鮮美的滋味，是肉中極品。

在梯子坡村界的河道里，我認真地尋覓著舊時水磨坊的遺址。不經意間，竟發現了一只約半斤重的大青雞，相隔五步時，它用鼓鼓的黑亮的眼睛瞪著我，細看之下，它的身后，還蹲著兩只看似才出世不久的小青雞，用略帶驚恐的眼神，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現在，在這個世界里，它們獲得了人類的理解和尊重，已經遠離了危險，有了生存繁衍的自由。

梯子坡村的黃昏時分，夕陽如同一位慈祥的畫家，用柔和的金色筆觸，為這片靜謐的土地勾勒出溫暖的輪廓。村莊在晚風的輕撫下，顯得格外寧靜而安詳。正是在這靜謐下，梯子坡村也在悄然發生著改變。一條條新修的水泥路，如同希望的脈絡，將村莊與外界緊密相連。梯子坡是在崎嶇的山道里不斷攀登，這不僅是一種地理上的上升，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升華。村莊的每一次發展，都像是在攀登一座座高峰，雖然道路崎嶇，但每一步都堅實有力，每一步都充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