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以來,國內外學者關于美國經濟將會走向衰退的言論不絕于耳,然而時至今日衰退尚未發生,美國經濟的表現屢超預期。與其他發達經濟體相比,美國經濟一段時間以來的確“一枝獨秀”。根據美聯儲的研究,新冠疫情對全球經濟的影響并非暫時性的,部分經濟體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出現了永久性的下降,加拿大、英國和歐元區的增長水平尚未恢復至疫情前,而美國的GDP增長在2023年第四季度就已完全恢復至疫情前水平。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筆者認為,并不存在什么“美國經濟神話”。美國經濟之所以表現超出預期,主要是財政刺激的結果,內在經濟矛盾依然突出,未來不排除陷入滯脹的可能。
疫情后,美國為促進經濟復蘇,實施大規模的財政刺激。隨著經濟不斷回升,財政刺激在2021年二季度以后開始逐步撤出。Wind數據顯示,美國聯邦政府月度財政支出(6月中心移動平均數,下同)從2021年4月的6543億美元持續下降至2022年1月的4622億美元。自此之后,拜登政府為追求短期經濟繁榮,再度增加財政支出。2024年8月,美國聯邦政府月度財政支出為5857億美元,比2022年1月增長27%。美國的財政刺激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疫情期間,主要是通過轉移支付、失業補償以及稅收減免等措施,向居民部門提供支持;2022年以后,刺激的重點是產業政策,拜登政府推出《基礎設施投資和就業法案》《芯片與科學法案》和《通脹削減法案》三大法案支持制造業回流,以進一步促進經濟復蘇。
與此同時,拜登政府大幅放松移民政策,為美國引入大量勞動力。根據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的測算,2022、2023和2024年,美國凈增加的移民人數預計分別為220萬、330萬和330萬,遠高于2015至2019年的90萬人的年均水平。移民流入對沖了人口老齡化的拖累,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尤其是在水果和蔬菜種植、住宅建筑、采礦業等本土居民不愿從事的低端行業。這不僅提高了美國經濟的供給能力,而且有利于去通脹。同時,移民及其家人也是消費者,他們的大規模流入助力商品、服務和住房消費進一步回升。布魯金斯學會的一項研究顯示,移民增加對2022至2024年實際消費支出增速的帶動分別為0.1、0.2和0.2個百分點,對GDP增長的拉動均為0.1個百分點。
再就是延宕不止的烏克蘭危機對美國經濟產生一定拉動作用。美國是烏克蘭危機的最大受益者。從經濟角度看,這場危機對美國產生了一系列積極影響:首先,迫使歐洲大幅減少自俄羅斯的能源進口,間接導致美國對歐能源出口的激增,促進了美國能源產業的發展。Wind數據顯示,歐洲從美國進口的原油及制品從2021年的7782萬噸升至2022年的1.10億噸和2023年的1.17億噸。美國能源信息署的數據顯示,2023年美國出口歐洲的液化天然氣占美國液化天然氣總出口量的66%。其次,由于能源價格一度暴漲,歐洲大量企業轉而赴美投資,也有助于提振美國經濟。據Reshoring Initative統計,2023年來自歐洲的外商直接投資(FDI)為美國創造就業崗位53826個,占美國全部FDI創造就業崗位的41%。最后,歐洲等地區防務需求上升,促進了美國軍事工業的發展。美國國務院公開稱,2023年美國向外國政府出售的軍事裝備總額為2380億美元,較2022年增長16%,軍售總額創歷史新高。
一是財政前景進一步惡化。由于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在財政理念上存在分歧,民主黨傾向于增稅,共和黨偏好減稅,2000年以前政府債務水平總體保持穩定。然而2000年以后,美國財政逐漸喪失紀律性,自小布什政府起再未出現過盈余,無論哪個黨上臺都是赤字財政,只有多與少的區別。疫情后,美國推出大規模財政刺激政策,導致政府債務規模明顯上升。雖然2022年以后美國財政刺激力度再度增強延長了經濟復蘇的時間,但也進一步消耗了財政空間,財政前景進一步惡化。美國財政部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11月末,美國聯邦政府債務已突破36萬億美元,比2019年末增加55%。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估計,美國財政赤字到2034年將擴大至2.785萬億美元(2024年是1.791萬億美元),2025至2034年的財政赤字總規模將高達21.472萬億美元。美國政府債務問題日趨無解,為經濟埋下重大隱患。
二是貨幣政策的多目標平衡難度加大。由于去通脹出現反復,加之特朗普重新上臺后強推的稅收、關稅等政策很可能加大通脹上行壓力,美聯儲放緩降息速度是大概率事件,這將使美國經濟以更明顯的速度放慢,利率水平也將更長時間維持在高位,不利于消費和投資,目前美國股市估值和房地產價格均處于歷史高位。利率水平過高容易引發資產價格大幅下跌,進而加大金融風險。美聯儲在2024年11月金融穩定報告中將資產估值風險列為金融系統脆弱性首要風險。利率水平過高還將提升再融資成本,進一步惡化美國財政前景。
三是制造業空心化問題依然突出。拜登政府上臺后通過推出三大法案支持制造業回流,效果卻未達預期。一方面,美國制造業就業人數和增加值占比持續下降。Wind數據顯示,2010至2023年美國制造業就業人數占非農就業人數的比重從8.9%降至8.2%(歷史最低),制造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則從11.9%降至10.3%。Reshoring Initative編制了自給自足指數用以衡量自給能力,有關數據顯示,2013至2021年美國自給自足指數從2.85降至2.38。2023年,美國自給自足指數上升至2.52,但也僅恢復到2019年的水平,并且很可能是因為疫后供應鏈修復所致。
四是貧富分化仍很嚴重。過去幾十年美國貧富分化持續惡化,這一趨勢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進一步加強。一般認為,基尼系數位于0.4至0.5之間就被視為收入差距較大,而當基尼系數達到0.5以上時,則收入差距懸殊。Wind數據顯示,1968年美國基尼系數為0.39,2023年升至0.48。根據美聯儲分配金融賬戶的數據,1989年第三季度至2024年第二季度,美國居民收入分位數(收入由低到高)位于0~20%、20%~40%、40%~60%、60%~80%、80%~99%和99%~100%區間段的比例分別為2.8%、7.4%、12.6%、17.9%、44.2%和15%,2024年二季度分別為3.2%、4.8%、8.9%、14.8%、46.8%和21.6%。這些數據表明,美國貧富分化持續擴大,中產階級持續萎縮,居民財富向頭部集中。由于富人的邊際消費傾向較低,窮人的邊際消費傾向較高,貧富分化加劇將會降低全社會的邊際消費傾向,不利于經濟增長。
雖然美國經濟尚未衰退,但已開始放緩。一是勞動力市場持續降溫。美國勞工部的數據顯示,2024年11月美國失業率為4.2%,比10月上升0.1個百分點,較年初的3.7%明顯上升。二是制造業持續低迷。Wind數據顯示,2024年11月美國采購經理人指數(PMI)為48.4,自4月以來已連續八個月位于榮枯線以下;制造業產能利用率為75.89%,延續了2022年四季度以來的下降趨勢,并且已經低于疫情前的水平(2020年2月為77.17%)。三是個人儲蓄持續下降。Wind數據顯示,2024年10月美國個人儲蓄存款總額為9627億美元,也已低于疫情前水平(2020年2月為12538億美元)。個人儲蓄偏低將對消費產生不利影響。此外,特朗普上臺后預計將大打貿易戰,這也將加大美國經濟下行壓力。綜合判斷,美國經濟硬著陸的可能性并未消失,隨時可能發生非線性變化。

去通脹出現反復。美國勞工部的數據顯示,2024年11月美國通脹出現反彈,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同比增速從10月的2.6%上升至2.7%。分項中住房和醫療保健CPI仍維持在高位,分別同比上漲4.1%和3.1%。總體看,商品通脹已經回歸正常,服務通脹維持高位,是拉動通脹上漲的主要來源。目前,美國去通脹仍處于“最后一公里”,有關努力出現反復顯示推動通脹進一步下行難度仍然較高。特朗普若發動貿易戰將引發其他經濟體進行報復,進而抬升進口成本。關稅大部分成本都將通過提高價格的方式轉嫁給消費者,加大通脹上行壓力。根據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的研究,關稅將使美國普通家庭每年至少花費2600美元。因此,貿易戰很可能導致去通脹的成效出現反復。
移民政策大幅收緊加大滯脹風險。特朗普上臺后,很可能大幅收緊移民政策,其已多次表示將大規模驅逐非法移民,甚至不惜調動軍隊。據美國國土安全部估計,截至2022年1月,美國境內大約有1100萬非法移民,再加上此后流入的大量非法移民,實際人數可能要多得多。特朗普認為移民搶奪了美國人的工作機會,加大美國房價和通脹上行壓力。而事實上,移民對于促進美國經濟復蘇以及去通脹均起到積極作用。一旦大量移民被驅逐,就業人數將明顯下降,稅基也將下降,必然拖累經濟增長。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的一項研究顯示,大規模驅逐移民將導致三年內通脹率上升1.5個百分點,GDP萎縮3%以上。疊加關稅政策、財政支出削減和周期性下行因素的影響,美國經濟有可能陷入滯脹。
(作者為高級經濟師、中央財經大學國際金融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