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德國政局是艱難的。戰后歷史上第一個由社會民主黨、綠黨和自由民主黨組成的三黨聯合政府不僅沒能領導德國走出連續三年的經濟社會困局,還深陷內部矛盾,失去了執政能力,導致德國將于2月23日提前舉行聯邦議院選舉。眼下的德國處在緊張的選戰中,民眾期待著新的政府給2025年的德國帶來新的氣象。
德國媒體界影響廣泛的“政治晴雨表”近日公布的調查結果顯示,超30%的選民最關心德國經濟問題,這個比例高居選民關注問題排行榜之首,其后是移民難民、能源氣候、價格收入和養老等。
這樣的趨勢對德國目前主要反對黨基督教民主同盟(簡稱“基民盟”)和基督教社會同盟(簡稱“基社盟”)很有利。在傳統政黨的選民認知圖譜中,基民盟和基社盟以及自由民主黨等保守派政黨的強項是解決經濟困難,社民黨善于促進社會公平,綠黨則以推行環保政策著稱。要解決經濟問題,選民自然對聯盟黨(基民盟與基社盟的合稱)給予更多期待,聯盟黨也順勢大打經濟牌,其他政黨同樣不甘其后,均把經濟作為競選的首要議題。可以說,即將舉行的德國大選是一場各黨圍繞如何解決德國經濟難題的大戰。
德國電視二臺1月11日公布的民調預測,聯盟黨可能的得票率為30%,穩居第一大黨地位。若這一趨勢得以持續,聯盟黨將獲得新政府的組閣權,基民盟主席和聯盟黨聯合總理候選人弗里德里希·默茨將擔任下一屆德國總理。目前看,默茨對總理一職志在必得,不斷打出經濟牌,而且在選情民調結果向好趨勢的助推下,儼然已經開啟了拯救德國經濟的宏偉大業。為表達決心,基民盟1月10日還公布了“2030議程”,宣布其全面振興經濟的計劃,默茨誓言要實現德國經濟至少增長2%,明確地把這一經濟增長指標與競選和執政目標捆綁在一起,如此立軍令狀般地背水一戰在德國歷屆大選中實屬罕見,透出了默茨必勝的信心。不過,德國經濟問題非一日之寒,改變也需時日。
雖然德國各黨政見不一,但在德國經濟增長滯緩這點上卻高度一致,即便是朔爾茨政府的經濟報告也不予否認,只是更多地歸因到烏克蘭危機引發的能源問題和地緣因素上。不過,經濟界認為,不應簡單地把經濟困難歸咎于俄烏問題,德國經濟本身具有很大創新與發展的潛力,陷入困境的原因是由于政府施策不當,聯邦政府大搞“綠色經濟政策”給企業制造了諸多困難,政府本身就是德國經濟停滯不前的主要問題。德國聯邦工業大會的一項調查顯示,政府機構近年來審批程序過長過繁,不同部門的政策缺乏協調一致,且要求不一,環保標準等不斷變化更新,企業應接不暇,項目審批時間甚至超出法定時間長達半年以上,給企業造成效益損失,也損傷了德國的營商環境優勢。典型案例是特斯拉在德國布蘭登堡州建廠,從動議、動工到生產不到四年,這被德國稱為“奇跡”速度,但在特斯拉老板馬斯克看來,審批過程中的官僚主義“完全是瘋狂了”,各種文件都要打印出來,還要有復印件,所有文件最后要用貨車來裝運。在德國實際經營中積累的負面經驗,成了這位美國新政府要員表達對德國不滿的素材。德國社會對經濟政策環境的感受也普遍不好。這一點反映在德國電視二臺一項對選民的調查中,近60%的選民認為自己的經濟狀況良好,而認為國家經濟狀況好者只有8%,這說明選民的不滿主要針對政府宏觀經濟政策,表達的是宏觀情緒,并不是對自己生活現狀的具體感受。
官僚主義與不斷膨脹的官僚隊伍相互促進,成為阻礙德國經濟和社會生活運營的龐大體系。據德國聯邦納稅人聯盟公布的數據,2012年聯邦各部公務人員總數為18500人,到2024年已增至30200人,增幅高達約63%。數據還顯示,2024年聯邦公務人員經費為435億歐元,比2021年增長了20%,主要原因是,過去近三年中,聯邦政府又大幅增加了1710名公務人員,僅經濟部就增加了249人。有德國企業家打趣道,德國不是大國,但政府是“超大號政府”。在經濟界深耕經年的默茨深知企業的怨氣,也明白如何去獲得企業的支持。他把減少官僚主義確定為振興經濟的重要措施,不僅要把聯邦政府各部公務人員數量減少10%,還要與歐盟各成員國一起給歐盟官僚“瘦身”。在他看來,歐盟攬權過多,其官僚體系阻礙各國經濟已經到了必須改變的時候,僅僅是成員國自身改變遠遠不夠。

值得注意的是,德國各黨多從審批效率的角度主張反對官僚主義,他們沒有充分意識到,德國政府特別是聯邦政府近年來越來越多地從政治和意識形態角度管控經濟,官僚化越來越表現為政治化,這其中就包括“去風險化”“去碳化”“去俄化”“人權化”等不一而足,迫使德國經濟整體上政治化轉變,也成為世界市場政治化演變的重要力量。這對出口型的德國經濟而言,有“釜底抽薪”之效,因為出口型經濟需要國際大市場,而政治化、意識形態化的經濟與世界市場一體化格格不入。如果說,經濟官僚影響效益,政治化的經濟官僚則影響德國經濟的根本。
德國聯邦銀行2024年12月預測,2025到2027年德國實際經濟增長率為0.2%、0.8%、0.9%,這遠低于默茨設定的至少增長2%的目標。經濟界普遍期待的新冠疫情后的復蘇沒有到來,德國處在經濟發達國家增長排名末端。不僅如此,德國連續遭受每年平均近千億歐元數額的高位資本外流,創自1971年以來的記錄,顯示出德國的國際營商環境缺乏吸引力和競爭力。
德國經濟問題是系統性的。出于綠色意識形態驅動,聯邦政府多年來推行片面的綠色政策,諸如與各國大力發展核能相反,德國全面退出核電、煤電,加之對俄羅斯能源主動脫鉤,使能源價格大漲,重創化工、鋼鐵等高耗能產業,國家工業基礎受到沖擊,德國傳統優勢產業步履維艱,宏觀經濟陷入衰退。
德國以往主要是通過進口能源和原材料,將其加工制造成高品質、高附加值商品銷售到世界各地市場獲取利潤、積累財富,以此維持和促進自身繁榮。這是兩頭在外的“德國模式”的根本特征,它曾輝煌經年,但在全球,特別是新興國家迅速崛起的新技術和制造實力競爭面前固步自封,沒能跟上時代的步伐。
整體看,德國本土的區位優勢在減弱,其全球資產和資源體系也面臨著深度調整和重構的巨大壓力。愈演愈烈的地緣政治沖突對“德國模式”而言又是火上澆油,而德國政界似乎對地緣政治給德國經濟帶來的危害還沒有清醒的認識。德國經濟界迫切希望德國政府能夠為其全球資產和經營提供穩定性和有利環境,但至今為止,朔爾茨政府更多關注價值觀外交,反責怪那些努力經營、尋找商業機會的德國企業“不講政治”。德國企業界人士普遍認為更換政府難以解決德國面臨的困難,“政府可以換,但問題換不掉”。在他們看來,政府是為企業解決問題的,但混亂的政治生態已是問題本身,甚至是企業經營的最大麻煩。這意味著,德國政治模式的改變是德國經濟模式改變的基礎和前提。
經濟恢復和繁榮需要穩定和可預期的內外環境。內政方面,德國近十多年來深受各方詬病的是難民和移民融入問題以及由此引發的社會安全矛盾。對此,聯盟黨與各黨政策逐漸趨向一致,由“疏”轉“堵”,要封閉邊界;對已經進來的,推行“主導文化”,通過管控福利和救濟等措施使社會文化的他者移民快速融入德主流社會。如此一來,德國外來族群的反抗有可能增強,或將出現極端社會事件,從而對經濟發展產生不利影響。
由于戰后特殊的發展條件和歷屆政府的治理政策,德國高度依賴外部環境。近年來,尤其是新冠疫情和烏克蘭危機的發生,導致德國在安全、科技和經貿上全面依賴美國,外部環境嚴重失衡。如何重建平衡,為德國經濟復蘇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是對新政府的考驗。默茨本人及基民盟重視與中國的關系,其競選綱領有意為中德關系找到平衡的定位,既要“去風險”,又要“做得好”;既要保持“密切聯系”,又要堅決回擊其所謂的“擴張”,甚至要與美國緊密協商,“加強在印太地區的存在,與中國制度競爭”。“制度競爭”的表述顯然有來自美國的烙印,盡管如此,基民盟競選綱領把中國定為“制度競爭者”似乎比“制度對手”還是溫和了一些。基民盟的競選綱領還提出,要建立德國“獨立的中國知識網絡”。強調正確地“去風險”、深入研究和了解中國,透出了默茨在中國政策上的謹慎姿態,保持了朔爾茨政府的基調。默茨和德國政界精英需要認識到,即便是為了處理好中美關系,中國也會歡迎一個強大的歐洲,只有強大,歐洲才能戰略自主,才能在國際事務中擔負平衡和有建設性的力量,世界和平才會多些機會。這從根本上符合中國現代化建設對和平穩定的外部環境的需要,在這一點上,中德利益一致。
德國是各發達工業大國中債務狀況最健康的國家之一,政府發揮財政政策作用的空間大,經濟承受變革和變化的韌性大,加之職業和工程教育發達,人才儲備相對充足,德國經濟發展的潛力依然巨大。新一屆政府能否對內緊緊圍繞經濟發展施策,對外務實進取、改善自身發展的國際環境,促其經濟模式、政治模式和政策模式適應時代轉變,實現經濟增長2%的誓言,2025年將是對可能執政的基民盟和默茨本人的大考,對德國可能是一次機會。
(作者為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