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昊,常州市第一中學教師,南京大學文學碩士。小說作品散見于《百花園》《小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福建日報》,文學短評見于《當代》,另有書評、隨筆等見于《文史知識》《閩北日報》《大學生》等報刊。
一
市中心最繁華的主干道側面有個巷子,水泥色的地和兩壁阻止了人的視線向里伸展,如果不是有必要,別說走進去,就是連看也不會多看它一眼。如果非要往里看,能看到灰色墻壁上零落的廣告紙和被撕了一半的舊廣告的痕跡,還有歪歪斜斜的木門和堆在角落的編織袋。我有幸進去過幾次,都是跟媽媽去看望她的老朋友淑芳。然而今天這里的景致不一樣,墻上的斑駁色淡了一些,像被刷洗過,堆積的東西也被推到更隱蔽的地方。一些地方還得當地貼上了一些大紅的“喜”字,其中一張很巧妙地擋住了一塊難擦的污漬。因為今天是要向淑芳道喜的。今天她的女兒要歸寧,簡單地說就是帶上新婚的姑爺回來看看。她擺上一桌飯,請好朋友們來見證。她終于把苦日子熬到頭了。
今天淑芳穿得整整齊齊,化了一點淡妝,突出的顴骨撐起面容,顯得靚麗而有精神。以往每一次見到她,她都是滿面愁容,整潔的衣服從沒有穿上過身。一見到來看望她的朋友,她總是先熱情地招呼請坐,坐下之后就開始講自己的痛苦。說實話,我不喜歡到淑芳家去。從那個巷子走進去,一條又窄又薄的階梯架到二樓,樓梯上的第二間就是淑芳的家。那個樓房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樓梯一踩就嘎吱作響。屋里墻壁沒有粉刷過,刺刺的水泥露在表面,釘著兩根釘子,掛著去年和今年兩本掛歷。我懷疑這是因為她不舍得扔,才把去年的舊掛歷再收藏一年,直到實在沒那么多釘子可掛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把去年就過時的那本送進破爛堆等著賣。每次去,她照例要對著我媽長長久久地訴苦,招呼我帶妹妹玩,她說的妹妹就是她的小女兒。聽說她還有個大女兒,但是到外地上學去了,過了幾年又說在外地打工,再過幾年又說嫁到了外地。陪在身邊的,總是這個小女兒。她讓我陪妹妹玩,小女孩卻不和我玩,她連話都不會說。我去找她說話,她不想理我時,會對著我哇哇亂叫,等她要來找我了,就伸爪子在我身上亂撓,嚇得我大叫。這時淑芳就會在屋里大喊一句:“小松,不許撓人,這么大了還不懂事!”然后連連向我們致歉,客氣地請媽媽帶我先走。
好幾次,從這里離開的時候,媽媽都感嘆,造化弄人啊,沒想到小松會是這樣的孩子。聽媽媽說,小松還在懷抱里的時候,淑芳也抱著她到我家玩過。那時淑芳提起孩子還是滿面春風,說帶孩子真省心。媽媽也會附和說,還是小桃乖,別的孩子這個年紀都只會哭哭鬧鬧,只有小桃安安靜靜,一睡就是一上午。(那時候大家都管小松叫小桃。)淑芳的朋友都羨慕她有個好孩子,白白胖胖,可可愛愛,乖乖巧巧,他們想到自己懷里哭個不停的嬰孩,更是羨慕得不行。后來小桃三歲還不會說話,淑芳有些著急,但有人說聰明的孩子開竅晚,淑芳就將信將疑地打算再等等看。到四歲孩子還不開口說話,淑芳一家就帶孩子上了醫院。不查不要緊,這一查真是晴天霹靂,唐氏綜合征加心臟病。醫生的診斷是,活不過十歲。
唐氏綜合征,就是人家口中常說的腦癱嗎?還有心臟病,只聽說過老年人有心臟病,為什么剛出生的孩子也會有,還是先天?這些只在別人的口中聽說過的,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病,竟然會出在自己家里,生在自己女兒身上。意想不到的震蕩輕描淡寫地壓下來,像一根看不見的頭發絲網在臉上那樣,那樣無可辯駁,那樣無能為力。對淑芳來說,事情千難萬難,最簡單的排遣就是反反復復地向人訴說。
淑芳在跟人哭著講起這段時,反反復復說自己后悔。她說我們鄉下人啊——其實她只是老家在鄉下,但她喜歡強調自己鄉下人的身份,仿佛在這一身份下,一切命運都會顯得更加合理——鄉下人啊,哪里懂得科學,哪里知道什么產檢,哪里知道什么優生優育,那時候只是覺得能懷上、能生下來就好。“生吧,說不定是個兒子。”老公很激動,淑芳也很期待。至于孩子會不會有問題,兩夫妻是想也沒想過。可是醫生說了,還要活到十歲。十減四,還有六年,這六年時間要看病,要花錢,要有人陪。辛苦都不怕,錢也可以想辦法,只是真的要干這場注定了結果的拼命嗎?最后還不是死!想到死,淑芳心里揪了一下。她試探著問起老公的意思:放棄嗎,算了吧?我們還有大女兒,別拖累了她。你說呢,你怎么想?老公搖頭,說不放棄,說好了再活六年,要實在沒錢,去借,去賣房子,我不信這六年挺不過來。淑芳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老公:你說心里話,別不敢說。老公說這就是心里話,有什么不敢說,反正受苦我們一起受。要受苦一起受苦!說好活六年,不信挺不過來!老公的話在淑芳心里擂了一通鼓,我就是不怕苦,不信老天爺來比一場,看誰怕誰!淑芳的心硬了起來。“是他說要養!”淑芳描述老公時,總有這么一句說不清是什么情感的話。
小桃這名字不好,淑芳給女兒換了個新名字:小松。
二
“真是辛苦你了,這么多年。”大家紛紛感慨,“不過總算熬出來了,以后你就等著享福吧。”淑芳笑著,又轉身進廚房忙活起來。她臉紅紅的,好像今天她的角色不是丈母娘,而是正兒八經的新娘。我暗自懷疑,她這樣一個成天埋頭在各種苦活中的女人,她懂得愛情嗎,為什么對待女兒的婚事,她和其他母親表現得那么不同。
“不過啊,你說你老公,那么老實本分個人,怎么就突然那樣呢?”不知道誰提了這么一句。馬上有人把話岔開:“提他干嘛,好好的高興日子提他干嘛,你就當他死了不行嗎!”座中有人搖起頭、嘆起氣來。
一直以來,提起她老公,淑芳和朋友們都是咬牙切齒的。誰也想不通,他那樣一個人,百依百順的,怎么會一夜之間變得面目全非。無數次,淑芳跟朋友們講起,無數次,朋友們跟著嘆氣。淑芳不在的時候,朋友們會一次次重溫那段故事,在一次次轉述中,故事變得越來越豐滿。那些生動的細節,也許除了淑芳本人還沒聽說過,朋友們早就爛熟于心了。
要說起那時候,淑芳自己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樣的詞來形容。是說天無絕人之路,還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或者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個嘴皮子厲害的朋友補了一句,說不如現場造一個成語吧,叫做塞翁得馬焉知非禍。對對對,淑芳趕忙接下這句新造的話,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
那時淑芳家里的日子已經緊張到每餐的米都要數著吃,生怕多吃幾粒就要超出預算。家里緊成這個樣子,孩子的病卻像流水一樣花錢。淑芳和老公心一狠:要不把這破房子賣了,先過了這一關再說。房子還沒找到買主,突然接到通知說老家那邊搞開發要拆遷。事情辦得很快,一大筆拆遷款像一陣及時雨,頓時解了燃眉之急。拿到拆遷款的那天,他們大大地奢侈了一把,全家飽飽地填了一頓白米飯。
淑芳總說自己是農村長大的,最不怕吃苦,只要是靠辛苦能解決的問題,那就不是問題。女兒有病固然是個大問題,但也不是一個人扛,老公和自己一樣,也在想盡辦法為家里多賺點錢。嫁個本分的好男人就有這好處,雖然沒有大錢,但他老實,家里不管什么事,我說一他不說二,總不至于讓自己在困難的時候落單。
苦日子就該結束了吧!淑芳企盼道。家里的錢足夠給小松看完六年的病了,還有余,如果不揮霍,也能保證家里平平安安。淑芳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哪怕突然看到丈夫從足浴中心出來也沒有立刻動搖。
大街拐角處,同樣是一個通向深里的窄巷,那里也有一條蜿蜒向上的樓梯也是一個路過的人看也不會多看一眼的地方。淑芳就從來沒有多留意過一眼。可是那天,說不清是哪一天了,淑芳從那里經過的時候,一個正要出來的人猛地往后縮了一步。淑芳扭頭一看,是他!
“你怎么在這里?”話還沒落地,淑芳就看到了階梯上貼著標語:“按摩足療請上二樓。”淑芳手一伸,擰住男人的耳朵,男人趕緊彎下身來,雙手趕忙抓住老婆擰在自己耳朵上的那只手。
“你放手,放手,大街上!”男人弓著腰哀求。
“回家收拾你。”淑芳一句話斬釘截鐵,男人縮著身子跟在身后。
一進家門,淑芳就拷問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忙活累了,按個摩。”男人委委屈屈地回答。
“花了多少錢?”淑芳的聲音冷冷的,像冰雹一個一個打下來。
“五十。按腳加捏背。”
“五十!我給人打掃衛生一整天才賺一百,你去按個摩就五十!你怎么不回來找我按呀,我還不收你錢呢。五十!你別以為有了拆遷款就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小松看病要花的錢還多著呢!”
男人跪在地板上,說保證再也不敢了。淑芳這才收起了怒聲:“給我跪好,反省!不到睡覺不準起來。”
晚上老公背朝自己側臥。淑芳也覺得自己反應太激烈了。這事往嚴重說,也不過就是心疼錢,何必鬧成這樣。老公他也不容易,干活辛苦了,想找人按個摩也不是不能理解,要是怕花錢,那就回家按嘛。是自己平時沒多關心他,剛才還那么兇,淑芳覺得有幾分愧疚,輕輕撫著這個背朝自己臥著的男人,捏了捏他的肩膀,捶了捶他的背。淑芳說一些求和的話,無非是你別往心里去,我也是為你好,你要是不生氣了,讓我怎么補償你都行。男人一聽到“補償”兩個字,想到斷了許久的夫妻生活。淑芳本來想的是給捏個腳,捶個背,男人怎么一想就想到“那事”上去了。但老公都提了,淑芳也沒有理由拒絕。準備的時候,淑芳還在對老公說,以后你想捏背啊,就回來找我,我保證比外面的人捏得好。老公說了聲好。淑芳又補了一句,別到外面亂花冤枉錢,讓別人賺了。這一嘴補得老公頓時沒了興致,錢錢錢,就知道錢,你陪錢睡去吧。說完又背對著淑芳臥下了。
淑芳說,我真是傻,這哪里是錢的問題。
她怪自己單純,整整一年被瞞得嚴嚴實實,直到洗腳店那女的抱著兒子找上門來,淑芳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二話不多說,淑芳一把扯住那女人的耳朵,一路拖到婆家,一路上女人嘴里也罵罵咧咧絮絮叨叨說我才是正宮。拽到婆家,推進門,老公、婆婆都在呢,她沖著老公要罵,卻發不出聲音。婆婆接過孩子,在懷里哄。她伸手要扯小三的頭發卻被老公攔下。老公說,你不要怪我,人家溫柔貼心,人家百依百順,不像你,母老虎!婆婆惡狠狠地說,你這個心黑的女人,你就是想嚇壞我孫子,你巴不得我孫子變得像你生的那個怪胎一樣。
天旋地轉,這邊老公,那邊婆婆,小三躲在他們身后,淑芳要撲上去抓也抓不到,好像總被一層氣障彈開。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來的事是朋友們告訴淑芳的。淑芳昏迷了小半天。后來幾天里,淑芳精力出奇地旺盛,一會兒說要去接丈夫回家,一會兒說要送女兒去上學。朋友怕淑芳出事,只好把她反鎖在房間里面,淑芳在里面叫喊,捶門,直到又一次昏迷過去。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淑芳驚訝道,自己竟然有這么多天不省人事。朋友們解釋說,不是的,你早就醒過來了,你一點印象都沒有嗎?淑芳一點也找不到那些日子的影子,好像幾天的時間突然從她的生命中遁逃了一樣。
不過是幾天時間,淑芳說,就那幾天,世界都變了。老公從此沒有露過面,跟著一起消失的還有拆遷的錢,還有……還有,你瞧我這腦子,大女兒也被帶走了呀!也許多年后大女兒偶爾會回到這個破舊的地方看看母親,現在淑芳只剩下了永遠也不會懂事的小女兒。
三
“快到了吧!”朋友們好像等不急了。
“快了,快了!”淑芳一邊打掃,地板來來回回不知道拖了多少遍,一邊附和著大家的話,“說好的今天回來,可不就快到了嘛。”
說起來,我好久沒見到小松了。小時候在這個破房子里,小松留了個西瓜太郎的發型,咧著嘴到處跑。我有點害怕小松,除了她會撓我以外,她的樣子也夠駭人。她笑的時候,兩邊嘴角向下咧開,使本來就比腦門寬大的腮幫子更被撐寬了,像半邊西瓜皮下罩著一個梯形的領獎臺。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一笑起來就瞇得細細的,眼角也向下耷。這么一條細細的眼縫里看不見一點黑眼珠,完完全全是一片白,有時還滲著幾絲血絲。
在我的印象中,脫離了幼兒的外貌之后,小松的樣子再沒有變過,她定格在時間中了,每年過生日增長的只有年齡的數字。如果不是因為有病,她一定是被青春眷顧著的最幸運的人——誰不想永遠保持年輕的容貌。只有淑芳覺得小松的樣子在變,她說:我們小松是越來越漂亮了。小松聽了,也笑起來,嘴角和眼角都向下咧著,眼白瞇成縫,發出“嘿、嘿、嘿、嘿、嘿嘿”的笑聲。每次聽到小松這樣的笑聲,淑芳更是笑得滿臉開花。
那幾年中,有好幾次到這個破房子都是來看大病初愈的小松。每次我跟著媽媽走進這扇松松垮垮的木門時,淑芳都強打起精神迎上來,招呼我們坐下。其實從木門到座位不過兩三步路。我們對淑芳說,你最近真是累壞了。淑芳卻說,累壞什么,早就習慣了。晚上那趟去上海的火車,已經坐過那么多趟,上車就跟回家一樣。這種手術還要再做個兩三次,再以后,定期復查就可以了。小松做的什么手術,用的什么藥,那些我都聽不懂的醫學名詞,她熟練地列舉出來。臨走的時候,她照例要握著媽媽的手一遍遍地道謝:“這些年我誰都不感謝,也要感謝你們這幾個老朋友。”
要拿那時候的情況來說,淑芳只希望小松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像今天這樣的聚會,上一次還是小松的十周歲生日。在今天之前,我只在那餐飯上見到淑芳開懷的笑容,那天從不沾酒的淑芳甚至喝了小半杯。她說高興吶,高興。從今天開始,以后的每天都是上天獎勵給她的,活到就是賺到。
從那以后,小松發病的次數還真就少了。
可我總感覺,淑芳的期望也許不僅僅是她說的這樣。一次去看望她的時候,我們帶了一些自己做的饅頭。談話間,小松跑過來抓起一個就往嘴里送,嚼了幾口又吐在地下。淑芳奪過饅頭,呵斥道:“小松!不許浪費,給我吃下去。”小松繞過圓桌,就要往門外跑。淑芳一大步跨到門口,揪起小松的衣領,拎到我們面前,從剛才那個饅頭上掰下一塊,往小松嘴里塞。小松緊閉著嘴,淑芳也毫不示弱。塞進了饅頭之后,淑芳警告了一聲:“給我好好吃下去,不許耍花樣。”小松嚼著滿滿一嘴的饅頭,邊嚼邊繞著圓桌跑,路過角落時迅速把嘴里的饅頭吐進垃圾桶。小松又路過我們身邊時,淑芳又掰好了一塊,見小松嘴空了,指著小松就要喂。小松看淑芳手上拿了饅頭,轉身就要往外跑,淑芳又是跨出一大步,一把抓住了。小松緊咬著牙不肯張嘴,淑芳一只胳膊墊在小松的脖子后面,幾乎把她從地面上舉起。小松的腳踮著去夠地面,頭向后扭。就在小松一不留神打開嘴喘氣的工夫,第二塊饅頭被成功塞了進去。淑芳說:“我要是慣你就是害了你,社會可不慣你。”正在淑芳準備塞第三塊饅頭的時候,媽媽勸說:“不必強迫了,她不吃就不吃吧。”淑芳邁步做出要逮小松的架勢,說:“不能給她養成任性的習慣,習慣壞了以后出去怎么做人吶?”我小聲說出剛才那幾口早就被吐到垃圾桶的事。淑芳一聽,把手里的饅頭一擱,靠到沙發背上,叨叨著:“可怎么辦吶,怎么辦吶。”
也許明天小松就能生活自理了,淑芳總會這樣想,她覺得一切都在越來越好。淑芳總那么期望著,哪怕這個希望從來沒有實現的跡象。就這樣一直到十八歲,小松迎來了少女的初潮,生活能力也還是沒有進展。
淑芳的想法再貪婪,也沒敢想小松能嫁出去。就算真要嫁人,也想不到男孩是小松自己認識的。
淑芳在殘聯參見座談會的時候,讓小松坐在會議室門外的長椅上。小松像小時候一樣乖乖巧巧,一個人坐著安安靜靜,不吵不鬧,也懂得不隨便吃陌生人的糖果。會議結束,淑芳走出門時,小松竟然正在跟一個男孩玩。那個男孩個子不高,只比小松高一點,左手垂進褲子口袋,右手正在給小松展示他的悠悠球技術。可能是因為不便體育鍛煉,他的身材有點發胖,但是可以看出,他這胚子是清秀標致的。淑芳牽起小松要走,小松卻往回收自己的手,依舊盯著男孩的悠悠球。
“走啦,小松。”淑芳再一次去拉小松的手。
小松還沒走動,身后又傳來聲音:“小松,小松媽媽。”
淑芳回頭去看,一個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拍了拍那男孩的肩膀。“走啦!”他對男孩說,又轉向淑芳,“你是小松媽媽吧,你跟小松都一點沒變樣呀!這是我兒子,阿柏,和小松還是小學同學呢。”他指的是政府專門為殘疾兒童開的小學班,小松也曾在那個班里上過一段時間學,和阿柏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后來每次到殘聯開會,淑芳和阿柏爸爸都不約而同地把孩子帶上。會前會后,兩人也常交流起孩子的情況,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會場外玩悠悠球。一聊起孩子的年齡,兩位父母都一下子對這熟視無睹的數字吃驚起來。沒想到啊,當年小小的孩子都已經長到二十多歲了,要是常人,現在都是要談婚論嫁的時候了。提起談婚論嫁,兩家父母又對這家常便飯的詞吃了一驚。淑芳道,我們小松這個情況,嫁人,我是從來不敢想的。阿柏爸爸卻說出了梗在淑芳喉嚨里說不出的那句話:“你看,我們家阿柏,和小松,你看,他們怎么樣?”
淑芳好久沒這么激動了。她在心中構思起措詞,要怎么跟小松提起這事。“你喜歡阿柏嗎?”不行不行,大姑娘怎么好意思自己把喜歡說出口。“以后你和阿柏哥哥一起過好不好?”這樣問也不太好,小松會以為媽媽要把她送給別人。想來想去,淑芳自己都忘記了是怎么對小松開口的,好像是冥冥之中上天賜了她一種靈感,讓她問出了一句漂亮的妥當話。小松“啊、啊、啊”地點頭,然后含含糊糊地跟淑芳講話,只有淑芳懂得她的意思,她是說,阿柏也正打算請她到家里去玩呢。見女兒也開心,淑芳就放心了。阿柏這個孩子也真是可惜,按阿柏爸爸的話說,阿柏本來是正常孩子,五歲那年從鄉下到城里來的時候從三輪車上摔下來,腦袋撞到了樹上,左臂也落下了傷。這之后智力發育就緩慢了。幾年前阿柏媽媽離開了人世,孩子便由爸爸照料。給孩子結一門親事,是阿柏爸爸心中不敢奢望的夙愿,不求生兒育女,只希望有個陪伴,就當兩小無猜,一起玩玩孩子的游戲也好。
得虧了那場意外,不然還碰不上我們小松這么好的姑娘呢,淑芳想。
阿柏爸爸的意思是,先給孩子們辦個簡單的儀式,讓他們倆過一段時間,如果合適,就想辦法給他們辦證。結婚那天不請親朋好友,先保證儀式順利辦完。等過段時間,小松帶上新姑爺回娘家歸寧,那時候再請淑芳叫上幾個最要好的朋友來見證。淑芳完全贊同這樣的安排。
結婚這天,淑芳給小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從定下這門親事開始,淑芳就有意識地開始給小松留了一點長發,打算結婚那天能扎一個美美的發型。小松的眉毛、臉上淡淡地描過。淑芳拿鏡子遞到小松面前,“你看,漂不漂亮?”小松咧著嘴笑著,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扎起的小小發辮在頭上甩來甩去。
阿柏爸爸來了,他既做親家又做司儀,在破房子門前雄渾有力地呼了一聲:“新郎官來接新娘子咯!”
四
“快來了吧!”客人們又催起來。淑芳滿頭大汗,走到桌邊招呼大家:“上桌吧,上桌吧。”朋友們坐下,淑芳拿筷子夾了一口:“先吃吧,先吃吧,說好傍晚來的呢,怎么也要等到六點鐘,餓了就吃吧,菜還有。”
“淑芳現在的手藝,真是想不到啊。”朋友說。
“是啊,還記得她自己結婚的時候,小姑娘一個,連鍋鏟都拿不穩。現在,你看,一個人做這一大桌。”有人接著說了這么一句,另一個朋友給了她一個眼色,暗示她別提淑芳自己的婚事。淑芳卻不在意,又端上一盤菜來,接續著大家的話:“還不是為了小松。為了賺錢養她,我學了全套家政技術,現在可是有證上崗的呢!你們看今天家里收拾得不錯吧,你們嘗這桌菜也還不錯吧。”大家紛紛說“很好很好”。淑芳指了指角落,柜子上架著幾本書:“這都是我為了養活小松學的。”我仔細看,架上的書,有講家政技巧的,有講烹飪技術的,還有一本《用法律武器應對婚姻糾紛》。
時鐘的指針滿了六點,新婚的小夫妻還是沒有來。累了一天的淑芳坐在沙發上喘氣,汗如雨下。朋友們招呼淑芳:“上桌吧。”有人伸手遞過紙巾給淑芳擦汗,淑芳拿過紙,要站起身,說:“快來了。鍋里還燉了東西,我去拿。”
沒站直,就又倒在沙發上。她昏過去了。
朋友們一下子慌起來。有喊“快送醫院”的,有喊“打電話叫車”的。有人喊道:“別急,大家別急,淑芳前幾天也昏過一次,一會兒就醒了。先讓她好好休息。”
“她前幾天也昏倒了?怎么沒有人告訴我們?”
“就是小松結婚那天,淑芳沒告訴你們。”
“什么?”
“淑芳的意思是說,婚禮就簡單辦辦,歸寧的日子再請朋友們聚聚。我總想幫點忙,沒打招呼就來了。不然我也不知道事情會這樣。”
那天淑芳高興,小松也高興。小松看到阿柏來接媳婦了,嘴角深深地咧下去。淑芳在小松耳邊說,阿柏哥哥來接你了,你要好好做媳婦,可不許讓阿柏來媽媽這里告狀哦。小松也不知聽沒聽見,只管嘿嘿嘿嘿地笑,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著嘿著,突然就倒抽一個冷嗝,整個人渾身一直,就不出聲了。
淑芳慌了,阿柏爸爸也慌了,兩個父母背起小松往醫院跑,阿柏跟在后面也跑。剛到醫院的時候小松還抽了兩下,再后來就沒有動靜了。
醫生宣布節哀的時候,淑芳也失去了意識。好在很快就醒來了,只是有點迷迷糊糊的。醫生說沒什么大礙。朋友和阿柏爸爸剛把淑芳攙扶到家,淑芳又一下子精神了,問阿柏爸爸,小松已經被阿柏接回家了吧,你這幾天替我好好照顧他們。阿柏爸爸一愣,“哦哦好好”地答應了。這時淑芳的臉已經笑得綻放開了,對趕來幫忙的朋友只是說:“就是不知道這幾天小松到阿柏家能不能過得習慣。阿柏爸爸照顧人,我還是放心的。”
后來幾天,淑芳果真開始布置小松歸寧的事。她挨個給朋友打電話,邀請大家到家里來。
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怎么沒早告訴我們?聽到這里,有朋友著急地問。今天淑芳高興,不管事實什么樣,她今天高興,我們來陪陪她,讓她多高興一會兒,不好嗎?
朋友們沉默了。有人遞了一杯熱糖水到淑芳唇邊,稍稍斜了斜杯子,水面微微地碰到淑芳的嘴唇,慢慢滲入兩唇間的縫隙。
淑芳輕輕咳了幾下,醒來了。
有朋友靠在淑芳耳邊輕輕說,淑芳你別急,應該很快,很快他們就來了。
淑芳看著面前的朋友們,好一陣兒才緩過勁來。我又昏了嗎,昏了幾天?她問。
朋友們告訴淑芳,小松今天要回來,淑芳啊,你要打起精神來。
小松要回來嗎,小松不是在醫院里嗎?
淑芳你想起來了,你再想想,小松去了醫院,然后呢?
小松去了醫院,然后,她……她……屋子里陷入了靜默,好一會兒。
淑芳你想起來了嗎?淑芳你別難過。
淑芳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我不難過,不難過。
淑芳走到墻邊,摘下舊掛歷,翻到去年的今天。那個日子做了標記,是小松的二十歲生日。
我總想時間多陪陪我,但還是留不住。
從小松四歲起,我就想問,問上天,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為什么這樣來剝奪我。但到去年的這一天我才知道,上天是多么照顧我,讓我又多活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