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賈拉爾大使和他創辦的“印尼南海研討會”

1月15日，印度尼西亞外交界的資深老前輩哈希姆·賈拉爾（Hasjim Djalal）教授去世了，享年90歲。

在中國外交和海洋學界的年長者群體里，賈拉爾是老熟人了。他畢生服務于印尼外交事業，同時也是國際海洋法問題的頂級專家，歷任該國駐加拿大、德國、聯合國的大使，后來被任命為海洋事務無任所大使，從公務員崗位上退休后又擔任了幾年國際海底管理局主席，并創辦了印度尼西亞東南亞研究所，貢獻卓越。他的兒子迪諾·賈拉爾（Dino Djalal）——我們親昵地稱他作“小賈拉爾”，子承父業，曾任印尼副外長、駐美國大使，現領導著印尼外交政策協會（FPCI）。

在去年底的一次接觸中，小賈拉爾就告訴過我他父親身體欠佳，已臥床不起。噩耗終于傳來，我在第一時間發去慰問。雖說已有思想準備，但仍因失去了一位曾經相處、合作、交鋒過的老朋友而感到悲傷。

架起中國—東盟南海問題對話第一座橋梁

我與賈拉爾先生初識于1996年。當時，我隨同中國一軌半代表團出席在印尼巴淡島舉行的“防止南海潛在沖突”研討會（以下簡稱“印尼南海研討會”），親眼目睹了賈拉爾先生長袖善舞的組織、協調和溝通能力。

說起“印尼南海研討會”，這是一段需要寫入當代中國與周邊特別是東南亞鄰國協調處理海上糾紛歷史的寶貴記憶。20世紀90年代初期，中國與東盟建立對話伙伴關系，彼此合作逐漸走入正軌，中國同印尼、新加坡也先后實現了復、建交。但在涉及多方、復雜糾纏的南海領土主權爭端和海洋權益爭議問題上，中國與東盟國家仍在激烈爭吵，嚴重阻礙了雙方政治互信的建立和發展。

當時的印尼，雖并非南海問題的直接當事方（僅其納土納群島專屬經濟區與我國斷續線內海域存在部分重疊），但在東盟組織當中影響力仍如日中天，發揮著“帶頭老大哥”的作用，什么事情都樂于牽線搭橋、提供想法，國家的行為模式直接塑造著各級官員的作事風格。精力旺盛的賈拉爾認為可以在官方渠道之外架起一軌半和二軌溝通的橋梁，于是發起每年一度的“印尼南海研討會”，并成功游說加拿大國際發展署出資贊助。這個研討會旨在把爭議方聚在同一個屋檐下，圍繞歷史、法理、現實問題進行交流，爭取為官方對話和合作提供一些基礎和思路，截至2023年已經舉辦32屆，足見其韌性和存在價值。

“印尼南海研討會”從設立之初就開放給中國臺灣地區參與。就在我首次參加的那次會議上，海峽兩岸與會代表為臺灣的參會名稱問題爭吵不休，是賈拉爾作為東道主出面說服了臺方代表團接受大陸方面的立場，以“中國臺灣”名義參會。也是在那次會上，我見識到了賈拉爾與中方外交部條法司時任司長許光建大使就涉及中國南海權利主張的正當性進行辯論，賈拉爾否認中國南海斷續線的合法性，一直試圖用現代海洋法主張覆蓋中方的歷史性權利，許大使予以有理有據的批駁。他倆吵歸吵，會外仍是好朋友，就一系列涉及中國與印尼、東盟雙邊關系的具體問題進行積極的溝通協調，這或許正是外交的魅力所在。

現在的年輕人在談論中國—東盟政治關系時已很少提起“印尼南海研討會”，但這不妨礙它會被歷史記住。因為，在中國與東盟國家和組織之間信任嚴重不足、對話機制也明顯缺失的年代，它提供了難得的交流平臺和溝通渠道，也讓尚對國際地區論壇比較生疏的中國官員和學者們有一個難得機會，歷練對多邊主義的駕馭。而在那個時期，圍繞南海問題的爭論占據了中國與東盟官方對話的大部分時間，各方對“印尼南海研討會”的支持和參與配合一軌外交澄清了一些誤解，起到了“緊張緩沖劑”和“理解倍增器”的作用。

2002年中國與東盟十國經過艱苦談判達成了《南海各方行為宣言》（DOC），很難說DOC的誕生及其框架下部分海上合作項目的實施沒有包括“印尼南海研討會”在內各方智庫專家的貢獻。現在，各方已經形成一個基本共識，南海問題固然重要，但不是中國與東盟關系的全部，大家要守住對話合作這個主流，同時堅持通過耐心細致的對話談判和平解決爭端和分歧。未來無論是DOC落實還是“南海行為準則”（COC）磋商，抑或南海信任措施的建立和預防性外交的開展，仍然需要有智庫專家貢獻智慧和力量。

某種程度上是我的“榜樣”

我與賈拉爾先生第二次面對面打交道，是在2001年9.11事件之后，當時我在位于檀香山的美國亞太安全研究中心訪學，他應夏威夷東西方中心學者馬克·瓦倫西亞教授的邀請到那里舉辦南海問題講座，我也應邀出席。他的開場發言通篇批評中國的南海政策和主張，并斷言中國的南海戰略是“由北向南逐步推進實際控制”，謀求“獨霸”整個南海。聽了他的觀點，我比較憤怒且激動，站起來提出質疑，但礙于當時的英文水平，難以完整、準確地表達自己的立場，自然無法有效和充分地進行反駁。自那以后，我便對賈拉爾“懷恨在心”了，不過也承認，他在國際海洋法方面的學識十分淵博，可以做到信手拈來，激發了我更深鉆研南海歷史和現實經緯并積極在國際上發出中國聲音的志向與興趣。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又是我的“榜樣”。

此后，我們在挪威奧斯陸南海問題國際會議及澳大利亞海軍年度論壇上同臺發表演講，在臺北、新加坡、巴厘島等會議場合頻頻見面。再一次的深度交流，也是將我們的友誼拉近的一次，是在一位友人的撮合下，我主持的研究機構同意對他的“印尼南海研討會”進行為期三年的非官方資助。2016年，賈拉爾最后一次來海口出席我主辦的南海問題研討會，他在會議發言中說，南海問題用武力是無法解決的，武力只會給各方都帶來損失；南中國海海洋區域和平發展每年帶來的貿易價值超過5.3萬億美元，保持該區域的和平需要達成和平解決糾紛的政治協議。現在看，這正是賈拉爾先生留下的箴言。

（作者為華陽海洋研究中心理事長、中國南海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