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月15日,卡塔爾、埃及、美國發布聯合聲明,宣布以色列與哈馬斯就加沙地帶停火和被扣押人員交換達成協議。協議將分三階段進行,第一階段于1月19日,即特朗普正式就任美國總統的前一日正式生效,將持續六周。自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以來,以色列與哈馬斯已舉行多輪談判,除曾在2023年11月達成短暫停火并實現部分被扣押人員獲釋外,其余談判均以失敗告終。
加沙停火協議的達成對緩解加沙人道主義災難、緩和中東緊張局勢具有重要意義。然而,由于以色列與哈馬斯對彼此嚴重不信任,協議主要著眼于停火、交換人質、以色列撤軍等迫切問題,回避了哈馬斯的未來地位與加沙重建具體安排等實質性問題。此外,協議的國際權威性也有欠缺——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后聯合國安理會通過的第242號決議和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后通過的第338號決議都未得到執行,很難說由卡塔爾、埃及、美國三方斡旋的停火協議能否得到完全執行。更為重要的是,本輪巴以沖突還導致中東政治發生悲劇性畸變,嚴重破壞了沖突前中東地緣政治的脆弱平衡。
本輪巴以沖突在持續時間、人員傷亡、引發國際危機程度、沖擊國際體系與秩序等方面造成的影響,并不遜于甚至已超出歷史上的五次中東戰爭,因此它恐怕已可被定性為“第六次中東戰爭”。
從行為主體方面看,國家行為體和非國家行為體廣泛參與此次“中東戰爭”。歷史上的五次中東戰爭主要以國家為主要行為體,但在本次沖突中,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胡塞武裝、伊拉克和敘利亞什葉派民兵組織成為對抗以色列的主體。從傷亡規模和持續時間來看,本輪巴以沖突也已達到戰爭水平。截至1月15日,本輪巴以沖突已造成超4.6萬加沙巴勒斯坦人死亡,超11萬人受傷。這一傷亡情況已超過歷史上各次中東戰爭,本輪沖突的持續時間也超過了除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外的任何一次中東戰爭。此外,本輪巴以沖突造成的影響超過了自2000年來任何一次巴以沖突,甚至也不亞于歷次中東戰爭。本輪巴以沖突不僅發生在以色列與哈馬斯之間,某種程度上還演變成伊朗領導的“抵抗軸心”與美國、以色列之間的陣營化對抗。它不僅釀成加沙的人道主義悲劇,還間接導致了敘利亞巴沙爾·阿薩德政權的倒臺,使伊朗陷入嚴重危機,也是促使“抵抗軸心”近于坍塌的重要因素,國際秩序和全球治理更是遭到嚴重破壞。
從國際格局層面看,殖民主義的歷史遺害、冷戰時期的美蘇爭霸都是導致巴以問題復雜化、長期化的重要根源。冷戰后,美國從推動中東和平進程到尋求全球反恐戰爭的轉變,尤其是特朗普在第一任期片面推動試圖解決巴以問題但全面偏袒以色列、損害未來巴勒斯坦國的獨立和主權完整的“新中東和平計劃”(也稱“世紀協議”),與促使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關系正常化的《亞伯拉罕協議》,都嚴重破壞了政治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基礎。這是導致“第六次中東戰爭”爆發的重要原因之一。
從地區格局層面看,自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爆發以來,阿拉伯民族主義不斷衰落,1979年埃及與以色列的單獨媾和促使阿以沖突逐步向巴以沖突轉變,阿拉伯國家對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熱情不斷下降。1979年伊斯蘭革命后的伊朗開始在反美、反以、輸出革命的框架下構筑“抵抗軸心”,使伊朗對巴以問題的影響力上升。進入本世紀以來,反恐戰爭、伊朗核問題、“阿拉伯之春”、極端組織“伊斯蘭國”肆虐等重大事態進一步導致巴勒斯坦問題被邊緣化。
從巴以關系層面看,巴以矛盾和巴勒斯坦內部矛盾也發生了深刻變化。以色列右翼勢力在1995年以方主導奧斯陸和平進程的總理拉賓遇刺后長期主導以色列政壇,并在巴勒斯坦問題上奉行強硬政策。1987年,哈馬斯在巴勒斯坦第一次大起義中成立,其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之間的矛盾日趨尖銳。以色列與哈馬斯“激進對激進”的做法使巴以沖突在2000年以后呈現出周期性爆發的態勢。2007年,哈馬斯與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分治加沙和約旦河西岸后,哈馬斯與巴民族權力機構、以色列之間的沖突使巴以沖突成為“三國演義”。其基本邏輯是以色列在猶太人定居點、耶路撒冷等問題上采取激進政策,哈馬斯隨后通過向以色列發射火箭彈等方式報復,這又引發以色列采取空襲加沙等軍事行動,同時還伴隨著哈馬斯與巴民族權力機構之間的內部紛爭,及以色列不斷向巴民族權力機構施壓。其最終結果便是哈馬斯面對巴勒斯坦問題在地區和國際層面的不斷邊緣化,于2023年10月7日發動突襲以色列的“阿克薩洪水行動”。
在此次“中東戰爭”中,伊朗領導的“抵抗軸心”遭遇嚴重挫折。長期以來,“抵抗軸心”既是伊朗對中東和伊斯蘭世界施加影響的重要方式,也是其進行反美、反以斗爭的重要抓手。在此次“中東戰爭”中,哈馬斯、真主黨遭到重創,敘利亞阿薩德政權倒臺,伊朗內外交困,“抵抗軸心”的力量被極大削弱,這也成為繼兩伊戰爭后伊朗外交遭遇的又一嚴重挫折。“抵抗軸心”遭到削弱反過來也會影響巴以問題,繼多數阿拉伯國家對巴以問題的影響力下降后,伊朗對巴以問題的影響力也將被削弱。
“第六次中東戰爭”是導致敘利亞“變天”的重要外部因素,并引發中東格局持續變動。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此次“中東戰爭”和烏克蘭危機這兩只“蝴蝶翅膀”的震動,形成了淹沒阿薩德政權的政治暗流——俄羅斯、伊朗、真主黨等因“分身乏術”無力繼續支持阿薩德政權,這也凸顯了中東政治的聯動性。伊朗的地區影響力下降,土耳其、沙特、以色列的影響力上升,敘利亞、黎巴嫩等國家發生政治變動,都將進一步影響中東格局的重組。
此次“中東戰爭”中以色列和伊朗的對抗,還使東地中海地區和海灣地區兩個中東次區域的安全形勢復雜聯動。近年來,東地中海地區是中東地區沖突的漩渦,而海灣地區則是中東地區尋求和解與發展的主發動機。以色列和伊朗的對抗,最終發展為雙方在2024年4月和10月互相攻擊對方本土,威脅海灣地區安全。當前,雙方的矛盾對抗仍在持續,在以色列重創“抵抗軸心”后,雙方會否再次爆發沖突乃至走向戰爭也成為當前中東政治的最大懸念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次“中東戰爭”中,域外大國的影響力下降——美國對中東的建設性作用尤其下降,俄羅斯在中東的影響力嚴重下降。國際秩序和道義不斷遭遇挑戰,地區國家戰略自主增強乃至各行其是,以色列還頻繁對外使用武力,地區極端勢力也有死灰復燃的跡象,這都極大惡化了地區安全環境。
過去一年多來,美國的中東政策在本質上體現了其維系中東霸權的訴求與權力、資源有限之間的矛盾困境。一方面,美國在經濟、軍事、外交等方面向以色列持續提供系統性支持,進而使本輪巴以沖突不斷升級外溢,并使聯合國難以在停火止戰、政治解決沖突方面有效發揮作用;另一方面,美國又通過多次增兵中東威懾反以力量,避免沖突升級為地區性戰爭,進而危及美國以大國戰略競爭為核心的全球戰略。在這場沖突中,美國采取軍事行動的硬實力和斡旋沖突、發揮國際體系領導作用的軟實力均陷入困境。因此,本輪巴以沖突也是使美國中東霸權及其“世界領導權”不斷流失的漏斗。

展望特朗普的第二任期,美國仍將繼續在中東維持戰略收縮的總體態勢,但也將在中東面臨更加深刻的矛盾困境,其核心是中東局勢劇烈變動與美國在中東減少戰略投入同時試圖維系中東事務主導權之間的巨大張力。在巴以問題上,特朗普無疑將繼續偏袒以色列,并可能根據中東形勢的新變化繼續推進“世紀協議”,但其也面臨嚴峻挑戰。一是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嚴重偏袒以色列的巴以政策,使巴方對美國嚴重不信任;二是本輪巴以沖突造成的災難性后果,使“世紀協議”很難獲得沙特等阿拉伯國家的支持;三是2023年沙特與伊朗的和解極大削弱了沙特尋求與以色列關系正常化、沙特等阿拉伯國家與美國結盟對抗伊朗的動力,進而削弱沙特支持“世紀協議”的動力。
總之,盡管加沙停火協議為結束“第六次中東戰爭”創造了條件,并有助于地區沖突逐步降級,但巴以沖突新老問題的解決還遠未提上歷史議程。而“第六次中東戰爭”導致的中東格局畸變、地區失序、地區安全環境惡化,都使公正、可持續的中東和平進程方案成為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作者為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