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時間以來,歐洲最大汽車制造商大眾汽車為降本增效關停德國本土工廠、全員降薪并裁員的消息,牽動了德國各界的神經。經過近三個月的馬拉松式談判,大眾集團管理層與工會達成協議,雖不關廠但需裁員3.5萬人,并將工廠產量削減近四分之一,這被認為是德國工業區位面臨壓力的警示信號。除大眾外,工業巨頭巴斯夫集團在德工廠因虧損嚴重不得不部分關閉;蒂森克虜伯鋼鐵公司決定出售一半鋼鐵業務,并裁員1萬多人;采埃孚集團等多家德國汽車零部件企業大規模裁員甚至走向破產……德國的工業困境并不局限于某一行業,而是全方位的,汽車行業出現巨大震蕩,化工和機械制造陷入低迷,藥品制造等較穩定的行業也表現不佳。由此,人們不禁提出德國工業是否走向衰弱的疑問。毋庸置疑,德國工業當前面臨諸多挑戰,尤其是數字與脫碳轉型問題,但是就此下定論說德國工業已窮途末路,還為時尚早。
聯邦德國建立以來,雖然和其他經濟體一樣,經歷了從農業、工業到服務業的轉向,但相較于其他經濟體,德國工業部門始終在三次產業中保持了較高的比重。根據德國聯邦統計局的數據,兩德統一以來,德國工業部門占總價值創造的比例常年保持在23%左右,工業部門由此也成為了德國經濟模式取得成功的重要支柱。德國經濟與能源部2019年11月發布的《國家工業戰略2030》寫道:“德國在國際競爭中的優勢以及個人和社會的高度繁榮幾乎是建立在傳統的工業實力之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起,正是這些工業內核實現了新的、可持續的價值創造;時至今日,德國仍是世界領先的工業化國家之一?!钡聡I的內核主要包括汽車、化工、醫藥和機械四大行業,不過,其工業部門中涵蓋眾多其他行業、被譽為“隱形冠軍”的中小型企業和家族企業也不容忽視,這些雇員人數少于250人的企業占德國工業部門企業總數的90%以上,它們通常在制造業的某一產品細分市場占據主導地位,其國際市場份額遙遙領先。
目前,德國工業部門擁有約800萬名員工,約占德雇員總數的近四分之一。上游和下游的服務業公司也提供了數百萬個工作崗位,它們從工業訂單中獲益,并為工業部門提供重要的應用產品。工業企業通常是有吸引力的雇主,愿意支付高薪并提供良好的就業條件。與整個經濟界相比,工業企業雇員從事非典型工作(兼職工作、邊緣工作、有期限工作、臨時工作)的可能性要小得多,僅為13%,而整個經濟界為21%。他們的工資也高于平均水平,電氣、金屬和鋼鐵行業員工的毛工資中位數已超過4300歐元/月,而須繳納社會保險費的全職雇員的毛工資中位數僅約為3600歐元/月。
除了提供大量優質工作崗位外,高工業占比還有助于拉動出口、促進創新和提高生產率。德國出口的所有商品和服務中有80%以上來自工業部門,僅汽車、機械、化工產品和重型電氣設備就占出口商品的近一半,德國的大幅貿易順差也主要得益于其工業部門的出口。德國約85%的研發投資來自工業部門,工業部門的創新能力得以提升,從而助推經濟實現可持續增長。此外,2010年至2020年間,德國工業生產率的增長率約為30%,是服務業的兩倍。
德國工業部門對維持國家經濟韌性也具有重要作用,高工業占比是德國經濟抵抗危機的有力支撐。在2007年至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中,因工業部門的高占比,德國相對較快地從危機中恢復過來,而其他國家(如工業比重較低的法國)必須常年承受危機帶來的后果。為此,包括美國在內的許多經濟體都在努力采用“德國模式”,提高本國工業比重。
“德國模式”的成功經驗助推了德國工業歷史上的興盛發展,具體體現在科研創新體系、勞動力培訓體系、勞資關系和公司治理結構以及出口導向型經濟發展模式等方面。
一是科技創新的驅動。德國政府高度重視科技創新,接連制定了系統的創新戰略和政策,近年來研發支出更是迭創新高,2022年達到1214億歐元,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例為3.1%,經濟界的投入占三分之二,其中絕大多數來自工業企業。德國研發創新的一個顯著特點還在于高度重視轉化研究,即將基礎研究成果轉化為創新成果,并由制造型企業進行商業化。
二是專技人才的供給。德國擁有廣受贊譽的“雙元制職業教育”模式,即由企業和學校共同擔負培養人才的任務,按照企業對人才的要求組織教學和崗位培訓。這種模式把職業學校里貼近實際的理論教育與企業里的實訓相結合,為德國工業部門造就了一批又一批技能嫻熟、生產效率高的專技人才。并且,雙元制教育也在向高校延伸。實踐性的學習環境、理論知識向實際應用的轉化、實踐經驗向理論教育的再轉化,為學生提供了掌握多種技能的機會。
三是勞資共識的支撐。德國勞動力市場總體穩定,勞資關系較為緩和,這和德國工業部門里普遍存在的多種形式的共決機制關系密切。研究表明,擁有強大共同決策權的公司通常會奉行以創新和研究而非成本為導向的戰略,它們的經濟效益也往往更好。
四是出口導向的增長。德國經濟高度依賴出口,大約每四個工作崗位就有一個與出口相關。這使德國經濟增長嚴重受到世界經濟形勢影響的同時,也迫使德企尤其是工業部門的企業不斷創新,保持德國產品和技術的國際競爭力。
以上這些要素共同構成了德國復雜的經濟制度和工業發展模式,和以高質量高效率為特色、擁有熟練勞動力、高生產率和高工資的工業競爭模式。除此以外,德國工業的興盛也得益于俄羅斯廉價的能源、中國的市場機遇和美國的安全保護。在能源方面,烏克蘭危機爆發前,德國嚴重依賴來自俄羅斯的能源進口,從俄進口的天然氣占比高達55%,石油為34%,石煤與褐煤為26%,來自俄羅斯的廉價能源對德國能源密集型工業企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市場方面,中國市場為德國企業創造了巨大發展空間,德企不斷加大對中國市場的投資,2023年對華投資再創新高,其中主要是在華大型德資汽車和化工企業的追加投資,而且中國已連續八年成為德國全球第一大貿易伙伴。在安全保障方面,德國長期依賴美國領導下的北約的安全保護,由此一直將自身國防支出保持在低水平,遠未達到2014年北約威爾士峰會提出的本國國防支出占GDP2%的要求。正是如此,德國才能夠將財政預算投入到研發創新等其他領域。然而,這些有利因素在大國博弈加劇特別是烏克蘭危機爆發后,都或多或少遭到了侵蝕甚至破壞。
鑒于經濟增長依靠工業的比較優勢,德國歷屆政府都很重視維護本國工業區位,近年來更是出臺多份產業政策文件,通過加強國家干預,有針對性地扶持重點工業領域,以在新一輪世界產業競爭中保持自身工業的領先地位。在《國家工業戰略2030》中,德國甚至計劃到2030年把工業部門占價值創造的比重提高到25%。
然而,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的爆發成為德國的“時代轉折”,也迫使德國政府再次審視其工業政策。德國經濟與氣候保護部2023年10月發布的新工業戰略“時代轉折下的工業政策”再次強調保持工業區位的指導原則:“德國應在動蕩時期保持強大的工業地位,包括基礎材料工業,同時成為未來工業——從半導體到轉型技術——的重要基地?!边@符合在地緣政治沖突和氣候危機下,德國重新實現經濟繁榮、參與共享繁榮機遇、加強自身和歐洲經濟安全的目標。
雖然德國政府確立了雄心勃勃的目標,但現實的發展遠遠落后于預期。2023年底,德國工業部門在總價值創造的占比下降到了20.4%,延續了前幾年的下降態勢。同時,德國經濟也出現問題,2024年依然無法走出衰退的泥潭,2025年實際經濟增長率預計僅為0.2%。事實上,德國工業出現逐步衰弱的勢頭,是前述支撐其工業發展模式的部分要素遭遇挑戰的合力結果。首先,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截至2024年底已經對俄羅斯實施了包括能源進口禁令在內的15輪制裁,德國宣布從2023年1月1日起全面停止進口俄羅斯石油,這標志著德國已完全與俄能源脫鉤,導致德國國內能源短缺,能源價格大幅上漲,通貨膨脹率一度達到了戰后最高值。其次,在對華“去風險”“降依賴”等政策因素影響下,中德雙邊貿易額也開始呈現縮減態勢,2024年美國首次超過中國成為德國全球最大貿易伙伴。再次,在美國施壓及烏克蘭危機影響下,德國不斷提高國防支出,包括設立1000億歐元的特別國防基金用于聯邦國防軍的現代化建設,由此其防務支出在2024年首次達到GDP的2%以上。在因經濟不景氣而財政收入減少的背景下,大幅增加國防開支勢必限制了用于拉動經濟增長所需的必要投資。

不僅如此,雖然德各界仍在強調要加大對工業部門尤其是高科技的投資,但在國際競爭加劇的背景下,投資額仍是杯水車薪。德國工業聯合會、波士頓咨詢公司與德國經濟研究所聯合發布的《工業國度德國的轉型路徑》研究報告指出,如果不采取應對措施,德國20%的工業價值創造將面臨嚴重風險;到2030年,德國必須再投資1.4萬億歐元,才能重回增長軌道,實現氣候轉型目標。
雪上加霜的是,德國專技人才的缺口也處于創紀錄的水平。萬寶盛華集團2024年專技人才短缺問題調查報告顯示,在過去十年里,德國認為存在勞動力短缺問題的企業比例從2014年的40%上升到了2024年的82%,這個數值高居全球第二。勞資之間的共識也部分瓦解,雇員方在過去幾年實際工資遭受損失的背景下希望迎來更大的工資漲幅,而雇主方迫于競爭壓力和國內高昂的勞動力成本不得不計劃外移生產基地。全球經濟低迷、地緣政治局勢緊張帶來的產業鏈供應鏈不確定性,也使得德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面臨更大的變數。
德國工業走向衰弱已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如果就此下定論稱德國工業將一蹶不振,這樣的診斷過于匆忙和草率。畢竟德國2023年20.4%的工業占比仍高于歐盟27國的平均值,也領先于意大利、西班牙、法國、英國等歐洲主要國民經濟體。全球金融危機后,德國陷入了戰后歷史上最嚴重的衰退,當時工業占比降到了20%以下,不過之后在德國政府的系列施策下,工業占比一度重新回到23%上下。從這個角度看,德國仍有機會利用自己的強大工業基礎重拾增長路線。當下,德國各界已經認識到,不能再吃傳統工業優勢的“老本”,必須加大對研發創新和數字綠色轉型的投資,問題是如何將這種共識轉化為切實有效的行動,這需要德國政界、經濟界和學界群策群力,攜手挺過這個艱難的轉型期。如果德國依然由于無法組成穩定的政府或聯合政府內部無法就重振工業的路徑達成一致,那么,“列車或許真的就永遠開走了”。

(作者為同濟大學德國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