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騷擾者服毒之后……

公開性騷擾行為人的處理結果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起到警示作用，讓性騷擾行為人明白其所作所為必須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

六旬老漢屢次對一名路遇女性實施性騷擾，受到行政處罰。在此事被網絡曝光后，老漢服毒身亡，其家人向法院提起訴訟，主張曝光此事的被騷擾女性承擔賠償責任。

那么，該女性網絡曝光老漢的性騷擾行為，是否存在過錯？該行為與老漢的死亡后果是否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老漢家人的主張會得到法院支持嗎？

性騷擾者被反擊

年逾六旬的史大勇，家住河北省保定市。史大勇先前務農，征地拆遷后拿到安置房，居住在新的環境，他覺得很無聊，每天吃過晚飯就去廣場溜達，有時圍觀廣場舞。

2022年9月中旬起，在小區外南側綠化帶附近，每天傍晚6時，史大勇都與一名約莫30歲的陌生女子相向而行。一次，他忽然心血來潮，試圖上前搭訕，陌生女子未予理睬。

此后數日，史大勇吃過晚飯放下碗筷，就在綠化帶周邊溜達，但凡遇上那名陌生女子，史大勇就會嬉皮笑臉迎上去，說幾句調戲的話。陌生女子屢屢躲閃，史大勇越發過分，言辭也更加放肆。

2022年10月17日傍晚，史大勇又出門溜達，在綠化帶附近迎面撞見那名陌生女子，搭訕道：“半個月沒見到你了，你是故意躲著我嗎？”女子未予理睬。18日，史大勇騎電動自行車來到綠化帶，女子又出現了，他興奮地說：“喂，坐我的車，送你回家。”話音剛落，對面人行道沖過來兩個男子，連人帶車將史大勇攔停在路邊。

隨即，史大勇與兩名男子發生爭執，女子脫下一只高跟鞋砸向史大勇肩部，邊罵“老流氓”邊用手機錄制視頻。三人合力將史大勇控制并報警。

民警很快趕到現場。經過詢問，女子名叫萬萍萍，男子分別是她的丈夫和哥哥。這條沿綠化帶的道路是萬萍萍上下班的必經之地，她一直步行上下班，因不堪對方的騷擾，曾以提前下班或者請假躲避，直到10月17日才將這個情況告訴家人。

2022年10月19日，轄區公安機關作出行政處罰決定，對史大勇執行行政拘留五日，但當時因疫情防控沒有實際實施。

2022年10月18日晚，萬萍萍將民警處理史大勇的現場視頻，通過其微信號發到成員23人的某家庭微信群。兩天后，萬萍萍獲知公安機關對史大勇實施行政處罰的消息，又通過其抖音賬號將其錄制的視頻經過文字編輯，發布在抖音平臺上。

該視頻的內容為史大勇坐在地上，其電動自行車摔倒在一旁，還有兩名民警的背影。視頻打出的文字稱：“老流氓史大勇在我下班的途中多次對我語言騷擾，18號下午5點30分被我抓了現行，隨后我報了警。現將公安機關的處罰結果公示于眾，史大勇被行政拘留五日。這就是社會的殘渣敗類，就不配擁有自由。”“老流氓這次已經留有案底，如果再犯，后果更嚴重。”文字還稱，“大家不要姑息養奸，他是慣犯。此人之前在某商場上班，多次溜進女廁所偷看女性。”

萬萍萍上傳的視頻有6段，在平臺上共被點贊419次、評論58次、轉發233次，其中最多的點贊219次，回復、評論最高的54條，轉發最多的213次。

被網曝后服毒身亡

2022年10月21日上午9時許，史大勇的妻子李淑芳買菜回家，看見丈夫平躺在家里的地面上，手里緊握著氟樂靈除草劑的瓶子。李淑芳接連呼喊他的名字，史大勇都沒有反應，遂打電話聯系村醫。村醫很快趕到現場，人工按壓史大勇的心臟，但其心跳已經停止。

不一會兒，史大勇的妹夫開車將其送到醫院急救，經過長達20分鐘的急救，心臟勉強恢復跳動，但因中毒較深，心臟停止時間過長，史大勇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氣息，家屬商議后決定停止治療。

史大勇的病歷記載：2022年10月24日，家屬商議后要求出院，醫方認為患者目前病情仍不穩定，意識不清，此時出院及轉運途中隨時有可能出現病情加重，如腦出血量增加、呼吸衰竭、感染性休克、多臟器功能衰竭甚至死亡。家屬表示理解，要求出院并簽字，出院醫囑為繼續住院治療。史大勇于出院的次日去世，火化證記載死亡原因為自殺。

史大勇的父母健在，兒女雙全。2023年10月，其妻子李淑芳、兒子史小虎、女兒史小莉，以及史大勇的父母共計五人將萬萍萍告上法庭。他們要求萬萍萍賠償因史大勇死亡造成的各項損失共計99.13萬元。

李淑芳等原告訴稱，萬萍萍惡意編輯視頻，違法泄露史大勇的身份信息，并連續多次發至抖音和微信平臺進行公開辱罵，導致心理脆弱的史大勇服毒自殺身亡，萬萍萍對此后果應負主要責任。

萬萍萍辯稱，其發布的視頻內容符合客觀事實，意在指責史大勇的不法行為，鼓勵社會對性騷擾行為勇敢反擊。另外，史大勇使用的是老年機，其看不到抖音和微信信息，不能排除其服毒行為與原告看到信息后惱羞成怒，史大勇不堪家人辱罵而服毒的可能性。

庭審查明，史小虎于10月23日18時到安置小區附近派出所報警稱其父親被人毆打，派出所出警且立案調查。10月31日，轄區公安分局作出行政處罰決定書，決定書記載：現查明史大勇多次對萬萍萍進行言語騷擾，萬萍萍于10月20日將錄制的視頻發布在抖音平臺上，泄露史大勇身份信息并進行語言侮辱。決定對萬萍萍行政拘留七日，并處罰款六百元。因疫情防控，公安機關均未對史大勇、萬萍萍實際進行拘留。

法庭駁回訴訟請求

一審法院經審理認為，公民的生命權受法律保護。生命權是以自然人的生命安全利益為內容的權利，生命的喪失是侵害生命權的結果。行為人因為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損害是受害人故意造成的，行為人不承擔責任。

史大勇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應知曉服毒是自殺行為，清楚服毒可能會發生死亡的結果，仍執意所為。史大勇服毒被送往醫院搶救，服毒的癥狀已基本消除，但在其腦出血病癥尚在危險期，須進一步治療的情況下，李淑芳等原告作為史大勇的親屬放棄進一步治療，堅持出院，其應預見到史大勇可能會發生死亡，應當對其結果承擔責任。

一審法院還認為，史大勇為尋求刺激，在公共場所通過語言騷擾身為女性的萬萍萍。萬萍萍是史大勇進行語言騷擾的受害者，且在數次被騷擾的情形下，與家人共同控制史大勇并報警。萬萍萍因對史大勇受到處罰但未實際執行拘留措施不理解，氣憤之下發布了案涉視頻，所發視頻沒有虛構事實，主觀目的意在提示作為弱勢群體的廣大婦女在受到侮辱、騷擾后要勇于面對，報警維權，讓實施違法行為者受到處罰。

史大勇對其數次騷擾異性的違法行為應當感到羞恥，如果史大勇不愿因此私密信息公開影響個人社會評價，就不應當實施這種為人所詬病的行為。萬萍萍受到騷擾后選擇報警，符合民法典規定的公民應遵循的守法與公序良俗原則，應該受到鼓勵。要保護公民依法維權的積極性，引導公眾共同創造文明、良好的社會環境，讓社會生活中作為弱者的女性變強，讓更多的人得到保護，同時也維護了社會公共秩序和社會公共利益。

法院還認為，公開性騷擾行為人的處理結果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起到警示作用，讓性騷擾行為人明白其所作所為必須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被上訴人制作的視頻發布了兩天左右，雖編輯的文字有主觀色彩和道德指控內容，但未達到惡意侮辱的程度，對此被上訴人已經受到公安機關的行政處罰。

史大勇服毒及其服毒后親人放棄救治是其死亡直接原因，萬萍萍在抖音上發布案涉視頻的行為本身并不會造成史大勇死亡的結果。雖然萬萍萍在抖音上發布案涉視頻與史大勇的死亡是先后發生的，但二者之間并不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原告主張萬萍萍存在過錯而要求承擔賠償責任，缺乏法律依據。

2023年12月20日， 河北省保定市蓮池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駁回李淑芳等原告的訴訟請求。

李淑芳等五人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二審期間，雙方當事人均未提交新的證據，原審法院查明的事實得到確認。

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萬萍萍是否存在過錯及其行為與史大勇的死亡后果是否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為定案的關鍵。

首先，無論從主觀意識還是客觀行為，均不宜認定萬萍萍存在過錯。萬萍萍編輯的文字雖有主觀色彩和道德指控內容，但未達到惡意侮辱的程度，且發布視頻時，按照通常的社會經驗和一般理性人的理解，萬萍萍不可能預見到視頻的發布可能導致史大勇自殺身亡的后果。

同時，史大勇過錯在先，萬萍萍在家庭微信群及抖音賬號發布的案涉視頻，一方面并未虛構事實，系對違法行為的曝光，為正當行為；另一方面通過揭露史大勇的行為，能夠起到警示作用，防止違法行為的再次發生，有利于維護社會正常秩序。因此，萬萍萍發布案涉視頻與史大勇的死亡之間并不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此外，從立法目的和價值取向分析，法律關心受害方得到賠償，但不能偏離立法的預防和教育功能。在損害事故中，如果行為人的行為是正當的，甚至為法律鼓勵和提倡，即使產生損害后果，也不應使行為人動輒得咎。

二審法院最后指出，史大勇雖有過錯，但自殺身亡的后果，代價過于沉重，任何人均無法預料，作為家屬內心無法接受可以理解。然逝者已去，希望生者能夠不再被過往羈絆，理智對待，直面今后的人生旅程。

2024年8月6日，河北省保定市中級人民法院發布的民事判決書載明，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點評

性騷擾行為人自擔后果

魏星（上海山田律師事務所副主任 ）

性騷擾是當今社會不可忽視的問題。萬萍萍受到騷擾后選擇報警，符合民法典規定的公民應遵循的守法與公序良俗原則，應該受到鼓勵，以保護公民依法維權的積極性，引導公眾共同創造文明、良好的社會環境，讓社會生活中作為弱者的女性變強，讓更多的人得到保護，同時也維護了社會公共秩序和社會公共利益。

《民法典》雖然對性騷擾責任進行了規定，但是根據“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民事訴訟程序規則，當事人有義務就自己的主張承擔舉證責任，未能舉證將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因此，如不幸遭受性騷擾行為侵害時，要嚴肅地告知對方自己的不適，立馬走開或者尋求幫助，要注意收集證據，將性騷擾者的騷擾電話錄音、視頻、文字記錄、圖片等妥善保管，將騷擾行為的內容、時間、地點和證人姓名等記錄下來，形成翔實而充分的證據鏈，讓性騷擾者無法狡辯、無處躲藏！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