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那年的搖滾夢

一

九月份初中開學，教室里坐滿了陌生的面孔，在第三周，我認識了三哥。當時他坐在我的左邊，身材微胖，留著刺猬頭，架著一副黑色半框眼鏡，笑起來鼻子和眼睛之間會擠出褶皺。

他成了我在班里交到的第一個新朋友，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刺猬頭，另一原因是我們回家會坐同一班公交車。在車上，他會沉浸式地閱讀手機報，這件事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以往我身邊的人都在討論去哪兒買干脆面的新口味，商店里的游戲卡怎么玩。

在一個明媚的黃昏，三哥在看手機報的間隙，問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學電吉他。我滿臉疑惑，他就把耳機塞給我。接著，一段很特別的音樂傳入我的耳朵， 細膩，綿長，爆裂。我此前從沒聽過這種音樂，短暫的幾分鐘內，我感覺車窗外的夕陽都有了特別的意義。

三哥告訴我，這是搖滾樂，這支樂隊叫山羊皮。回家后，我搜索了他們的演出視頻來看。明明是20 世紀90年代的音樂，但聽起來一點兒都不過時，好像能感受到他們隔著耳機在對我訴說。

我答應了三哥一起學電吉他的提議， 已經是冬天。三哥帶我跑去當地的藝術學院。因為我和三哥認識，老師破格讓我們一起上課，課時費減半。每周六的早晨，我們很早就會跑去琴房，占據二樓盡頭的那間排練室。

學電吉他的那兩個小時，一度成了我一周最期待的時間。我常常和三哥在課后多訂一個小時的排練室，把技巧盡快熟悉。彈奏的間隙，我經常背上電吉他，插好音箱，走到樓道的全身鏡前亂掃幾個和弦，想象自己站在舞臺上，變成了和山羊皮一樣的搖滾明星。

初二上學期，學校合唱節開幕，班主任召集會樂器的人。那時候班里除了我和三哥，還有一個叫小布的男生會打架子鼓，再就是兩個學鍵盤的同學。班主任希望我們可以為班級在合唱節上的演唱伴奏。

轉天，班主任就在教室后面空出一片區域，用于我們幾個人擺放樂器。那陣子，我上學時除了背書包，還要背一把電吉他，手里再拿一只音箱，進教室后靠墻放好。那些電吉他、鍵盤、鼓被零散地堆在一起，看上去特別漂亮。

班主任選取了一首歌頌明天的歌作為合唱節的曲目，我和三哥很快就把它改成了搖滾版。那段時間的晚自習，幾乎都被我們用來排練?，F在回想起來，當時其實對很多音色、技巧、演奏細節都一知半解，但只要失真的聲音一響，我們就感覺是搖滾了。

二

合唱節當天，我們班是最后一個表演。我們花了很久的時間把樂器按序擺好，再調試好。其間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們操作這一切。

演出開始了。先是小布打起底鼓，就像是一架轟炸機低空掠過，緊接著其他樂器響起，全班同學開始按聲部演唱。在第一段副歌結束后，我們故意留了一個短暫的氣口，只一秒空拍，電吉他和鍵盤的效果就全開，第二段就變成了非常高亢的演唱。整個會場瞬間被音樂充滿，樂器配合四十幾人的歌聲，突然有種站在云端的感覺。

在演唱到高潮時，三哥有一段個人的獨奏。他突然站起來，踩了一下效果器的踏板，電吉他在他手里變得仿佛猛犸在叫， 我不斷掃著和弦， 感覺氣氛到達了頂點。會場內的很多人都看呆了，有些同學更是站了起來，興奮地高舉手臂。音樂收尾的時候，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收完樂器后，我們都很興奮，當天晚上我就跑去了三哥家住。我們一起在電腦上看山羊皮的視頻，喝碳酸飲料，吃浪味仙，暢想很多長大后的事情。我們約好要組一支搖滾樂隊，然后寫自己的歌，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搖滾樂讓我們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一直到凌晨，我們才累得睡去。合眼之前，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覺得我活成了小學畢業的暑假期待的樣子。

那次合唱節，我們班取得了一個不錯的名次。

中考結束后，三哥考去了城市最好的高中，我則去了一所普通的學校。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一起學過電吉他。

三

我最后一次見到三哥，是藝考前去找他借吉他。我去到他家，從琴袋里拿出一把木吉他。試彈的時候，三哥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那時他已經決定去留學了，讀工科。其實在此之前，我們好幾年沒見過面了?？杉穆曇粢豁?，一段共同的記憶就會被喚起。

他送我下樓時，問起我為什么要借一把木吉他。我告訴他，我要藝考，有些面試環節會有才藝展示，帶木吉他會更方便一些。他沉思一會兒， 默認了我的看法，說這也是他后面開始彈木吉他的原因。

我突然覺得很難過，曾經把搖滾當成夢的我們，好像很自然就把電吉他換成了木吉他，很自然在人生的考試前，承認這不過是一項才藝。那場多年前的合唱節，是我們樂隊的第一次演出，也是最后一次。

碩士階段我去了英國讀書。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山羊皮在一個英格蘭小鎮演出，得知這個消息，我迫不及待買了票，放學后坐城際火車趕過去。

當時是冬天，周圍顯得很蕭瑟。演出的地點在一個禮堂內，沒有座位，大家都站在舞臺前。隨著每一個樂隊成員從幕布后走出，歡呼聲就沒有中斷過。那些在耳機里播放過上萬遍的歌，真實地在眼前演奏時，我突然有些恍惚。我想起小時候在鏡子前背著電吉他幻想自己是搖滾明星，想起老師在本子上畫的把位音階，想起無數個去學電吉他的早晨，想起很多事。時間飛逝而過，真的感覺眼睛要濕潤起來。

演出進行到一半，一股濕熱的風吹過，禮堂內的光暗了下來。舞臺上，燈光換了憂郁的藍色，山羊皮唱起了那首經典的《一切都將流逝》。

“看那再次升起的太陽/悄悄地走向了夜晚/ 看那瘋狂生活的人們/ 在陽光下匆忙……生命就像一首搖籃曲/啊，一切都將流逝……”

閉上眼， 跟隨著節奏，我勇敢地跳起來。

（摘自《少年文藝》2024 年第12 期，八方留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