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奧地利著名作曲家、指揮家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是晚期浪漫主義音樂的重要代表之一。他的作品在當代音樂舞臺上持續煥發光彩,全球范圍內的頂級指揮家和樂團頻繁演繹并錄制他的交響曲,這些作品不僅在專業音樂界享有極高的聲譽,也深受廣大樂迷的喜愛與推崇。
馬勒的交響曲在音樂史和音樂研究中占據著不可忽視的重要位置。與他的同時代作曲家相比,馬勒在處理交響結構時展現出晚期浪漫主義作品特有的宏大規模、復雜性和混合風格。他通過音樂深刻表達了自己的人生觀與世界觀,將豐富的情感和哲學思考注入交響樂之中,并在作品中巧妙擴展了傳統音樂形式的界限,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這種獨特的音樂視野,使他在西方音樂史,尤其是德奧交響音樂的發展歷程中,享有與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以及布魯克納等偉大作曲家齊名的崇高地位。
為紀念這位偉大的音樂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于2024年10月隆重推出了經典論著《馬勒與19世紀交響曲新解》的中譯本。此書的原作者是德國當代著名音樂學家、馬勒研究專家康斯坦丁·弗洛羅斯(Constantin Floros, 1930—)。該書被譽為“浪漫主義交響曲創作的百科全書”,為深入研究馬勒及19世紀交響樂發展提供了珍貴的學術資源和全新視角。
自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馬勒及其交響曲創作便引起了音樂學界的廣泛關注。胡戈·里曼(Hugo Riemann,1849—1919)、魯道夫·路易斯(Rudolf Louis,1870—1914)和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86—1944)等著名音樂評論家紛紛撰寫評論文章,對馬勒的音樂作品進行深入探討。這些學者們的研究不僅豐富了對馬勒音樂的理解,也在學術界為其作品的經典地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1]
馬勒的同學及密友娜塔莉·鮑爾-萊希納(Natalie Bauer-Lechner, 1858—1921)在1923年出版了《回憶馬勒》[2]。萊希納憑借自己對馬勒長時間的觀察,結合保留下來的日記與兩人之間的通信,匯集成這本珍貴的回憶錄。與此同時,馬勒的妻子阿爾瑪·馬勒(Alma Mahler,1879—1964)則通過《馬勒——回憶和書信》[3]詳細記錄了她與馬勒從1901年至其去世期間的生活和創作經歷,該書的第二部分收錄了馬勒在1901至1910年間的信件。這兩本書內容豐富,信息珍貴,至今仍是研究馬勒生平與創作的必讀第一手資料。
作為指揮家,馬勒無論在生前還是身后,其卓越的成就都備受推崇,未曾受到質疑。然而,對于他的音樂創作,人們的評價卻始終褒貶不一。在20世紀上半葉,馬勒的作曲才華和作品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他的音樂曾受到一些不夠公正的評價。胡戈·里曼、魯道夫·路易斯和羅曼·羅蘭將馬勒視為一位“折衷主義”作曲家[4]。為了為馬勒正名,20世紀奧地利著名音樂學家、評論家圭多·阿德勒(Guido Adler,1855—1941)于1914年強調了馬勒獨具特色的“自我風格”。盡管如此,后來的研究者并不認可這種折中的觀點,甚至直接推翻了上述批評。他們主張,馬勒的音樂風格前所未有,且選擇不去質疑馬勒與其藝術環境的關系,遑論進一步探討這些因素的影響。
1921年,德國著名音樂評論家保羅·貝克(Paul Bekker,1882—1937)出版了《馬勒的交響曲》[5]一書。在書中,貝克提出了“馬勒的交響曲直接源自安東·布魯克納”的觀點。這一論斷自此廣泛傳播,確立了馬勒作為舒伯特和布魯克納繼承人、奧地利交響樂傳統集大成者的地位。這一觀點對后世理解馬勒在交響樂發展史中的重要性產生了深遠影響。
在馬勒去世后,圭多·阿德勒成為第一個公開反對“馬勒是布魯克納繼承者”這一理論的學者。1924年,也就是保羅·貝克《馬勒的交響曲》一書出版三年后,阿德勒在一篇文章中指出,盡管馬勒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視為布魯克納交響曲作品的“延續者”,但這種延續僅存在于極為有限的范圍。阿德勒的這一觀點與貝克的論斷形成鮮明對比。他堅信,馬勒與布魯克納這兩位交響曲作曲家之間存在著“內在的”直接對立。[6]
二戰結束后,尤其是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馬勒研究迎來了新的發展趨勢。其中當屬音樂學家康斯坦丁·弗洛羅斯于1977至1985年撰寫的三卷本《古斯塔夫·馬勒》[7]尤為引人注目。弗洛羅斯對馬勒及19世紀交響曲的解讀全面、客觀、扎實且具有可驗證性。他不僅從新的高度和視角重新審視了“標題”“標題性”與“標題音樂”的概念及其理解的永恒意義,還通過“音樂釋經學”(Musikalische Exegetik)這一新穎的分析方法,提供了突破性的視角,更好地揭示了馬勒音樂的復雜性與深刻性。他的研究標志著馬勒研究進入了一個更為深刻和多維的階段。
康斯坦丁·弗洛羅斯1930年生于希臘薩洛尼卡,是當代音樂學界的杰出人物,學術成就斐然。他早年在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塞薩洛尼基大學學習法律(1947—1951年),隨后赴維也納音樂學院跟隨阿爾弗雷德·烏爾學習作曲,并師從漢斯·斯瓦羅夫斯基和戈特弗里德·卡索維茨學習指揮。1953年,他在作曲和指揮領域取得了畢業資格。
與此同時,弗洛羅斯在維也納大學攻讀音樂學,師從著名音樂學家埃里希·申克,并深入研究藝術史、哲學和心理學。1955年,他在維也納獲得博士學位,博士論文主題為安東尼奧·坎皮奧尼。隨后,他前往漢堡大學,繼續在海因里希·胡斯曼的指導下深入研究音樂學,并于1961年完成了教授資格論文,主題為拜占庭圣詠。
1967年,弗洛羅斯成為漢堡大學的特聘教授,并于1972年晉升為正式教授,直到1995年被授予名譽教授稱號。其學術聲譽不斷提升,1999年雅典大學授予他榮譽博士學位。他不僅擔任《漢堡音樂學年鑒》的編輯,還于1988年成為漢堡古斯塔夫·馬勒協會主席。此后,他又成為多個國際學術機構的成員,如愛爾福特公益科學學院和歐洲科學與藝術學院等。
弗洛羅斯的研究領域廣泛,涵蓋了從拜占庭音樂到18、19世紀的器樂作品,以及新維也納樂派的音樂創作。他的代表作包括《通用紐姆符號學》(1970),這部三卷本巨著推翻了傳統的格里高利圣詠紐姆符號起源理論,并提出了創新的語義分析方法。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是《古斯塔夫·馬勒》(1977—1985),深入探討了交響樂的語義意義和絕對音樂理論。此外,他對阿爾班·貝爾格和利蓋蒂的研究提出了“音樂即自傳”的獨特觀點,將音樂作品與作曲家的個人生活和心理緊密聯系。
通過他的多部著作和研究,弗洛羅斯奠定了自己作為德國當代音樂學界領軍人物的地位,并對西方音樂學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8]
二
作為“馬勒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馬勒與19世紀交響曲新解》不僅是對古斯塔夫·馬勒交響樂創作的深入探討,更是對整個19世紀交響樂發展的系統研究。該書分為三個主要部分,每一部分都揭示了不同的理論和美學維度,逐層剖析了馬勒以及他所處的音樂傳統和創新。
第一部分聚焦于19世紀交響曲創作的“基礎”,這是整個浪漫主義音樂發展的根基。弗洛羅斯通過對貝多芬交響曲的接受和影響進行深刻分析,強調了貝多芬在交響曲發展中的核心地位。貝多芬的逝世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但也為新體裁的誕生打開了大門。在他的影響下,浪漫主義作曲家們不再拘泥于傳統的交響曲形式,而是大膽探索并創造了多種新形式,如多樂章的標題交響曲、單樂章交響詩以及交響康塔塔。這些新形式并非隨機的創新,而是作曲家們對貝多芬遺產的深入研究與創造性解讀的結果。因此,弗洛羅斯認為,19世紀交響曲的輝煌成就可以被看作是貝多芬交響樂傳統的延續與拓展。
第二部分則深入分析了19世紀交響曲中的不同體裁,尤其是馬勒交響樂中聲樂與器樂的融合。在馬勒的作品中,宣敘調、詠嘆調、贊美詩、藝術歌曲等聲樂形式常常與器樂部分相得益彰,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音樂語言。這種跨體裁的交融使得馬勒的作品在表現力上達到了新的高度。同時,馬勒還借用了進行曲、田園曲、小夜曲等多種器樂形式,賦予交響樂多元的音樂特征。更為獨特的是,馬勒的作品還展現了諧謔曲、小步舞曲、連德勒舞曲等舞蹈形式的元素,這些舞蹈形式在19世紀的德奧音樂傳統中十分常見。弗洛羅斯通過對馬勒及其同代作曲家作品的詳細分析,證明了這些體裁在19世紀交響樂創作中的普遍存在,馬勒不僅繼承了這些傳統,更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創新,豐富了交響樂的表現手法和情感表達。
在第三部分中,弗洛羅斯展開了對交響曲中“元素”的深度探討。他通過現代創作心理學和文化人類學的視角,研究了馬勒和其他19世紀作曲家如何運用音樂中的符號與象征元素來表達超越音樂本身的思想。例如,鳥鳴、動機、音階、節奏、音響、空間和標題等音樂元素,在馬勒的交響曲中不只是單純的音樂結構,更承載了深刻的象征意義。弗洛羅斯指出,馬勒所提到的“經歷”實際上是對其內心世界的投射,這個心理宇宙充滿了復雜的情感和哲思。通過這些元素,馬勒巧妙地將個人經歷與音樂創作結合,展現了他在藝術與人生之間的深刻聯系。弗洛羅斯進一步指出,馬勒作品中的“音符中的詩與真”這一說法,暗示了他與歌德自傳體巨著《詩與真》之間的某種呼應。這一概念揭示了馬勒如何通過音樂反映現實人生與虛構藝術之間的微妙關系。
總結而言,弗洛羅斯通過《馬勒與19世紀交響曲新解》不僅深入探討了馬勒交響樂的獨特性,還將19世紀交響樂的發展脈絡與音樂理論進行了詳細剖析。他的研究不僅拓展了對馬勒的理解,更為讀者提供了一幅19世紀交響樂宏大的文化和藝術全景圖。馬勒的音樂不僅是個人生活的深刻反映,更是對整個時代精神的藝術表達。
三
在《馬勒與19世紀交響曲新解》一書中,康斯坦丁·弗洛羅斯對馬勒的交響曲及19世紀交響曲傳統進行了全新詮釋,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弗洛羅斯深入研究了馬勒交響曲與19世紀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之間的緊密聯系。 他指出,馬勒的交響曲深受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克納等作曲家的影響,尤其是他們在交響樂結構和內容上的探索。同時,瓦格納的樂劇風格和柏遼茲、李斯特的標題交響曲對馬勒的創作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弗洛羅斯的研究推翻了傳統觀點中認為馬勒的交響曲與19世紀交響曲傳統相對獨立的看法,提出馬勒實際上是這一傳統的承繼者和創新者。在這一角度上,馬勒不僅是19世紀交響樂輝煌成就的集大成者,更是推動交響曲發展至新高度的關鍵人物。
其次,弗洛羅斯重新定義了當代對馬勒具象化的理解。他指出,馬勒的交響曲并不能完全歸類為“絕對音樂”。通過對鮮為人知的手稿資料的深入研究,弗洛羅斯發現了描繪性標題、關鍵詞、格言、文學暗示、聯想、感嘆和呼喊等重要線索。傳統觀點認為,標題音樂和絕對音樂之間有著明確的界限,前者通過具體的標題或描述性文字傳達情感或敘述故事,而后者則被視為純粹的、非描述性的。然而,弗洛羅斯的研究表明,許多被視為“絕對音樂”的作品實際上蘊含著豐富的標題和描繪性元素。這一發現挑戰了傳統的分類方式,突出了標題在音樂理解中的關鍵作用。弗洛羅斯進一步指出,馬勒時代的交響樂不能僅被理解為音樂本身,而是深受個人經歷及音樂以外的內容、思想和觀念的深遠影響,如詩歌、文學、繪畫和哲學。
第三,弗洛羅斯提出了一種名為“音樂釋經學”的綜合分析方法,這種方法突破了傳統的音樂形式分析和風格批評。音樂釋經學將音樂作品與哲學、美學、歷史及文化等多重維度相結合,通過語義分析等手段,為音樂的解讀提供更豐富、更深刻的視角。這一方法為音樂作品的分析融入了人文內涵的解讀,將許多傳統上被視為“絕對音樂”的作品具體化和具象化。弗洛羅斯認為,通過這種分析方式,打破了音樂與人文學科之間的界限,拓寬了音樂分析的視野,可以揭示作品中深藏的象征意義和文化意涵,從而更好地理解作曲家的創作意圖和時代背景。
《馬勒與19世紀交響曲新解》不僅是一部深刻剖析馬勒交響曲的巨作,更是一部全面涵蓋19世紀交響樂創作的“百科全書”。書中探討了19世紀交響樂的核心觀念、作曲理論和創作技法,深入揭示了這一時期交響曲創作的多樣性與復雜性。馬勒的交響曲,宏偉而深邃,抒情而感人,如同一個豐富多彩的音樂世界,充滿了無盡的研究可能性。該書以馬勒為中心,輻射整個19世紀的交響樂創作,通過探討其與同時代作曲家的關系,形成相互映照、互為補充的論述方式。書中提出的“音樂釋經學”方法尤為引人注目,這種方法將音樂作品的分析與更為復雜的文化和人文內涵相結合,為音樂理論研究提供了新穎的視角。這不僅拓寬了音樂作品的分析維度,還為音樂學研究領域帶來了豐富的思考路徑,極具學術和方法論的借鑒價值。
注釋:
[1]參閱《馬勒與19世紀交響曲新解》中譯本第5頁。
[2]Natalie Bauer-Lechner: Erinnerungen an Gustav Mahler,hrsg.von J.Killian, Leipzig-Wien-Zürich,1923.
[3]Alma Mahler: Gustav Mahler-Erinnerungen und Briefe,1.Aufl.1940,2.Aufl.Amsterdam, 1949.
[4]參見中譯本第一章第5頁。
[5]Paul Bekker: Gustav Mahlers Sinfonien, Berlin, 1921.
[6]參見中譯本第一章第10頁。
[7]Constantin Floros:Die geistige Welt Gustav Mahlers in systematischer Darstellung ,Wiesbaden,1977; Mahler und die Symphonik des 19.Jahrhunderts in neuer Deutung,Wiesbaden, 1977; Gustav Mahler-Die Symphonien,Wiesbaden, 1985.《古斯塔夫·馬勒》系列:第一卷《馬勒精神世界的系統呈現》、第二卷《馬勒與19世紀交響曲新解》、第三卷《馬勒的交響曲》。
[8]MGG Online, hrsg. von Laurenz Lütteken,New York, Kassel, Stuttgart 2016 ff., zuerst ver?ffentlicht 2001,online ver?ffentlicht 2016, https://www-1mgg-2online- 1com-1000046np01ba.han.kug.ac.at/mgg/stable/14195 ? 2016-2024 GbR MGG.
馮欣欣 博士,武漢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