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似乎天生就無法準確辨別N和L的發音。
8歲時,我們一家告別生活了數年的廣州,搬到了北京。上學的第一天,我坐在角落,聽著班上其他北京小孩嘰嘰喳喳地用流利的兒化音聊著暑假的新鮮事。
“今天,我們班來了一位新同學,他是從廣州來的。”班主任一板一眼地介紹著我。可我分明聽見講臺下爆發的竊竊私語。
“安靜些!”班主任用力地敲了兩下黑板,不耐煩地大聲嚷嚷,“羅小洛,怎這么貧呢?”貧?當我還在琢磨這個詞語意思的時候,羅小洛已經朝我大笑,“你從廣州來的話,你會說粵語嗎?”他露出潔白的牙齒,挑釁地問我。
“我不會。”我低著頭,生怕自己的目光與他人接觸。
“你不會說粵語,怎么能叫廣州人?”羅小洛大笑。我感到一陣窘迫,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班主任這時解救了我,“站后面去,羅小洛。” 我在北京上學的第一天便在這樣尷尬的局面下開始了。
某一天,發課間餐牛奶的時候,羅小洛是值班員,他挑著眉毛,語氣輕蔑地問我:“你要草莓牛奶還是巧克力的?”
“草莓流lǎi。”
羅小洛仿佛發現了什么足以讓他得意半天的樂子:“你再說一遍?”
“草莓流l ǎ i。”這下全班都聽見了。羅小洛大叫:“大家都聽見了吧,這個廣州來的家伙不會說牛奶。”
我在座椅上, 伸手想要抓住屬于我的牛奶。羅小洛手往后一背, “ 說對了就給你。”我不知所措,跑出了教室。
原來我一直認不清N和L的發音。當羅小洛戳穿了我這個秘密后,語文課便成了折磨。“流連忘返。”語文老師對著我說。我從座椅上站起來,一遍遍搖頭晃腦地念著課本上的生詞。我怎么以前從未注意到,每當我讀完那些詞語時,語文老師都會微微皺著眉頭,但她沒說什么,讓我坐下了。
唯有寫作文的時候是我快樂的時候。寫作文不需要注音,那是我真正感受到文字生命的時刻。
“你教我粵語吧,媽媽說暑假要帶我去香港旅游。”坐我后排的女孩有一天對我說。
“我說過了,我不會廣東話。”
“你不是廣州人嗎?”
“我的老家不是廣州,我的老家在安仁。”我解釋道。
“安仁?”女孩望著我,那眼神仿佛打量著一個陌生的外鄉人。
“對,安仁,那里的人們養雞養豬。冬天的時候可冷了,我們都要燒水洗澡。”
“你們為什么不用熱水器呢?”女孩用她稚嫩的聲音問我。那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剪刀毫不留情地將我劃開一道口子,使我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我頓時為我的愚蠢感到懊惱。我為什么要告訴她這些事呢?我為什么要告訴她我的故鄉只是湖南邊陲的一個貧窮小鎮呢?但我要感謝那個女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為我分辨不清N和L的事實找到了一個借口。我來自安仁,那里的人說話都有口音,所以我也有口音。
直到多年以后,當我回到北京見到我闊別多年的小學同學羅小洛的時候,他仍用那戲謔性的語氣,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還記得我們那時候管你叫譚牛奶嗎?”譚牛奶,這個外號像顆腫瘤一樣寄生在我的身上。
2013年,我們一家人又回到了我長大的城市——廣州。
在初中的課堂上,語文老師陳川城布置的第一篇作文,題目叫“我的故鄉”。陳川城叫我起來回答問題,“你從哪兒來?”班上的同學大多都是廣州本地人,他們像報菜名一樣列舉著我從未聽過的地名。
“ 北京。” 我機械性地回答這個問題。我隔壁的同學開始操著一口地道的廣東話跟前座講小話, “ 睇, 北京嚟嘅。”
歷史課上, 老師播放著人類起源。當視頻里中央電視臺的旁白講起我們的祖先是北京猿人時,課堂上哄堂大笑,“我們這就有個北京人,北京猿人!”于是我的外號便從譚牛奶變成了北京人。我不喜歡這個外號,還不如譚牛奶呢,譚牛奶至少是一部分的我,但北京人不是,我不是北京人。
我的作文發下來的時候,我看到作文上批著一個大大的“好”字。“最高分。”陳川城把我叫進辦公室的時候這么對我說的。那是一篇講述安仁的故事,文章里我描述著外祖母如何用泥土在窯中烤制燒雞。當陳川城在全班面前朗讀這篇文章的時候,班上的同學開始竊笑,就像四年前在北京的課堂上一樣,“你不是北京人嗎?”
有一天在課堂上,語文老師講海子的詩。我第一次聽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內心洋溢出一股憧憬。我高舉著雙手,想要朗讀這首詩。
“ 面朝大海, 春‘ 卵’花開。” 當我讀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我便后悔了。我已經預知到了這件事的結局。起初班上的同學只是小聲交談,隨即開始爆發成一個不可控的局面。吳裴用力地捶著桌面,“l uan,luan。”因為這件事,吳裴是我初中最討厭的人。吳裴轉過頭對我說:“你不是北京人嗎?他們說北京人說話可標準了。你怎么說不清話?” 我聽見空氣里他語氣中的挑釁。
直到陳川城將課本重重地撞擊三下,課堂才安靜下來。事后, 陳川城將我叫到辦公室,遞給我一張卷子,讓我當場做。我打開一看,滿滿的全是語音題。初中以來,我最害怕的就是語音題。前鼻音、后鼻音,這些名詞對我來講像是緊箍咒一樣。
我花了10分鐘忐忑不安地做完了卷子。陳川城接過卷子,微微地皺起眉頭,過了許久,他平靜地告訴我:“你以后遇到這些題,就把它們都背下來,背下來就會做了。”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瘋狂地點頭。自此以后,我便沒有再在語音題上丟過分。
直到今日, 我仍無法準確地分辨N和L的發音。“這算是什么事呢?”我的好朋友胡佳聽完我講述這些故事時,輕描淡寫地笑道。我感到一陣憤怒,可隨后就被一陣悵然若失的情感所包圍。是啊,這算是什么事呢?“這些事說小不小, 說大不大, 但我始終覺得,倘若我還在寫作的話,我就應該把這些事情寫下來。”
某日, 我在手機的輸入端從ning這個發音里找了無數遍,才發現“伶人”這個讀音并沒有鼻音。這讓我時常覺得,我們還是在紙上寫字時,文字是自由的。
郝雁玲//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冰兒瀟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