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較好的解釋, 來自于經濟學的角度。
比如說,我現在是一個中國古代的印書坊的老板,我們假設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質量都是一樣的,且兩種手藝我也都會,那現在我接到一個印書的活兒,會采用哪種印刷方法?答案是:看情況。看我要印的書篇幅大小,如果頁數特別多,那就用活字,但是如果篇幅不大,寧可用雕版。為啥會有這個差別呢?
因為兩種印刷方式成本計算方式不一樣。如果頁數少,活字印刷是很不劃算的,不光要造活字,那就是一大筆開支了,而且每一頁印之前還得先揀字排版,這也不便宜。但要是書特別厚,那一塊一塊雕板子的費用擱在那,投入可就太大了。有專業的學術論文算過,兩種技術的分水嶺是3800頁。簡言之,篇幅較大的書,活字印刷更省錢;相反,篇幅較小的書雕版印刷更省錢。比如,康熙朝印的《古今圖書集成》,因為篇幅遠超3800頁,用的就是銅活字印刷術。但在現實的印刷市場上,哪有那么多超過3800頁的書啊?別說古代,就是現代,超過3800頁的書也極少。
活字印刷發明出來之后,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對雕版印刷沒什么成本優勢,但奇怪的是,這樣一種技術,一個書鋪老板都能算過來的賬,為什么歷朝歷代都一直有人感興趣、不放棄:他們就是不信邪,前赴后繼地搞起了活字印刷的實驗。
比如,元代有一個王禎,這個人既是一個官員,在今天的安徽和江西都當過縣令,同時也是一個非常愛動手搞發明的人。他這輩子最得意的著作是一本《農書》,這本書寫出來后,印刷推廣也得有技術含量。他迷上了活字印刷術,不僅自己刻了木活字,還發明了一個轉盤,把3萬個木活字放在上面。印書的時候,一人站在一旁喊要什么字,另一個人坐在兩個大轉盤旁邊快速地揀字,再一個人排版,然后交給下一道工序印刷。據說王禎用這個轉盤,不到一個月就印出了100部當地的縣志。除此之外,王禎對于怎么刻字、怎么排版、怎么印刷,都有工藝上的改進。
但是奇怪, 王禎研發活字印刷, 本來是要印他的得意之作《農書》的,但是《農書》偏偏是被雕版印刷術印出來的,至于具體為什么,他就沒有交代了。他說,我這堆活字,先收著吧,這個方法不傳下去可惜,萬一將來有好事者呢?
那后代有這樣的好事者嗎?太多了,每一代都有。明代有一個華隧,清代有一個翟金生,都很癡迷,搞活字都搞成功了,印出了書,但技術也都沒推廣開。
不僅是民間,朝廷也覺得活字印刷值得重點投資研發一下,所以才有了我們前面講的清代康熙年間,用銅活字印的《古今圖書集成》。還有乾隆年間,繼續搞木活字,乾隆皇帝嫌“活字印刷”這個說法不雅,低人一等似的,干脆改名,叫“聚珍版”,把珍寶匯聚在一起印的版本,這就是《武英殿聚珍版叢書》。
但即便是皇家工程,結局也令人唏噓。就拿康熙朝印《古今圖書集成》的那批銅活字來說,你想,在那個時代,銅非常值錢,而且是戰略資源,既可以鑄炮,也可以鑄錢,現在朝廷用來造了一大批活字,不能說不重視吧?但是結果呢?康熙年間搞的這批銅活字,被人偷了不少,管事兒的官員就害怕了,怕擔責任,就找了個機會,正好乾隆初年,市面上缺銅錢,就申請把這批銅活字鑄錢了。
總之,印完《古今圖書集成》之后,這批銅活字,就被束之高閣了。乾隆皇帝不信邪,后來又大筆投資,搞了一套木活字。這批字的下場就更慘,據說,是被看守武英殿的護衛冬天烤火燒掉了。
這一千年,中國人在活字印刷上,研發是沒停的,有進步,也有成果,但還是那個問題,每一次的巨大努力,都像煙花,非常燦爛,但是很快就歸于寂滅,并沒有星火燎原。這是為什么呢?
這可能就要從社會合作網絡的角度來觀察了。說白了,活字印刷的社會網絡還沒成熟。
一項發明,從最初的想法,到一點點地攻克技術難題把它實現出來,依靠的不是什么靈機一動的創意,而是廣大的社會合作網絡在很多點、很多角度上實現的突破。
就拿雕版印刷術來說,看起來多簡單啊:就是找塊板子,刻上字,刷上油墨,把紙往上一蓋,摁一摁,揭下來就印好了。但是,在石碑上刻字,然后在碑上刷墨,拓印文字,這個最遲在東漢“熹平石經”的時候就有了,為什么原理幾乎一模一樣的雕版印刷術,要到隋唐的時候才有?這當中當然有無數的難題要克服,有無數的機緣要等待。比如如果沒有科舉制,沒有佛教傳播的需求,雕版印刷術也是很難出現的。
因此,發明一個技術,不是某個發明家靈光突現、單點突破,本質上是創造了一個社會協作系統,得有相關的社會配套,得有科學方法帶來的改進和迭代,得有科學家、產品家、投資者、企業家、工匠不斷接力,圍繞這項技術產生更加細密的分工,這個技術才有可能成熟起來,最終成為人類真正的財富。
說到這兒,我們已經快要逼近那個答案了:活字印刷術遇到了什么坎兒?說到底,還是社會協作網絡不成熟。
中國人率先發明的活字印刷術,到底卡在了哪里?以至于技術就是推廣不開,社會協作網絡就是沒辦法擴大?
這就得對比著看了,我們先來看雕版印刷的社會網絡。宋代的時候,可以考證的刻字工人的數量是3千。可想而知,后來明朝和清朝,出版業的規模大得多,工匠人數肯定也大得多。而且這些工匠是集中在幾個出版業比較發達的城市的幾個刻書作坊里的。
那他們在作坊里是怎么合作的呢?請注意:刻字不是一個個地刻,而是拿到一塊空白板子,先把豎行的空白一刀刀地下去刻出來,然后有工人刻所有的水平的筆畫,然后再交到下一個工序,刻斜的筆畫,再交給下一個工序,刻垂直的筆畫。剛才我們講到,刻宋體字的話,垂直的筆畫粗,所以比較好刻,由學徒來刻,橫向的筆畫比較細,對技術要求比較高,由師傅或者熟練工來刻。所以,一塊書版其實是由4個人分工來完成的。
這樣刻的好處很多:首先,不用旋轉木板,速度快。而且,每個人在工作中,只需要專注一種刀法,很容易熟練,干活的時候也容易進入心流。
你可能會說,把一個字拆成橫、豎、斜3種筆畫,這也太難受了吧?哪有一個字一個字地刻起來方便?那是因為你認識字,所以把字拆開來你覺得別扭。而古代的刻字匠不認識字,對他們來講,一個字就是一幅畫,先刻哪筆無所謂,那當然是這樣分工效率高。
說到不識字,我們再回頭來看活字印刷,也許卡點就在這里:活字印刷,需要工人認識字。這就要了命了。
還記得我們剛才講的那個元代的王禎吧?他改進了活字印刷的工序,發明了王禎轉盤。這個改進確實好,但是你想過沒有?整個流程里面,一個人喊,我要什么字,一個人把對應的活字挑出來,還有一個人排版,這3個人都必須識字。但凡有一個人不識字,整個流程都沒辦法進行。而且別忘了,印完了把版拆掉,每個字歸位,這道工序上的人也必須識字,否則如果歸位錯了,這次錯一點,下次錯一點,很快成千上萬個活字就亂成一鍋粥,下次也就沒法用了。所以,活字印刷需要識文斷字的人全程參與。而在古代,識字率是非常低的,上哪兒找這么多識字的印刷工匠呢?
而且,在中國古代,識文斷字的讀書人和文盲普通人,是涇渭分明的兩種人,這是科舉制度造成的一個社會后果。但凡念過書的人,都自認是斯文中人,讓一個讀書人去當工匠,是非常困難的。那活字印刷怎么發展得起來?
這也就順便解釋了一個現象:為什么前面講的王禎、華隧、翟金生他們能把活字印刷的流程跑通?因為他們是士大夫,識字啊。讀書人一撤,完全憑市場的力量,活字印刷就玩不轉了。
話說回來,活字印刷之所以舉步維艱,原因之一,就是缺少讀書人的廣泛參與。搞發明創造技術革新不缺讀書人參與,但落實到工藝操作這里,讀過書的工匠太稀缺了。這個堵點不打通,整個技術的社會合作網絡就無法擴展,這個技術的迭代和發展也就沒有動力。為什么19世紀末,中文活字印刷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很簡單,不光是排字速度提高了,更重要的是,科舉考試停了,讀書做官這條路沒了,近代工業發展了,讀書人被迫也好,主動也好,加入了印刷廠的專業技術分工。比如,我們熟悉的商務印書館,就是在那前后創立發展起來的,他們用的就是活字印刷。
過去我們看待一項技術,往往只看技術本身。但其實,技術突破只是一小步,它能不能存活下來,還要取決于整個社會網絡上的許許多多的其他因素。
李東東//摘自羅輯思維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