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棗詩歌的空白之美

【摘要】張棗，中國當代詩壇著名詩人，20世紀80年代初憑借《鏡中》《何人斯》《楚王夢雨》《燈芯絨幸福的舞蹈》等作品聞名于世。張棗詩歌深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的同時，又根植于東方的“風、騷”傳統，追求語言的精練準確，善用留白手法營造深遠的意境，字里行間展現出難解的多義性和暗喻性。本文將對張棗詩作進行深入研究，闡釋中國古典文學對張棗創作的影響，還原留白藝術的實踐路徑，從而體會張棗詩歌的空白之美。

【關鍵詞】張棗；詩歌；留白藝術；空白之美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5-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5.001

留白是中國傳統藝術中常用的一種創作手法，主要見于繪畫、書法、園林等領域。清代書畫家笪重光在其繪畫理論著作《畫筌》中提出：“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這一觀點強調了留白在國畫中的必要性，但留白并不是書畫的專利。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已有留白的痕跡，如揭露陳靈公與夏姬淫亂行徑的《陳風·株林》：“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駕我乘馬，說于株野。乘我乘駒，朝食于株！”敘事主人公及其事跡被刻意隱藏，達成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由此可見，留白藝術在詩歌領域同樣有著較為靈活的應用。

近年來，針對張棗詩歌的研究有所發展。吳正鋒在《論張棗詩歌的對話性》中指出張棗詩歌對話性的具體表現，他認為，張棗詩歌并不局限于形式上的對話性，而是內容上的深層交流。[3]彭英龍的《暗喻·漢語性·元詩——張棗詩論溯源與剖析》深入剖析了張棗的詩論及其核心觀點，從暗喻、漢語性、元詩三個關鍵詞入手，揭示了其復雜而獨特的詩學觀念。[6]韓亮的《論波德萊爾對第三代詩人的影響——以海子、張棗為中心的考察》探討了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對中國第三代詩人的影響，為當代先鋒詩帶來了鮮明的現代性特質。[4]以上論文從多個方面分析了張棗詩歌的氣質特性，但專門針對張棗詩歌空白之美的研究還相對較少，因此這一角度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和探索意義。本文試結合張棗詩歌相關文本，從語言、結構和意象出發，探析留白藝術在其詩作中的呈現，進一步發掘張棗詩歌的美學意蘊。

一、語言的空白

中國古典詩歌大多講究以樸素的字詞表達復雜的哲理情思，這一審美傾向為留白的發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留白藝術在詩歌語言方面的運用具體表現為關鍵詞的省略和煉字上的成功。例如陶淵明的《飲酒》：“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詩人采菊東籬，眺望南山，在日出日落、飛鳥回巢的場景中領悟到人生真諦。然而，語言的表達在自然的壯麗面前顯得薄弱無力，詩人索性隱去關鍵詞“真意”的內核：“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到此戛然而止，留下意猶未盡的空白，達到以少總多的目的。

張棗長于湖南長沙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長期接受傳統文化的熏陶，自幼便展現出驚人的文學天分：“我是外婆帶大的。她本人出身也不好，調到了一個汽車配件廠值夜班。我記得早晨醒來，她常溫和地怨我不好好睡，把她踹得渾身痛。有一次她的表情遙遠，輕輕說：‘嬌兒惡臥踏里裂。’我一下子就被那個語氣迷住了……我相信那是我對詩歌之境的第一次開拓。”[2]從這一段自述中不難看出，古典詩歌和諧的聲律、規整的對仗以及簡潔有力的表達對張棗的創作觀念和思想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以張棗寫于1984年的成名作《鏡中》為例，初讀整首詩，簡練而含義晦澀的詞句令人心生困惑：后悔的人究竟是誰？是詩中的“她”還是“皇帝”？落下的為何是梅花而不是別的花？詩人將大量的空白統統拋給讀者，因此不妨聯系語境大膽猜測：被省略的關鍵詞“我”才是真正的敘事者。以“我”的視角重新閱讀整首詩，上述的問題便迎刃而解。

梅花的飄落意味著衰敗、枯萎和死亡，衰落的梅花與“我”后悔遺憾的心境是極為相似的。此外，從音韻學的角度講，“梅”字與全詩核心的“悔”字韻母相同，發音相近，屬于疊韻字，且兩者字形相似，“梅”落下一橫就是“悔”，因而梅這一意象在詩意的建構中占據著至關重要的地位。緊接著“我”回憶到人生中令“我”后悔的事：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1]

此處的“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和“登上一株松木梯子”耐人尋味，“另一岸”和“梯子”強調一種距離感，從河的這一岸抵達另一岸，從底端登上梯子，說明“她”在“我”的注視下做出了離開的選擇，去到另一個“她”向往的空間——盡管這兩件事在“我”眼里是美麗而危險的，都不如“她”手握韁繩、騎馬歸來。接下來切換至“她”的視角，即羞慚地低下頭，回答“皇帝”的問題。皇帝是中國帝制社會的最高統治者，是封建專制統治的象征。此處突然出現的“皇帝”使整句詩的氣氛變得沉重嚴肅，“她”的“羞慚”與“低下頭”不是面對戀人的青澀羞怯，而是心懷敬畏。同時，“皇帝”一詞還暗示了上文所提到的“另一岸”和“松木梯子”通往的目的地，即華麗奢靡的皇宮。深宮中的時光單調枯燥，只有寢殿里的一面鏡子永遠等待著“她”。“她”坐到鏡中常坐的位置上，記起曾經的歲月和消失在回憶里的人，不禁望向窗外，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從而感慨萬千。

《鏡中》一詩在語言上采用了與古典詩詞一脈相承的留白手法，主語的省略、用詞的精練、感情的隱藏都使得該詩的表達更為曲折委婉，“我”和“她”一生中無盡的悔意和慨嘆僅用落梅便展現得淋漓盡致。梅花衰頹的輕盈如同泛黃發舊的往事，流動又節制的傷懷在大面積的空白中隨風而逝，不留痕跡，既讓讀者在賞析的過程中有自由發揮的參與感，又體現出孔子所主張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隱忍克制，語言文字本身的美感消解了離別悔恨的消極，傳達出更為廣闊深遠的意義。

二、結構的空白

古典詩歌在字數、篇幅、格律方面都有嚴格的限制，因而詩人們會選擇在創作中設置結構上的空白，由此造成敘述上的斷裂，極富張力。結構的空白具體表現為情節的留白，《詩經》中的《秦風·蒹葭》是這一形式的典范之作。開篇描寫一個美麗的女子在濃密的蘆葦叢里徘徊游蕩，作者心懷仰慕之情，決定逆流而上追尋她的腳步：“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章在回環復沓的結構中落下帷幕，并未詳細說明主人公愛情故事的結局，但空白的結尾反為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

張棗的另一代表作《何人斯》在題目、內容和藝術手法上皆延續了《詩經》的傳統。從標題上看，張棗的《何人斯》取自《小雅·何人斯》；從內容上看，《何人斯》巧妙化用了《小雅·何人斯》中的詩句，追求古韻古調，以寫新詩的方法重構傳統詩詞：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聲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測[1]

這一段顯然是“彼何人斯？其心孔艱。胡逝我梁，不入我門”的擴展變形，但張棗在原句的基礎上增添了更為細致的意象，如“一同結網”“跟水波說話的我”，這些細枝末節的補充使“你”“我”的形象更加豐滿立體。緊接其后，開始刻畫“我們”溫暖的回憶：曾背靠背交流談心，無話不說，也曾一同暢想過未來的無限可能性，“紙窗”“星宿”和“鍋”分別意味著美好的愿景、宿命與物質生活。但“我們”之間看似牢固的羈絆和溫情卻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被消磨，“你”漸漸變得冷漠、疏離，甚至連基本的噓寒問暖也不愿再施舍給“我”。“我”在絕望失落中摘來新鮮的桃子，試圖用這種笨拙的方式挽回“你”淡漠的心，然而“你”去意已決，拒絕了“我”遞來的水果，只剩下無情的“說話的聲音”。

《何人斯》和《小雅·何人斯》一樣，全篇幾乎由連續不斷地詰問構成，但《何人斯》并非單純地改寫和擴充，它摒棄了線性的敘事手法，通過回憶和想象綴連起零碎的生活片段，詩歌形式自由多變，在虛幻、朦朧的氛圍里間接地表達了“我”對逐漸陌生的“你”的不解與哀傷。除此之外，《何人斯》沒有提及“我”和“你”相識相知的過程，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結局，這種敘事上的空白讓讀者真切地感受到“我”的惶惑迷茫。不過，“我”的內心活動也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留白的情節逐漸遞進轉折的，從最初的怨懟，到曾經的親昵信任，再到最后無可奈何的挽回，流動的情緒起伏不定，難以分辨。這種開放的結構安排使得詩歌的更具可讀性，“我”和“你”的真實關系也不再拘泥于愛人或是夫妻，讀者大可依照自己獨特的情感體驗填補詩歌的空白，個性化的解讀能夠超越時空的局限，與作者碰撞出共鳴的火花。

三、意象的空白

意象這一概念最早可追溯自《周易·系辭》：“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這段文字首次提出了“意”與“象”的關系問題，認為語言不能完全表明思想觀念上的“意”，而詞無法闡釋明晰的“意”可以通過“象”表現出來。在古典詩歌作品中，詩人們常會運用此類具體的形象表達抽象的思想內涵，借助意象傳達自身對世界的感悟與理解，因此，意象的選擇和指向往往具有主觀性和不確定性，形成意象上的空白也就非常普遍了。

中國古代的意象種類繁多，常見的意象包括自然意象和象征意象，自然意象中又可細分為自然景觀、宇宙天體、動植物等，這些意象在詩歌中通常象征著相思的愁緒、時間的流逝以及高潔的品德。古代文學史上杰出的浪漫主義詩篇《離騷》是借意象抒情的佳作代表。“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蘭草、荷葉、芙蓉本是自然界普通的植物，屈原將其寫入詩中，以此展現自己高尚清白的操守和堅定的信念。張棗繼承了屈原的創作傳統，擅長用意象隱晦地表達個人的思緒和情志。

楚王夢見巫山神女的典故出自宋玉的《神女賦》和《高唐賦》，相傳楚王在游覽巫山壯麗風光的途中夢到了一名自稱是巫山神女的女子，楚王在夢中與她交好，并約定相會巫山。張棗的《楚王夢雨》在融化文學典故的基礎上又加入現代詩歌的元素，“夢”“云”意象反復出現，給人以朦朧含蓄之感；“宮殿”“空亭”意象又使得這首現代小詩染上歷史的厚重。“枯木”“靈芝”“絹帛”“飛蛾”意象拼湊起潮濕的夢境特征，寥寥幾筆便描繪出巫山霧靄繚繞、陰雨綿綿的景象，營造出迷離凄美的氣氛，綺麗的想象在無形之中將讀者引入一個貫穿古今的奇異世界，楚地奇譎神秘的浪漫性就在此刻和現代產生連接。

人神道殊，而殊途同歸，

我要，我要，愛上你神的熱淚。[1]

夢醒時分，悵然若失的“我”發出“人神道殊”的無奈感嘆，將現實的殘酷孤獨與前文美好愉悅的夢境進行對比，體現出“我”離別的痛苦和思念的惆悵。回顧全詩，意象密集且色調一致，但和象征意味濃厚的意象群不同的是，《楚王夢雨》意象群反映的不只是濃郁的楚地文化，還指向了含義不明的情緒和精神。這些空白意象的背后沒有明確的喜怒哀樂，也沒有清晰的價值導向，它們由若隱若現的行文邏輯串聯而成，共同促成意境上的留白，讓讀者在品味詩歌的過程中感受到多解性的魅力。

四、結語

張棗曾在《環保的同情，詩歌的贊美》中提出：“我愿我的詩歌不管在什么年代，在什么境遇中，都是一種贊美性的詩歌。”[2]如張棗所言，結合現代主義詩歌技巧，以中式留白為載體，踐行古典詩歌純美的原則始終是他詩歌創作的終極追求。在張棗筆下，本是悲情的離合圓缺在恰到好處的留白里得到充分瓦解，讓文字和詩意回歸原本質樸端莊的軌道。常年旅居國外的經歷和扎實的本土文化基礎賦予了張棗詩歌現代性的開闊與古典性的厚重，言簡義豐的筆墨與當代文明交匯融合，再次迸發出強烈的感染力和生命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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